表哥来过这世界
http://www.sina.com.cn 2001/03/28 11:18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本少爷0247
表哥到我家时我还没有醒来,待我出门时,他正在沙发上沉沉大睡。当时我只来得及看他一眼。
瘦,黑,疲倦,木讷。
不知怎么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幅油画《父亲》,作者姓罗吧?记得不真切了。但那黑乎乎的肤色,眼窝里的苦难,眉宇间的彻悟,竟通透至表哥这里。我心不免凄淡。
也是与我一般的年纪,年月怎的就在一个与泥土亲近的农民身上分外鲜明?而我当时要去赶广州的火车,去看我的表姐,他的姐姐,咱们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子。大家都有五年没有见过她的踪影了。
不过后来我误了班次,没能赶上车。
表哥那天到家是打的过来的。他当时掏不出一元钱来乘公共汽车——城市恰恰可以宽容你的奢侈。
仅有的十元钱,早在三天前的广西,他买了一些大馒头吃——还是几个人分食的。那十元钱,据说是同行的一个小毛头在邮局从一个陌生女孩子身上扒来的,所以表哥吃得有些哽住——也许他更是饿坏了。
后来他就扒火车到了我家。
扒火车之前的三天三夜,表哥没有睡觉。他不敢睡,他饿,也担心。他这一生没有坐过火车,他不知道这铁家伙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更别说逃票这样一个可耻的行为了。车厢里每一声吆喝,每一起骚动,他身子都要往后缩一缩,想把结实的身体缩得小一点,更小一点,缩成尘埃。他的眼皮不住地打架。春寒料峭,车厢的接驳处,是风口。
黑黑的风景,陌生的风景。
黑黑的世界,陌生的世界。
三天三夜未曾睡觉之前,是四百里长路。表哥是用脚丈量出来的。
他的脚步很准,每走了约一里路,他就会停顿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城市不远了吧?
他重复了四百句,于是走到了一个有火车的城市,于是爬上了火车。
但他不识字,那个城市的名字他竟说不上来。后来他音译给我听,那时我正在削一只上好的颜色诱人的水份充足的光亮洁净的水晶梨,水果刀顿了一顿,我没有表情的笑了一笑,也没有猜出那个城市的真正名字。过后我把那个发音也给忘记了。
四百里脚程之前,是广西绵延无尽的荒山。
据说陡得须要把脚抬到膝盖那样高,才能向上挪一步。表哥就是从那山上一步一步跳下来山跑回家的。他卷起裤脚向我展示山岩跌撞时留下的伤痕,是春初冬末,没有血糊糊的脓,早紫成干疤,倒也惊心。
下山之前,是山林里的猪栏。
表哥在那里睡了三夜,对着星光,他庆幸没有下雨。
那三天表哥吃了一些白米饭,但是没有菜,他说。
因为老板说吃菜浪费钱,他补充说。
我日他妈的,他又说。
吃白米饭之前,是抓着长刀在甘蔗林里砍甘蔗。
指头粗细的一根,一刀一根,两刀两根,三刀三根。从天蒙蒙亮到星子闪耀,并不是有多少刀就有多少根,到后来力尽,总会甩上几刀,那可就有点浪费动作的。完了表哥还用那双粗糙得发硬的手,收拾庄稼一样收拾这些倒下的甘蔗,虽然它们的叶子有点割手。
砍甘蔗之前,表哥正在湖南乡下家里喂猪。
邻生产队一个攀得上交情的男人找上门来,说到广西砍甘蔗去吧,人家到外面打工的都挣钱了,你还呆在家?!
表哥和他爹第二天在家埋头算了一笔帐。
一百斤甘蔗有十元钱收入。一天砍一千斤,就是有一百元钱。一个月就会有三千元钱。
这个数字幸福得表哥眼睛都亮了。
真该到外面的世界走上一走呀。
但是狗日的!表哥说,他们说好每天按斤数给工资的,我砍了三天,他们却不肯给我一分钱,也没有给任何人一分钱。
他们好凶呀,拿皮鞭抽人呢,表哥下意识地耸一耸肩,问我,他们怎么就那么坏呀?狗日的家伙!
母亲把一碗红烧肉塞给表哥,快吃快吃,看你瘦得!
表哥嘿嘿笑,大口大口吞着酱红色的肉块。猪油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他舌头一动就卷进去。
表哥住了一天,住不惯,于是回他自己的家去了。坐五个小时的汽车,再走一个小时的小路,算起来黄昏时刚好到家,赶得上喂那仅有的一口猪。
再也不会来这繁华似锦的迷人世界了。表哥再也不会迈脚踏入这山重水复的花花世界。
他上车回家的时候,抬起一只脚,跃入车厢,我心忽动了一动,没由来地想起敦煌壁画中的飞天。
凌空飘曳,迎风舒展的飞天。
一时竟不知道,佛是流落在这十丈软红,还是流落于不再回头的表哥?
小小的念想稍纵即逝,我招手打的,去赴一个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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