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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了心言 误了手语

http://www.sina.com.cn 2001/05/11 10:21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本少爷0247

  这一生给我至大打击,就在去年,屋前泡桐花开得正急的四月。

  从广州到长沙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

  报纸上说,死亡人数高达九名。

  九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更为冰冷的现实是,那些名字中有一个叫作馨香。我曾与这名字的主人,朝夕相对整整八年。那是我女友。

  我一直没能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表面上我依然冷静严肃,每天夹着公文包去律师事务所。他们都说从事法律行业的人都很理智,我想我其实不是。不过我宁愿表现镇静,以免是非在我耳际杂草丛生。但是打击太巨大,一到夜里我就找机会酗酒。那种液体总在我发抖时给我温暖及力量。虽然酒醒之际,那疼痛感依旧新鲜。

  有的人,比如阿诺,习惯把失恋当作最新上榜的流行歌曲,今天与彼分手明朝即携新欢言笑晏晏共进烛光晚餐。我做不到,我从小做事就太用心。因为用心,我对每一个生命的结果都固执。阿诺曾笑我太笨:“这个世界谁将是谁的最后?听我的话——呼吸,深呼吸,再用力深呼吸……嘻嘻,否则怎会有新生活?!”他把“新生活”咬得很含糊,他的笑容也很诡。可是我不是他,我不是任何人,我只是我。

  那天下午我独自逛街。路过展览馆,目光为巨幅摄影广告吸引。背景是茫茫云海,群山深浅排列。焦点是悬崖下一朵因风吹折萎顿于地的月白野花。那花蕊虽然很小,却是一张人脸,充满了恐慌、绝望。我的心被狠狠地砍了一刀,竟疼得低头怔忡一瞬,掉下泪来。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疼痛与恐慌的表情,有时候,我们的无能为力与努力无关。我永远也忘不了馨香在车窗破碎的玻璃中那张绝望的脸。在新闻照片中她的嘴无声地张着,张得很大,象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我一直都在想象那声惨厉的流失于时空的尖叫声。很多次都会被惊醒,坐在床上满头大汗地喘气。人生真是惨厉无比。

  我未再犹豫就进了展厅。我是冲进去的。花蕊中的人脸,不过是暗房中的摄影后期制作。但那张脸仍是独一无二,化成灰我也认得是馨香的脸。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半空中那幅广告凌空压下来,令我几乎窒息。也许是我太急切了,迎面就与一个女子撞上。她手中的摄影展览资料散了一地。我帮她拾起,奇怪她为何静静地未曾大呼小叫。“对不起。”我把最后一份资料递给她。她嘴角弧出一朵美丽的微笑,耸一耸削肩,手臂滑出一个优美的姿势,示意我随意观看。

  我没有心情看墙上的照片。虽然它们可能都是杰作。找到工作人员,还没有开口他就暧昧地笑:“又是一个找签名为借口约会的?作者就在那一边嘛——”他往展厅左角指过去。指尖的方向居然是那个被我撞倒的女子。我冷静地自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发黄的旧报纸,指着一张残酷的照片提醒她:“马上撤了外面的那幅广告好吗?我想你必须等着法庭的起诉书了。”我把名片递给她,掉头就走。她睁大眼睛愕然的样子并未令我心软。并不意味着一个美女便可以享受整个世界的特权。面对死亡这个世界却没有给馨香特权。至少法律条文上没有这样说。

  隔天我去理发。三千烦恼丝是谁说的?我就喜欢理发,所以头发从未超过一寸。虽然说烦恼还是每天在头上不断地生长。一边理一边跟阿诺发着脾气,他倒是耐心好,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揪着我的脖子问“她漂亮吗?”我想了一想,老实承认:“她的小腿很美。”我没敢说是因为我和她一起弯腰拾资料时注意到的。“是一场艳遇。”阿诺点评。我横他一眼:“可是她再没有与我联系。她不怕与我打一场官司吗?”“也许今天回去她就在你家门口了,哈哈!”阿诺恶意地笑。我气得扭头掐他。可是我忘记了他手中的剪刀,那把锋利的剪刀。

  知道吗?那以后我的头顶就有了一个缺口。阿诺向我发誓他会想法为我设计一个发型掩蔽好这个缺口,但我飞也似地逃跑了。我很怕改变,尤其是,阿诺虽然自称本城第一剪,但他手下那些恐怖的新发型我从来没有看懂过……很多新事物我都不能接受。阿诺曾说我错过了许多美好。也许他说得对。我是一个太恋旧的人,根深蒂固。

