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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清明

http://www.sina.com.cn 2001/04/17 10:39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索文索见

    一

  天亮了,闹钟没响,天花板是灰色的,对面的电影海报上,安吉丽娜.朱丽很神气地摆弄着那把M1000,我去玩具市场看过几次了,这种款式的仿真枪一直没有货。

  我叫了一声宋媛,没人应,于是坐起身来,想倒杯水喝,茶壶是空的,是的,我们分手一个月了,这个习惯要改,我打开宿舍门,到走廊拐角的水龙头猛灌一气,彻底地清醒了。

  二

  草草地涮牙洗脸,然后拿出最好的一套西装换上,今天周六,我要去师大看妹妹。爸爸来信了,问我们清明回不回去,要给妈和爷爷奶奶扫墓,我得问问妹妹的意见。

  “你妈这辈子不容易,你们得回来看看她。”爸在信里这么说。

  是啊,妈不容易。

  三

  昨天给妹妹挂了个电话,妹妹的语气很无所谓,“不回去,我要考试了。”

  我心里来气,不知道该怎么骂她,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象话。

  四

  长街的晨风很凉爽,会让人心情好一些,时间已经九点了,我去超市给妹妹买了一斤果冻,她爱吃,妹妹很省,我知道,她上大学头一个学期就没向爸要过生活费了,她晓得到茶馆里拉二胡,挣生活费,都说如今人的品味上来了,我怎么感觉那是装的,一群先富起来的人,口袋里有点钱,晓得到茶馆买风雅来了,不管怎么样,妹妹是红了,有时候一晚上赶两三个场,挣的绝对比我一个月的工资多。

  妹妹不乱花钱,钱都存着,缴学费,买书,寄给爸爸。

  妹妹会拉二胡,那是小时候跟村头的杨孝材学的,杨孝材比我还小着辈份,看到妹妹要叫表姑,杨孝材拉二胡是绝了,十里八乡的但凡唱大戏都请他,只因那帮二胡都没他有货,杨孝材拉二胡有个作派,爱先喝二两小酒,不多不少,二两,酒倒不拘优劣,喝罢了,把二胡架上膝,试试弦,闭着眼摇头晃脑地拉开了。那声音流水一样,淅淅沥沥地出来,很悲,妹妹小时候很沉静,常常喜欢蹲在杨孝材身边听他拉,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望着杨孝材忘情而抽搐的脸,很陶醉的样子。杨孝材拉完一曲,总要停下来,睁开眼,问妹妹:“表姑,爱听吗?”妹妹点点头,杨孝材就很满足地说:“好,再拉一曲。”

  五

  妈妈一直不喜欢杨孝材,妈妈是个直人,她就敢当着杨孝材的面骂他:“你这个懒汉,只晓得喝酒、拉二胡、赶场子,几时看见你拉个堂客出来?”这个时候杨孝材是不敢顶嘴的,只涨红了脸,缩着头,不住地说:“你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杨孝材是妹妹考上县一中后年春上死的,送他的人很少,一口薄棺,就葬在他屋后的茶山上,如今恐怕已经是荒草满坟头了吧。

  妈妈是到学校给我们送米时,偶尔提起了杨孝材的死讯的。我以为妹妹会大哭一场,没想到她很淡然,她只“哦”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给妈倒上了一杯水。

  我反而有些心酸了。六

  我一直不知道妹妹是个怎么样的人,虽然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很长的时间,从小到大。

  但是我可以肯定而且不得不承认一点,妹妹比我坚强,或者这么说,我更加地感性,妹妹则更加理性。

  妈妈说妹妹比我更象男人,因为长大后,具体地说是上初中后,她变得很疯,而我比她文静,将文静这个词用在一个男人身上往往有些贬义,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妈妈这句话或者是无心说的,我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一个人一旦被人比较总会显得自卑,因此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希望自己有过这个妹妹。

  七

  为了证明妈妈说的话是错的,我开始学着抽烟、喝酒、找人打架。这是当时我唯一能找到证明自己是个男人的方法。现在我知道这种方法是很愚蠢的。

  我的开销变得很大,对家里的要求渐渐变得无礼。我编织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变着法子向家里要钱。

