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huaz0321
工人出版社的长篇纪实丛书《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首辑六种于新千年之际推出后,获得了广泛的社会感动。而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羊油灯》(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1月版,逍遥著)。套用王小波的说法,《羊油灯》记述了一段可歌可泣的“革命时期的爱情”。
王小波在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得出革命时期没有爱情的结论,在反映普遍真实这一点上,他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革命时期正是爱情在中国大地普遍歉收的季节。《羊油灯》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正是在那个最不可能收获爱情的季节里,收获并珍藏至今的一颗鲜艳的红豆。我在评论王小波的文章里曾经认为:“革命是试图消灭爱情的,但他试图证明,即便是灵魂深处爆发的革命,也无法真正消灭爱情。爱情终将战胜革命。”但这毕竟只是我的信念,它与事实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羊油灯》在信念和事实之间架起了桥梁,使我兴奋莫名。如果虚构的小说要证明革命时期有大量的爱情,那是伪现实主义。而纪实文学要证明炼狱中也有不屈不挠的爱情个案,却是一种更深层的真实,这种真实进一步证明了革命的虚幻。
《羊油灯》中粗鲁而单纯的男主人公小敖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美貌而熟读文学经典的女主人公归芯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巨大的差异导致的相互好奇,使这对中学同窗,开始了青苹果般的初恋。然而人是有逆反心理的,有个性的人更对强制和高压有着极大的叛逆勇气。“如果不是有人生拉硬拽要拆开他们,如果没有阶级斗争这根弦儿,终其一生,他们可能只是普通朋友。”反向的社会压力把他们的爱情压塑成型,并且把他们的一生紧紧连在一起。因此作者逍遥(即女主人公归芯)不无欣慰更不无幽默地感叹道:“他们的红娘竟是阶级斗争。”
为了这份爱,他们一起到内蒙草原插队。历经政治风险、情感波折和灵与肉的种种考验,作者通过略嫌枝蔓和不够流畅然而颇为优美丰腴的文笔,让未曾亲历过那场精神炼狱的后来者唏嘘不已。作者问道:“人一革命,不能连人性甚至兽性都失去吧?”兽性即便不是高尚的,但至少是自然的,而革命却是反自然的。一切反自然的东西,都不可能消灭高尚,更不可能消灭自然。革命也许能在某些时期消灭某些人的爱情,但革命不可能在某一时刻消灭任何一个人的情欲,革命也同样不可能在某一时刻消灭所有人的爱情。
不过作者并没有仅仅局限在对个体爱情的回忆之中,她的视野像广阔天地那样广阔。她通过描述无数真实感人的故事,与同代人和后来者一起反省并质疑那个刚刚过去的时代。书中感慨道:“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青春期呢,就已经到更年期了。”作者认为,从已到中年的一代往上追溯,这句话基本可以概括他们的一生。这确实称得上是史笔了。仅仅一句话,那一代人的生命史和共和国的蹉跎史就尽在其中了。
悲剧还不仅止于此,一代人葬送在“广阔天地”,“广阔天地”也很大程度上被那一代人所葬送。虽然那一代人是无罪的,他们的手决不是肮脏的,但历史和命运的不公,竟然要迫使他们承受这么多不该由他们承担的历史重负,他们不仅不能说“青春无悔”,他们甚至不能说“破坏无罪”。也许他们的青春理想,在可以展望的时段内,能够由下一代补偿性地实现,然而,只有一个大自然,只有一片蓝天,只有一片绿地――广阔天地并不真正是无际的。
付梓之前,书中的几位主人公被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深深震惊了!原来,沙化的不仅仅是千千万万知青的生命呵。文章称:内蒙古大草原大面积沙化,造成如今的沙尘暴频频袭击北京和内地,以及更远的台湾和日本岛。被千千万万知青(建设兵团)开垦后遗弃的无数个小块沙化地,面积多达四亿多亩,而且每年以大约500万亩的增长率扩大着沙的领地。他们百感交集,千千万万知青付出青春血汗和爱情从事的垦荒事业,竟是将美丽的草原滥垦成沙漠的千古罪人的事业,是将被后人永远诅咒为“无知、无能、无德而又无耻的行径”的事业,是灵魂必须接受世世代代审判的事业。这是何等残酷的幽默!
我为历史强加于知青一代的心灵苦难,以及必将祸延子孙的身心苦难,痛苦得掷笔无言。
2001/3/17写于北京
注:张远山为近年崭露头角的自由撰稿人,《齐人物论》的撰写人之一,被称为酷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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