  回到家中,我没有等到意料中应该会来的电话。我记得我给了名片给她。她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不过我有她的资料。她只是一个叫心香的摄影记者。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子。没有几个平头整脸的女子肯甘受风霜的,摄影不是一件风雅事。我靠在桌边整理文件,心不在焉地想,下一步,会是怎样的一步?我想不到。我的想象力一向就不太好。不过我还是决定,不管怎样,我要努力维护我的馨香。馨香不是这个世界的了,她现在,只是天使,只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一连几天我都心不在焉,发传真发错了单位,查资料总是找不到需要的那一行。就是复印,也会把纸的背面放在灯光下。而和客户谈天,我只会把眼光放在桌上的笔筒上。“咦,笔筒上也有法院判决书吗?”主任好奇地拿走我的笔筒,不悦地提醒我,“你今天怎么了?会不会不舒服?”感谢这个世界上有不舒服这样没有法律根据的借口。我匆忙告假出来。天气很好,这个城市没有战争的威胁,也没有天灾人祸,超级市场里挤满了以为货品不要钱的人们,而外地人在提着沉重的旅行包东张西望,仿佛找不到人生的落脚点。我为什么心情低落?呵馨香你在天国看着我么。

  我赶到展览馆去。但展览厅空了,只有雪白的墙壁无辜地包围着我。灯光也暗了,前两天才轰轰烈烈的摄影展,就这样消失。再无痕迹。那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忙,一个一个指手划脚地指挥工人在搬运纸箱,准备下一个主题的展览。是一次他们称之为前卫的雕塑展。一小团类似于钢丝清洁球的东西从纸箱里面掉出来,披着长发穿着穿孔牛仔裤的艺术家大声嚷嚷:“喂,小心一点,这是艺术,艺术!懂不懂?”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耸耸肩。转头离开。我是真的不懂艺术。有时候我对这个词很反感。相对法律而言,这个东西没有一点凭证,谁会证明你就是艺术?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赶紧弄一个艺术的帽子。尤其反感他们习惯从舌尖上溜出来的一个词:震撼。这个词,比“懂吗”更让我好笑。不,我不震撼,但我优雅地活下来了,呵呵……

  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才发觉,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谢天谢地,我没有不舒服,我不会去看医生。我走到家的时候,天色暗了。竟不知不觉在街上独自逗留了三个时辰。时间真的很快呵,一转眼,馨香,你离开这个楼群竟有一年了。而我,却还固执地以为你会在门口,嘟着嘴告诉我又忘记要带钥匙……

  我取出钥匙开门,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来。我惊呼,才发现是那个叫作心香的女摄影师。把她让进门,我不免狐疑。她盗用新闻照片作自己的素材,于我可谓公事,也可谓私事,现在她找上门来,我就知道她的意思了。我递给她一杯茶,她愣了一愣,弧出一个微笑,并且道谢。我方才呆住。她道谢用的是手势。她,只是一个残疾人。

  看出我眼中的疑惑,她比划着,指一指自己的红唇,又指一指自己的耳朵。我这才打量她,真的很漂亮。是一种干净清爽的漂亮。头顿时大了三倍。我没有和残疾人沟通的经验。我只好递一张纸给她,沙沙地写:那张照片在哪里?她打开随身的包,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想那是照片的底片了。“那张广告在哪里?”我不肯放过。她想了一想,又从包里取出一个打火机,按了一下,火苗突地一声就上来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能怎样?

  门锁转动,阿诺一边唱着粤语歌,一边甩着鞋进来。一只鞋给他甩到沙发下面,另一只居然跑到了心香的茶杯里。水翻了一茶几。我们都太尴尬了。更奇怪的是阿诺仿佛没有看见他做的好事,居然凑近了嘻嘻诡笑:“谁呀?谁呢?怎不介绍?”我真希望他那得意的脑袋晃荡着突然掉下来才好,我才不会介意垃圾桶多一点东西……“我送你出去,再联系。”我狠狠地瞪阿诺一眼,站起来,把茶几上的包递给她。她却大方地笑,向阿诺伸手道别。

