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小奚奴

　　余光中散文《石城之行》：“……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视中了”。这句话普通的表达是：“俯视只见淡青色的河水蜿蜒着”；或：“俯视淡青色的蜿蜒的河水”。无疑，原文较后两种表现力有天壤之别，只有深谙中文西文之神髓的余光中本人才写得出来。那么，它到底好在那里呢？

　　法国批评家丹纳在其名著《艺术哲学》的第一编里概括艺术的本质为：从某一现实所具有的各种关系中选择体现该种现实本质特征的主要关系，并把它突出出来。“……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视中了”，这里描述的客体是河，即“某一现实”，但艺术行为的目的之所在，即所要突出“该种现实”的“主要关系”呢？却不是河本身，而是河的颜色(淡青)、形态(蜿蜒)。

　　如果没有颜色、形态等“主要关系”，那么“该种现实”――“河”，便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符号。换言之，艺术的生命是形象，通过它诉诸感觉来打动人；而一个客体的形象包括许多方面，要塑造形象，只能是从揭示组成形象的诸方面、诸元素入手。因此，这里，描写的对象是河，但描写的重点是“淡青”与“蜿蜒”。

　　那么怎样“突出”呢？在普通的表达里选择，“河水蜿蜒”、“蜿蜒的河水”，主谓句式当然比偏正短语更具动感；之后又把“河水蜿蜒”换成“淡青色蜿蜒”，如果说选择主谓句式容易做到，那么这里用借代的修辞替换主语，把河水的特征“淡青色”代指河水，则非真正的艺术家莫办。

　　然而到这里没有完，作者匠心独运，“俯视”前置“在”后置“中”，将谓语动词一变为方位状语，之后把句子的主干即主谓部分“淡青色蜿蜒”前置，把状语“在俯视中”后置，变普通的主谓句式“在俯视中河水的淡青色蜿蜒”为兼语式“河水的淡青色蜿蜒在俯视中”，并结合上下文加“便”、“了”以出语气。

　　这样，这句话的艺术创作方告完成，“主要关系”得到了“突出”：极易跳入眼帘的色彩(淡青)与动态(蜿蜒)，在视野――画面的中央十分醒目；同时因为“在俯视中”这一状语的特殊性――本来“河水蜿蜒”的方位在下方，这里成了“俯视中”的上方，这种立体化的空间暗示，产生了一种令“淡青”和“蜿蜒”逼目而来的效果。

　　散文《塔》：“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频振于乌鸦的不谐和音。”声音不谐和，故刺耳；该耳又是“薄弱的耳朵”，刺激就更强烈；然而程度还不够，不是一次即罢，而是“频”振；但程度还不够――不过体会这最后一层意思仍要分析句法。

　　“黄昏薄弱的耳朵频振于乌鸦的不谐和音”是惯见而平庸的说法，作者加上了“是一只”，虽只三字而高下立判，触目生辉：这样句子具备两个谓语，另把两个分句间以逗点，句式更加活泼，尤其关键的是，两个分句一呼一应，如演连珠，前一个强调整个的“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语气斩钉截铁，继而后一个分句的“频振”，则是黄昏全部的“频振”；而没有“是一只”的强调，“黄昏薄弱的耳朵频振于乌鸦的不谐和音”这种说法，则仅仅是耳朵――黄昏的一部分“频振”，整体较部分，范围既有不同，效果自分优劣。

　　可见此句环环相扣，一字不易，以不再有其它可能的完美表达，渲染了残阳如血，乌鸦惊啼，黄昏被穿透、振颤的立体意境。夫子自况：其评论中有散文，散文中有诗，信然。

　　夫余氏语文，从来句句珠玑，步步楼台，深思雅致，雄秀并兼，其抑扬有致收放自如之极佳处，沉淹把玩之际，往往令人波澜动于胸衷，非高声朗诵无以尽其情毕其意。以上二例唾手偶得，管窥脔尝，庶几乎可见此公号称“语言魔术师”，殊非孟浪。

　　附识：此文据两年前旧稿修改而成，当时仅能道得余光中之佳处，于其文章的另一方面，仅有朦胧的感觉，拙于言表，董桥谓钱钟书散文“太顺了”，庶几近之；后来读到《齐人物论》品评余氏散文云：“化板为熟，神乎其技，君固游刃有余，练熟为生，独辟穷荒，尚待更上一层。”深合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