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翘翘板做的鸟

　　长时间地没入深蓝色的水中——我想着这句话，慢慢走到池水齐腰深的地方，一边戴好泳镜，深深地吸一口气，深得近乎忧郁。随即头一低，像跌落水洼的信笺般潜入泳池。

　　不知道为什么要想一句话才开始游泳，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游了吧，还是因为很长时间都在弄那些字了，对文字感觉熟悉，对水略觉紧张？我学会游泳是在三十岁那年，像一个最终实现的寓言那样让我欣喜而惶恐，随后又因为忙碌没能继续游下去。在今天以前，我有一年多没接近泳池了。

　　然而水并没有抛弃我，我也没有背叛水，在没入水的一刻我就知道了。水依然那么光滑那么顺畅，像一个用得极好的形容词般贴切，而我的皮肤就是那个幸运的名词。水里有充足的浮力，托起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它像羽毛还是我更像羽毛。漂浮使我快乐，使我放松下来，尽力伸展四肢，一蹬一划，用我仅会的一种姿势，蛙一样缓慢前行。

　　穿过水的身体，如果水有身体的话。如同飞鸟穿过空气的身体，如果空气有身体的话。水用恰如其分的阻力控制着我，如同天空用恰如其分的风阻隔飞鸟、承载飞鸟、推送飞鸟。我的呼吸松弛而悠长，这种放松的感觉又让我感到兴奋。兴奋或许是与放松相反的情绪，一如浮力与重力、推力与阻力，相互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诱惑着泳者的神经。

　　当然这里并非真正的泳者喜欢的地方。前两天一位朋友给我一张康乐宫戏水乐园的季卡，让我能稍许改变一下每日呆坐呆睡的生活节奏，弄得好的话，还能把长了三十多年已经长得走样的肚皮削减几分。这个地方三四年前来过的，那会儿不会游泳，纯为戏水。而戏水乐园的名字那时也名实相符，热闹嘈杂得如同热带丛林旅游度假村。到处是喷泉、水瀑、人造海浪一类的噱头，水声隆隆伴随着人的喧嚣，孩子们以及男友陪伴的女郎们没完没了地尖叫，花丽狐哨的泳装和花丽狐哨的欢乐比比皆是。

　　但现在这里很安静，是因为萧条因为冷清而显现出的安静。建筑物与设施都已陈旧，喷泉、水瀑、人造海浪也关了，大概鲜有人玩，开着也是白开。救生员依然年轻，不知还是不是三四年前那拨。这些男孩女孩们全都健康漂亮、百无聊赖。我很喜欢看坐在游泳池边高凳上的救生员，这大概是世上最唯美最无聊的职业之一了。男救生员大多赤膊，穿一条夏威夷花短裤，趿着拖鞋，身体匀称，肌肉适中。大花短裤里面兴许装备有地道的游泳裤，以备随时跃入水中挽救某个倒霉蛋(不过那是最后措施，大多时候只需将脚边的救生圈抛下即可)。女救生员则穿着白汗衫、花裙裤，猜测里面也该有地道的游泳衣。再猜想一下，泳衣多半是纯色块的花式，那些花花朵朵镶边吊带花头无算的泳装总显得业余——猜到这个地步就该打住了，可见我的无聊也不比人家少多少——池中除了我还有一对父子加上他们的米奇老鼠充气水球，就这么点人，救生员倒有五六个之多，难怪他们无所事事。因为各据一方，互相没法聊天。救生员女孩一遍遍地把头发打开然后扎上，花很长时间拈起肩上的一根头发；男的用拳头托着腮，摆出思想者的姿势，并像真正的思想者一般孤独着。

　　我对安静总是怀有好感，不管是无所事事的空洞的安静，还是来自清冷萧条的不正常的安静，都有值得体察的魅力。戏水乐园的穹顶因为过于高大，即不像房顶也不像天空，不像日光的日光灯映在水中。池底的瓷砖是蓝色的，让水蓝得也不像水的蓝色，那上面积蓄了不少污垢，我荡起水波传导到池底，它们便像水生藻类一般柔和地摆动。我的耳中只有自己制造的泼刺泼刺的划水声，因为源自自身，似乎可以无限放大，又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享受这安静，和从不自然中体察到的奇妙：没有水的水滑梯，没有海浪的冲浪区，没有水流的激流勇进区，一座没有戏水者的戏水乐园。这个巨大的空间如同充满温热空气的水泡，镶嵌在午后时光中，与车流人海的都市脱节，又的的确确是都市生成的泡泡。我的僵硬的泳姿让我不好意思把自己比喻为鱼，不如比做家用轿车，不具备流线外观但好歹实用。而水，粼粼闪动的水像极了街灯，缓缓流过车身，抚过车顶。像怀旧电影里，那些悬挂帏幔的车窗外潺潺流逝的美好往昔。

　　我终于累了，上了岸。干燥粗糙的地面很不自然地摩擦着脚板心，身体沉重得如同拖上甲板的铁锚，但是愉快——我喜欢做个善于比喻的泳者，这或许是今天最大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