  下楼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大方地笑。我送到楼下住脚。她向我深深地菊躬,然后摸了摸我的脸,无声地笑了。我被她的举动愣住了,躲也来不及躲。她温润手指滑过我脸庞,好半天回过神来,她已飘然远去。阿诺站在阳台上监视着,大声笑:“追上去呀!追上去呀!”气得我捡一块石头就向上掷他。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把他弄死才甘心。我想,这一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吧?也许今天我可以安眠了——不过我要记得将阿诺手上的钥匙要回来,再不给他猖狂的机会了。

  阿诺妖妖地搂着一个艳情女郎来见我。“她呢?”阿诺向我挤眼,“你把她藏在哪里去了,啊?”他把“啊”字意味深长地拖出尾音。“看你恶心得!”我拉一拉他绿细格子长裤,“你搞演出呀,花枝招展的。”阿诺怀中的女孩乐得格格直笑。“别理他。”阿诺把嘴贴在她耳朵上说,“这人的更年期到了,见不得年轻的。”我气结,不再理他,靠在沙发上拿遥控器不停地换电视频道。要是馨香还在,就好了。去年这个时候,馨香还在和阿诺斗嘴,她总是有办法气得阿诺大叫大嚷,象得了疯牛病一样上窜下跳:“天下哪有你这样毒舌的女人!馨香!你住嘴!我求求你住嘴……”我嘴角因为思念,浮出一丝微笑。这样的生活,只有想起馨香,我的日子才会生动活泼。我有好久没有笑过了。

  办公室有一只客户送来的微型密封水族瓶,里面有彩色的砂子和两条热带鱼。它们靠浓缩的氧气珠和其中的微生物维生。一旦氧气全部消耗完毕,它们的命运就是死亡。我常常对着这两条在玻璃瓶中摇尾的鱼发呆。它们快乐吗,自由吗,思考吗?我知道我其实就是那一条鱼。馨香就是我爱情的氧气和营养。什么时候,没有了对馨香的回忆,什么时候失去了对馨香的怀念,我就会窒息的。所以我的回忆一定要节约一点。为了长久,我不能一次性地消耗掉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

  一直隔了好多日子,阿诺才明白那个静静的女摄影师,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偶遇。“不过没有关系。”他拍拍我的肩,体谅地安慰我,“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是啊我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那种好,一定就是再也没有盼望,没有喜悦,没有牵挂的好吧,对我那就是好的极限了。

  七月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邮戳的地址竟然是西藏。那么远的地方,好象都会有时间的空隔似的,远得有一个世纪那样不可测知。信封里没有字,只有三张底片。我知道这不是客户的信了。客户不会给一个律师这样的悬念,他们没有心情让我猜谜,他们只关心我给他们法庭上的谜底是什么。我曾在法院听过这样动人的一句话: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真是振奋人心的一句话。但在法律角度上什么才是正义呢?正义只是我们手中的一张张证据,只是提供给法官的一句句辨辞。就象我们不能说明什么是爱情。爱情只是回忆中的一次次刹那,只是提供给生命的一场场悲欢。

  我下班后顺便把底片送去了照相馆。两个星期后我清理抽屉,才想起来竟忘记要取回来看一看,那照片上有些什么样的图案?后来照片出来,我没有失望。都是那种很蓝的天空,很纯洁的太阳和很简单的人,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它们真的不象是这个世界所能存在的。我猜它们的空灵是因为它们离这个喧哗的世界太远了。我于是想那个悄无声息的女子是怎样在那样的天空下跳舞并且高举手中的相机的。她原来也是爱着这个世界的。我还以为她只是利用这个世界……

  那以后半年时间就到了冬天。长沙的冬天很冷,街上有肆无忌惮的风跑来跑去,人们都躲在有空调的房间里舍不得透气。但是我仍然每隔三天就会去照相馆一次。那个不会说话的女摄影师,每隔三天就会寄三张照片给我。信封的地址变来变去,每当我猜她换了个地方的时候,她的信就来了。总是单程的信件。因为我没有办法回信。我在风里走着,每次都会想,她不知道怎么样了,不出声的她会不会也有冷得想哭的时候呢?而她靠怀想什么来取暖?我真的很想知道,一个穿行在风里的美丽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与兴趣,才能够不怕冷地流浪,我也很想知道,她怀想着什么样的故事,才会在这个冬天没有哭。