  我一直没有问是不是妈妈向妹妹问起了我的事情,是的,那叫人觉得很羞耻。

  然而我疯狂的行为却由妹妹的一个巴掌结束。

  妹妹冲到了我的寝室,当着室友的面给了我一个巴掌。

  “你做得出!”她对我大吼。

  妹妹的劲不大,可是一个巴掌打光了我所有的面子。

  所谓的面子。

  我没有还手。

  她是我妹妹。

  我把她拉出了寝室。

  妹妹站在走廊上哭了,那是我唯一的一次看见她哭,后来妈妈去世,她也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妹妹就那么眼泪含含地望着我,一个劲地说:“爸妈不容易,你对得起他们吗?”

  那些故事转眼间就成了回忆,我们都长大了。

  八

  一个小时的车程,从黄花镇到东站,再转车到火车站,用二十分钟,再转立珊专线,直达师大,又是一个小时。

  找到妹妹的寝室时,妹妹正站在走廊上涮牙。她望见了我,含着满嘴的涮口水,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哥,你来了,进去坐。”九

  妹妹的床铺很整洁,床的一头堆满了书。

  妹妹的室友床头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两个小娃娃,皮卡丘,小恐龙什么的。妹妹的床头没有。只在靠墙的一面贴着一幅字,已经发黄了,是妹妹上初中时杨孝材写给她的,很规矩的一手颜体写的――“书香”两个大字。

  “昨天晚上赶场子赶晚了,难得星期六,好好睡了一觉。”妹妹洗涮完进来,精神焕发,妹妹很清瘦,是个漂亮女孩,眉目前更有几分英气,让人一见忘俗。

         十

  “哥你吃了饭没有?”妹妹坐在对床,剥着果冻吃。

  “早饭吃过了,中饭没吃。”我笑着说。

  “我早饭还没吃呢,对了,昨天发薪了,我请你吃饭。”妹妹站起身,走过来,从床下抽出一叠票子,都是百元的,有十来张。

  “哥你清明回去吗?”妹妹把钱数了一遍,问我。

  “回。”

  “那你帮我带钱给爸,我懒得寄。”妹妹从那叠钱里抽出三张,剩下的交给我。

  “好。”我说。

          十一

  在去吃饭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小子,他指着我问妹妹:“他是谁?”

  那一刻我很想揍他,虽然看上去他并不赖,全身上下都是nike,个子高大英武,有一股冲劲。

  “跟你有什么关系?”妹妹冷冷地看着他。

  他望着妹妹的脸,象一头发狂的野兽,忽然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

  他不经打。

  我一脚把他踹在地上,骑上去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妹妹一直冷冷地看着,我反而有些不忍了,没有再揍他,站起了身。

  他没有爬起来,不知道是爬不起来还是伤心或者耍赖。

  他趴在地上的样子很难看,象一只狗。

  我拉着妹妹走开。

  “那人喜欢你?”我问妹妹。

  妹妹扑哧一笑:“是人都看得出,你还问?”

  “那我打他你怎么不叫住?”

  妹妹停下脚步,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好一会才说:“我倒希望他认认真真地跟你打一架,可你也看到了,他没种。”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些城里人,就爱装腔作势,骨子里没有一点用。”

             十二

  “哥,你跟媛姐分手了?”我们在饭店里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妹妹忽然问我。

  妹妹这句话问得我悴不及防,我故作镇定地喝口水:“是啊,你怎么知道?”

  妹妹俏皮地一笑,说:“你领带打得好难看,比媛姐差远了。”

  妹妹起身去点菜,回来时带回一瓶酒,三星的浏阳河。

  “喝啤酒吧,喝白酒哥会上头。”我示意她却换。

  “你的量我还不知道?我陪你喝。”妹妹说着把瓶盖起开。

  十三

  妹妹的酒量也不差,一瓶白酒喝了一半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以前怎么没见她这么喝过酒?

