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西北土著,但我“年少春衫薄”的日子──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长沙岳麓山脚下轻松自在地度过的。现在回想起来,虽有“七年一觉长沙梦”之叹,但不无遗憾的却是没有“赢得”什么“幸名”可“薄”。研究生毕业后,旱鸭子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我,阴差阳错地去了东北海滨的一所号称“海军军官摇篮”的军校,忝为海军教官。那日子,用一个最贴切的词儿来形容就是:书剑飘零。
但是,更让我汗颜的是,领导鉴于我所学专业和修身养性密切相关,于是满怀期望地要从来不知军官是何滋味的我马上接手一门名曰“初级指挥军官休养”的课。因为初到军队,不明就里,我打心眼里把“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奉为革命军人的金科玉律,所以就咬着牙,把自己的一切不安分乖乖地套在军装制服里面,不仅一改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恶习,而且还积极出早操、按时按点上下班、拖地擦桌打开水、认真参加各式政治学习和义务劳动……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时时做出对生活和未来充满希望的的样子加班加点地备课──所有这一切,后来才得知,赢得的当然是老兵油子们的无情嘲讽。
一日,晚饭后,照例,我早早来到办公室备课;刚坐定,照例,窗外便传来了一浪低过一浪的歌声:这是学员们每天晚饭后列队去教室上自习。或许是刚刚用餐后的缘故吧,本应高亢的军歌听起来总是有些萎靡。可是,那天,正当我在为明天要讲授的“奉献精神是革命军人首要的道德要求”的内容搜肠索肚、郁闷不堪之际,突然,一阵齐声高扬且充满抒情意味的歌声将我的注意力勾走──严格地说,是因为刺激了我的某个神经,进而勾起了我对曾经有过的某种生活的回忆。仔细一听,原来唱的是台湾已故歌手张雨生的《大海》:“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蓦然回头你在哪里?……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想起往事,你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实话说,张雨生的歌我没有听过几首,《大海》尽管以前听过,但印象不深。但是,此时此歌在身陷此地的我听来,那真是字字句句直入心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说,还唏嘘感慨了好一阵子。
第二天上课,讲述“奉献精神是革命军人首要的道德要求”。我假装老道地从报纸、电视上宣传最多的诸如“青春”、“爱情”、“家庭”、“生命”等等人云亦云、不知所云地讲开去。结果,照例,我又陷入了一个新教员不可避免的境地:备课内容讲完了,时间还有余。看着台下无数双沉默而又幸灾乐祸的眼睛,我黔驴技穷,只好厚着脸皮故伎重演,美其名曰“开始讨论”:“……你们喜欢唱张雨生的《大海》吗?”回应的是幼儿园般的异口同声:“喜欢!”“那为什么喜欢呢?仅仅因为是海军吗?”结果呢,照例,这些未来的海军军官们回应我的是惯有的沉默──这是他们多年以来被训练成的不屑于思考的良好习惯。眼见如此,我只好自言自语,便从昨天听到他们唱《大海》说起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似乎自己被自己感染得不行了,越说情绪越高昂,但具体说了些什么现在已记不得了,但大意无非是:你们之所以喜欢唱《大海》,那是因为无边无际的大海意味着自由,而这暗示着你们失去自由后对自由的渴望。正因为军人奉献的是人类最宝贵的两样东西:生命和自由,所以这就是军人的职业与众不同、极其崇高的根本原因。今天,你们在唱着自由的歌谣,但是却将自由遗忘?
现在,我又在北京某高校做“傻博士”。就在我“学书不成去学剑,学剑不成又学书”的过程中,我刻骨铭心地体会了以前耳熟但从不在意的一个道理:当我们拥有的时候,我们往往会麻木不觉;唯有当我们失去的时候,才会惊觉其珍贵。而且,更可悲的是,当我们长久地失去一个东西的时候,易患健忘症的我辈们会以惊人的速度淡忘它,直至漠然处之──自由,对我们而言,就经历着这样的命运。我们遗忘了自由,并不意味着自由的可有可无,正如我们在不口渴的时候,就会淡忘水的重要。实际上,诚如生命一样,自由本是与生具有的,它和生命一起构成了我们生活得以开展的前提。没有自由,也就不会有什么爱情、友谊、荣誉、财富、权力、地位和理想的社会制度,一句话,生活中的一切都不会有。而“追求自由”(严格的说,应该是“恢复自由”)的说法其实是对自由的误解和弱化,因为只有在自由的基础上才谈得上各种各样构成我们幸福生活的要素。在自由状态下,我们可以梦想和憧憬未来的生活;在失去自由的时候,我们才会想到“追求自由”──而这恰恰说明了自由是生活的前提,因为拥有自由才会有拥有创造生活的机会。
“自由本身不是价值,但却是价值的前提。”这是赵汀阳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得对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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