  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一再地寄照片来。是因为愧疚吗?还是因为她也寂寞无人解。我从来不能想象她有怎样的感情生活。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应当有更加敏感的内心和更加深切的感悟吧,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所以理解了我的当时?拆开一封封信的时候,我竟不知何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每一张深色底片从信封中掉下来,我都会猜想,这一回,她有什么样的触动,什么样的。等她的照片竟不知不觉成了我每日的盼望。“为什么!”阿诺笑我。“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问为什么,这个世界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是呵,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为什么,活着就好。

  过年的时候她没有回来,元宵节的时候也没有。我想她是不是不回来了。她是不是迷路了,忘记了这个城市曾经是她路过的。日子在案卷中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我的生活,除了那些洗照片的时辰,总是这样刻板,井井有条。在空余的时候,我会把往事一点一滴地摊在手心看。往事都印在我的掌纹里,细细的,密密的。有一个看相的曾说过掌纹里有暗藏了一个人的一生。我虽然不相信,但无聊的时候,我还是习惯看自己的掌纹。

  看着看着,偶尔我会无意识地把手摆成各种姿势,想象着这在手语中意味着什么?可以表达什么?然后哑然失笑,骂自己无聊。生活真的太空了,除了工作,长长的休息日真不知怎样打发才是。每个人都在拼命哭喊时间苦短,独我竟苦长。

  所以她出现在我办公室的时候,我竟傻了。那一刻又是惊又是喜,说不出的百感交集,等她竟象等了一生那么久,现在她来了,我却不能说话。因为她不能。是馨香去后第一次的心潮汹涌吧,久违的心绪动荡。我都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不是红尘外的高僧。

  我决定请她吃饭,感谢她的照片陪我渡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没有馨香的日子,若不是这些生动新鲜的照片提醒我,我总会忘记了自己还活在人世,还在受着折磨。那种新鲜的痛楚,感谢她赋予我。有时候人不是一定要依恋快乐才能活下去的。更多的时候,活下去的勇气是因为回忆和希望。而我已只有二分之一的生命了,因我已没有希望。除了那些等待照片寄来的日子……

  我们在一个不算太好的饭店里吃饭。她的吃相很不错,虽然秀气,但还是没有象许多扭扭捏捏的女孩子一样吃肯浅尝即止。她居然胃口很好地把一盘野山椒牛肉抱着吃完了。我微笑地看着她,在那些荡来荡去的路上,她一定也是这般的坦率,不加修饰吧。她突然双手握拳相对,弯着大拇指,向我示意。我哈哈大笑了。她在说,我们是朋友了。我于是学她的样子,把两只手轻握着,碰了一碰。

  我到她住的地方去看过,整套房间大得惊人,她一个人住着,并没有刻意地打扫卫生,房间的窗户倒是四敞八开,空气窜进来,显得走路都会有回音。她打开音箱放一首钢琴曲给我听,好象是贝多芬的“黎明”。轻舒的含着期望的曲子淹没了我。她刚泡好茶,就突然停电了,那黑是刹时间来临的,整个世界都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我竟有点儿兴奋。馨香,我想你是从天国飘下来看望我了吧。她很快就寻来了一枝蜡烛,把它点上。我注意到她用的是一盏白银雕花烛台。据我所知那是基督教人用的那种。我不知道她也有信仰的。接着我就在飘渺昏沉的黄色烛光下,好奇地她打了个询问的手势。

  我当然没有学过手语。只是靠着一种本能的表达罢了。但她能懂,她的笑容在烛光下很动人。原来她还是一个适合烛光的女子。我欣赏地看着她,在那朵烛光下,这个无声无息的女子,把茶递在我手上,她半伏着腰,呆呆地望着窗外远处的灯火出神。谁都会向往光明的去处。但我却不。我的光明处没有馨香,我要躲起来才能有点生机。而她一个人走到窗口,把两只手轻轻握着拳,做着那个叫作朋友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我的心都疼了,但我没有表情。我坐在沙发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曾伤过我一次,现在,她用她的力量,来救赎我了。她在尽她的力。她真的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我低头叹息,站起身来,裹紧身上的西服,向她告辞。她呆呆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低下头来鞠躬,好象道歉的样子。她还要为那一次的伤害向我道歉,她始终以为我都是那种不能被弥补的伤害。可是我没有再怪过她。馨香永在我心中,谁也不能永远伤害我了。如果说,我还是那条密封玻璃瓶中的鱼。我还有氧气。走的时候,我轻轻问她:“什么时候离开?”