  妹妹话多了起来。

  “哥你好好地跟媛姐分手干嘛?”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别摆大哥的架子,媛姐人挺好的,会疼人,她能照顾你。”

  “我又没病,要人照顾干嘛,再说了,我要人照顾请个佣人不就够了。”

  “话不是这么说,媛姐这种人适合做老婆的。”

  “我们不说这个行不行?”

  “好好好,不说,谁爱管你的破事。”

  。。。。。。

  “哥你存钱了吗?”妹妹微微醉了,忽然很认真地问我。

  “存了,黄花地方小,有钱没处花,折子上有万来块,怎么,你要用?”我回答说。

  “你每月给爸寄了钱吗?”妹妹又问。

  “寄了,每月四百,问这些个干嘛?”

  “不能让爸手里没钱。”妹妹摇摇头说。

  “嗯。”

  。。。。。。

  “妈去世有四年了吧。”妹妹醉眼腥胧地问我。

  “是啊。”我感叹着回着。

  “有件事,妈一直不让说。”妹妹说。

  “说吧,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知道那回我为什么打你一巴掌吗?”妹妹抬眼望着我。

  “妈告诉你我乱花钱吧。”

  “不是,我在城里碰见妈的,”妹妹说:“那天我去书店,经过县医院,我就看见妈了,妈就蹲在医院门口,在抹眼泪,我叫她,过去扶她,问她怎么了,她很慌,只是摆手,说没事。”

  妹妹叹了一口气,眼神迷茫地追忆:“后来问急了,她才告诉我,说你要学费,家里没钱了,听人说血能卖钱,想来卖点,可人家不收。”

  “妈那时候肝就有病了。”妹妹不胜感慨,一仰脖子,又喝下一杯酒。

  我有些茫然,脑子一片空白,颤颤抖抖地想点根烟,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了。

  “妈要是活着,今年要做五十大寿了。”妹妹拈着小酒盅,痴痴地望着,低低地说。

  我没有做声,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记得宋媛的生日,记得自己的生日,爸妈的生日却忘了。

  爸爸今年是多少岁了,记得吗?

  酒劲慢慢上来,我的脸开始红了。

  “来,哥,我们干一杯,祝妈生日快乐。”妹妹斟上酒,举起来,冲着我说。

  我连忙端起杯。

  十四

  “这炒蛋怎么这么难吃。”妹妹扔下筷子,生气地说。

  “饭馆里的菜都这样。”我解释说。

  “妈炒的蛋很好吃的,哥你还记得妈炒的蛋吗?”妹妹兴致勃勃地问我。

  “记得,妈炒的蛋碎碎的,炒得老,辣椒放得多。”我笑笑说。

  “是啊,可好吃了,想起来都流口水啊。”妹妹兴奋地望着前方,小丫头又在回忆了。

  我鼻子有些酸了。

  十五

  妹妹执意要送我去车站,她是不回去了,没有关系,我想通了,妹妹心里是有妈的。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从堕落街一直静静地走上沿江道。

  三月的风有些暖意了,湘江水仍很浑浊,却也无所谓地向前流着,对面的橘子洲又青翠起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人影在上面走着,玩着。

  “哥,我想吐。”妹妹脸色有些苍白了,也许是喝过酒又吹了风的缘故吧。

  我连忙把她扶到路边,妹妹蹲下,我用手扶着她的额头,这是妈妈教的,说人吐的时候扶着额头会舒服一些。

  妹妹蹲在那里,干呕了几声,终于没有吐出来。

  她想站起来,我按着妹妹的背,止住了:“蹲一会,等舒服一些再起来,是胃受了寒,要买感冒药吃。”

  妹妹听话地蹲着,呼吸渐渐地均匀。

  “起来,我送你回寝室吧。”我对妹妹说。

  妹妹没动。

  我弯下身子去拉她,却分明看到她双肩在耸动着。

  低下头去,凑近她的脸,我看到妹妹哭了,她抿着嘴,无声地哭着,泪流满面了。

  “怎么了,妹你怎么了。”我把她拉起来,拥着她,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迹。

  妹妹哽咽着,哭得脸欲发红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记得..妈长什么样子了。”

  我沉默着,紧拥着妹,两行泪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

  ……

  清明过后是谷雨,田野又是一片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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