  我忘了她听不见我说的话。那一刻失聪的其实不是她,而是我。因为她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手势后,又向我敬礼。我看不懂,但是我匆匆逃了。我真的是逃走了。在她的房间里,始终有一种我所留连的东西,我东张西望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生怕我会留连的。没有了馨香,我还有留连的机会么?我说过,每一天的疼痛都是新鲜的……

  我专门去请教地一个懂哑语的同事,于是明白了那奇异手势的意思。坚强。她告诉我要坚强。是的我要坚强。从她出现在我身边,之前之后我都坚强,何劳她劝?!做好人是一种福利,随时有人享用,不用白不用。懂得她的意思,我竟有一丝丝没道理的愤然。从来不是需要同情的一个人,谁说我不坚强?!失恋那把一梯我不正一步一步向上攀么。

  转天阿诺请吃饭,我告之不能赴约,因客户一个官司打得很紧,手头的资料又不齐全。不过是离婚时的财产分割问题,平时相濡以沫的两个突然杀红了眼,死纠着一只花瓶或两碟花生米不放手。动用一切办法逼整个世界都围着自己团团转。女人顾不上面子,男人也顾不上。别人可以冷眼相看,偏偏做我们这一行就要打起精神来,连连点头是是是,眼睛就开始打转。

  天气时冷时热的,一不小心我感冒了。我经常感冒,人家说罕见我不抽动鼻翼的时候。不过这次感冒特别严重,当时没有放在心上,突然一天重下来,额头竟烫得可以煮熟鸡蛋。迷迷糊糊中,梦见馨香回来了,替我倒茶,拿毛巾敷在额上,一勺一勺细心地喂流食。有时候呛着了,会咳她一身,她也不躲开。半夜里就听到她唱歌的声音,轻轻在哼:桥下流水刚退潮,桥上风雨知多少?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那是一首流行歌曲,不过卡拉OK从不见有这首歌。

  我醒来的时候,阿诺站在我眼睛里。“还是你最好。”我握他的手,装作无事的笑。他盯着我:“咦,你怎么没死?他们说你失踪三天了。”我抬眼望见被破开的门,忽然想起我已没收了他挂在腰间的我房间的钥匙。“谁来过?”他指着厨房里还在滴水的龙头和龙头下两只装稀饭的罐子问我。“是小偷。”我扮个鬼脸。但一股寒气自心头升起。房间的两片钥匙还扔在书桌上,谁来过?这年头运气再好,也不过是小偷在搜你皮包的时候忘记把一张电话储值卡拿走,哪会好心到替你煮东西吃。

  阿诺认真地盯着我:“是不是她?”“不会是谁。”“不要错过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多次重新再来的机会的。”“是呵不象你,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阿诺的。”我取笑他。身子还是很虚弱,站起来就有点飘飘的,自己都觉得再活了一次,隔了人世一般。阿诺紧紧跟着我:“那次你告诉我说,她要你坚强。”我大声笑:“谁不坚强呢,每个人的腰杆都是直的。”忽然低下头去,想,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再也没有了馨香,但为何半夜的梦里会有歌声?

  她永远不会打电话来。因为电话不能传递她的手势。我鼓起勇气去找她。我知道在我病得得过且过的昏沉中,只有她才会有馨香的体香和馨香的温存。可是她不在。杂志社的人说,她一个星期前去了西双版纳。突然间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感觉离她那么近过,可是却是千里。难道说,真的有小偷来为我煮饭了。

  转天上班,收到了三封来信,我才愣了。底片掉在地上,我终于相信,她真的在那个风情万种的边陲。五月的长沙,一忽儿就暖起来。连底片如果贴在衬衫口袋,都开始软软地象要溶化的样子。我不再去洗照片。我想,我是坚强的吧。怎么样都不会要一个女人同情地对我打手势:坚强。

  不再去洗照片,有一段时间,我总是不自觉地要走五一中路。每次坐上车,我就会发现,我已经决定不洗照片了,我再没有必要往那条路上特意走过。街上当然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遇合。不过我想我还是闭上眼睛的好。据说,人死后饮了孟婆汤,会忘记前尘旧事。我真想现在喝上一口,忘记一切然后重新开始。象阿诺教的那样呼吸再深呼吸,怎么也没有用,徒令心跳律动改变一阵子。

  可是,每天深夜,我就会在窗口听到轻轻的歌声。“……云外归鸟知多少?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窗畔蝴蝶飞走了……”我起身,就算不及披衣,赶到窗口,也只能望见楼外的天空中,有一缕浅浅的夜气。哦,我想那只不过是夜气。银河在天空中也是那样的一抹浅浅的夜气。夜气总是如此浩渺,如此令人产生错觉。

  以后大半月,事务所的忽然变得烦杂起来,庄稼一般的官司一茬一茬在办公室茂盛生长,无非是离异的闹架的假货索赔的,整日耳边流来窜去。忙昏了头,人也乐得不想事情,一味地纠在别人的麻烦中去,倒也省心。一日自办公室出来,抬眼望天空布满星光,分外清神,一时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阿诺追电话来,约我去喝茶。这回又换了一个比较斯文的,我骇笑,拉阿诺到一旁:'你怎么把人家学生给骗了?''谁骗谁呢?'阿诺耸耸肩,'现在的学生都成精了,才认识三天,就逼我送戒指。'我叹息:'可是她看上去才二十岁不到。''古代这个年纪早可以做两三个孩子的妈了----世上如你的有几个,到了做爷爷的年纪还只有做儿子的份。'我摇头不止。原来真的跟社会脱节了,亏得还天天不要命地在办公室忙着别人的俗事。可是这种事是没有官司打的,你情我愿,男人女人怕的不过是青春没有捞住实惠。

  那天在办公室发现玻璃瓶里养的两条鱼死了。我一直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一对夫妻,但是它们就这样相濡以沫地迎来了死神。就算是密封的地方死神也能轻易地进入。水还是很清,那些残渣都沉在瓶底,水面只有两条鱼翻着雪白的肚皮,静静地。它们曾经说过话没有,说过甜言蜜语没有,我不知道,但是,它们再也不能贴着耳朵喃喃了。突然之间我都有一种冷冷的感觉。它们陪了我一年,现在,谁来陪我下一个一年?氧气用完了,鱼的生命会结束,我回忆的氧气什么时候会用完?什么时候会是结束的那一天?那一天若是到来,我怎办呢。

  我把鱼瓶给扔进了字纸篓。它们的氧气有限,我的回忆无限,我想我可以永远沉醉在馨香的甜美回忆当中吧,我不要回忆死亡,我不要改变。我认真整理桌上堆积的信件,一封一封,再也没有换过信封,都是统一的蓝色,象是那回从西藏寄来的天空。现在她的信每天都会有。对着灯光可以看见里面几张小小的底片。我拆都没有拆,把它们搁在抽屉里。再也没有去洗过照片了。我想我是坚强的吧,即使不用她提醒,我也能知道,我其实不需要道具就能好好地认真地活着,我不需要依赖,我也不能再去依赖。

  信件堆了好高的时候,我把它们带回了家。坐在阳台上,我把那些信放在了一只铁皮桶中。铁皮桶很干燥,足够我用一只打火机来点燃这些蓝色的天空一般的信件。火焰很快就上来了,不过有很大的烟,竟比夜色还要浓,呛得我眼泪都流下来。房间里的钟开始打点了,我凝神细听,只是轻轻的一下,就是那么一下子。象是敲在我的心里。好象有一根弦似的,就在钟声里铮地一下,就断了。

  那么亮的夜晚我有很久没有见过了,如果说我一直怕夜晚的光线。火焰是无声的,她也是。她在我心中,确实曾经亮过。一度我以为她会是馨香的替代,会留在我身边慢慢陪我缝补感情的裂口,可是她要流浪,要不停地四野奔走。想想也失笑,才见过几回面的两个人呢,一回,两回,三回。怎么就有一生那么长似的?

  我在火焰中无意识地打着手势。并且想象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慢慢地火光终于淡去。那一刻真是令人神伤呢,我终于没有了馨香以外的一切回忆。回忆就象氧气一样会用完的吧?我想把它弄得更精纯一点,回忆的时间和可能性就会多一点吧。我倦然回眸看了看天空。城市的天空很暧昧,有一种爱黑不黑的样子,是那种模糊的深灰色。每个夜晚,在这样暧昧的天空下,总会有隐隐约约的歌声送入我的耳朵,我猜今晚那歌声也不会失约吧,陪伴我的只有它了,我真舍不得抛下这声音。

  过了好久,不觉露凉,我竟在阳台上合上眼睛。耳际果然有歌声自半空传来,渺然无形,还是那首四季歌,那单调悠长的曲子。我勉强睁开睡眼,望着天空发呆。声音是在天空传过来的,可是抬眼时声音就消失了,我只能见着一抹浅灰的飘影,象是银河那样遥远,然而真实。'馨香!馨香!'我站起身来徒劳地唤,伸出我的手臂。如果我不是眼花的话,那灰影飘去的最后,真是幻化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我想,那一定是馨香了,她在天堂总还不放心我吧……而在我轻轻呼唤的时候,那条灰影在空中真的顿了一顿,才决绝地逸去。

  三月的一天,好不容易手头事物告一段落,有了休憩时间。莫明其妙地,一个人就走到五一中路。但是我的口袋里,已没有用天空颜色信封装好的底片。站在照相馆门口,我哑然失笑。沿着时装区一路走,马路很宽,可对面邮局里走进一个女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好象是心香。她手中还有着那天蓝色的信封。

  我站在马路这边放声地喊。我忘记了她的世界是安静得闯不进任何声响的。她走进邮局,刹时间我已明白她为何总是用同一个颜色的信封给我写信了。那一瞬间心都疼了,原来她一直没有离开我过。我猛地冲过去,想拉住她,告诉她一些语无伦次的话语。

  世界在我耳边轰地一响。我的身子在刹那间飘了起来,象是要飘到天空去的样子。后来我又沉重地落下地来,身子一疼,很快就归入了一种血红的安静。我想我是被车撞上了。突然之间我有一种快乐幸福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后来阿诺问我:“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整整三个星期!所有人都以为你成了植物人。”“但是我被传说中的仙人吹了一口气,所以就醒来了。”我摸着打了石膏上了夹板的双腿微笑,“我以为睁开眼可以看见一个仙女,没有想到会看到一个男人。”“你会不会是刻意等待或制造一个死的机会?否则怎么也不可能跑到没有斑马线的马路中间去。”阿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眼神盯住我,“可是心香来看过你之后,你竟奇迹般地醒了。”他的眼神如刀子一般锐利。我倦然转过脸去叹息:“没有听说过对病人要有爱心吗?我累了。”“自杀不仅是一种病态,而且容易上瘾。”阿诺警告我,“下次运气也许不会这么好。”

  获得一个月的休假后,我成天都会呆在家里看无聊的连续剧。每次男女主角一吵架,我就会心疼地想,为什么不珍惜?人生苦短。星期天我照常呆在家里,当心香从阿诺肩膀后探出头来,打个手势向我招呼,一时间我心神恍惚。“珍重每段感情,就是珍重自己。”阿诺把我的手放入心香的掌心,第一次认真告诫我,“生命应当是不停地享受,并非沉沦。”是呵阿诺一直这样享受着每段感情的欢愁,为何我不能?从心香温暖掌心传递过来的,是一种救赎讯息。那天横穿马路的冲动,令我又有些欢愉,又有些难过。

  回忆的氧气,已在华年中一丝一缕被谁抽走了——会是谁呢?谁会这么不留余地干净利落地收回他曾经的赋送、他的赠予?是你吗馨香?那两条曾在密封玻璃瓶中呢喃的鱼,在重归尘土之后,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新的氧气维持另一次的生命轮回?而在新的生命里,它们会否忆起旧有的情怀,它们在再一次的相遇时会有怎样的心绪?

  我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不过,双腿总有点别扭,好象被钢铁摧折之后,它们有点忘记了从前的活动,因此我整个人行走时都有点异样,一定要在提腿之前想一想才能决定先走哪一步。原来身体对于伤痕也是有记忆的。不过我恢复得很快。我独自乘车到心香的房子去过一次,她开门,看见我握着两只手,拇指向上对着,轻轻地来回碰触。这是朋友的意思,她早两天教过我。她忽然无声地笑了,紧紧抱住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示爱。我犹豫一瞬,迎上她的身体。也许是很久没有这样的亲密接触了,我的反应有一点点迟钝,有一点点僵硬,但我竭力装作无辜,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可以令她感觉舒服一些。她的气味,她的呼吸,她的体香,都和馨香不一样。想到馨香我忽有点泄气,继而身体很明显地硬了一硬。幸好我们这时放开了彼此的身体,走进客厅。她泡了一杯菊花茶给我,砂糖在她的搅拌中,不住地于沸水中游荡浮沉,然后很细微地变小,变小。

  第一次接触就象这一杯菊花茶吧,菊茶的清苦中有砂糖的甜蜜,这也许是暗示我。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轻轻伏下腰,揽住她的肩。她躲开了,笑着去厨房。我注意到她赤足的模样格外动人,每一步都踩着蜜似的,轻快的甜美。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有一只才洗好的碗,银丝边,波浪一般翻卷的碗沿,我记得在哪里见过,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我靠着厨房的门框,呆呆地微笑看着她忙碌。

  我们决定请阿诺和他的新女友吃一顿饭,就在她的家里。去街上买了一大堆零七碎八的东西。卷筒纸,牙签,洗发水。有人说疯狂购物是减缓心理压力的办法,不知有没有道理?但她一样一样细心挑选日用品的样子,实在令我满足。有很久没有人专心为我挑选过东西了。自从馨香离开以后,我所有的日用品都是在路边随手买的。到了门口,她歪头示意,我才想起昨天她给过我一片钥匙。可是我实在粗心,连续试了几次,我才拧开锁。

  “当当当当!”阿诺快乐而夸张地站大门口唱歌,“看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他手中高举着一只精美的扁平礼盒。心香赤足奔出,接过来拆开。是一本印刷非常漂亮的相册。不过,我想,这个该死的家伙,还不知道,我早将心香寄的那些照片付之一炬了。他真是该千刀万剐。我脸色变了一下,接过心香递来的相册,心不在焉地翻着。这回阿诺身边的女友又换了一个比较老练的,能够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翘了二郎腿抽烟。有的女人适合抽烟,涂有寇丹的修长手指夹一枝烟的样子很美。她就是。我想阿诺认识她的时候她一定在幽暗的酒巴灯下寂寞燃烟吧,阿诺是最见不得女人神秘的那种男人。

  那天饭局以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关于照片的事。那本相册于是一直空在那里。每天与心香朝夕相对,我们相处得很快乐,是那种不顾一切的快乐,不能寻根问底的快乐。我们在星光下没有音乐地跳舞,或者跑到郊外照相。我们很少亲热。我的身体竟本能地有一种抗拒。每次快要更进一步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变硬,仿佛不能因为失去馨香而柔软起来,仿佛不能接受另一种体温,另一种气味,另一种呼吸。我们彼此都有点难堪。更多的时候,我们小心翼翼不去打理这件事,好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也许馨香留给我的伤痕太深了。不不不,不只我,还有她。我觉得非常抱歉,可是我无可奈何。

  四月的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心香不在。桌上还有热腾腾的饭菜,才烧好的排骨冬瓜汤还烫口。我走进卧室,席梦思上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相册。厨房忽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我冲过去,是一只碗跌在水池里,那只银丝波浪边沿的瓷碗已经碎成了两半。一只雪白的影子自窗口逸出。我探首,却只见一只毛茸茸的猫科动物,溜过街道拐角,再也看不见。这么高的楼,它跳下去居然安然无恙。

  把那只碗拾起来扔进垃圾桶,不小心被锋利的碗沿割破了手指。我以为没事的,吮吸了一下,用纸巾草草裹住,但是血很快将白色纸巾染透。我去寻药,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只碗,我曾见过的。那一回重感冒,我一直不知道谁曾为我喂食,悉心照料。原来是她。留在我家里忘记要带走的两只瓷碗原来是她的。我盯着手指上鲜红的不断渗出的血,疼痛中有一丝甜蜜。那么多辛苦的日子,原来她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默默的。可是她是如何做到不动声色的?我的家门她居然随便就可以自由出入。

  一整夜心香都没有回来,她很少不打招呼就不回家的。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微雨的夜,我一直呆在她的客厅里,听窗外依稀传来的歌声:……门外狂风呼呼叫……四季似歌有冷暖,来又复去争分秒……我循声冲到窗口,却怅然若失。这么冷的天,馨香,若你仍在为我轻唱,请你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要被雨淋湿了我们彼此的思念。这里不是我的那间房子,没有阳台为你遮风挡雨。

  指尖的伤口一整夜都固执地不肯愈合。不管包扎得多么紧密。我已用棉纱布将它一层一层包成小棒槌,然鲜艳的血丝仍沿着棉线渗出来。血也是甜蜜的疼痛吧,馨香,我知道此时你定在天国俯瞰着我,为我轻歌。是你故意要让我疼痛的吧,爱情原本就是一件令人疼痛的奢侈品,爱情的颜色原本就是红色的,似是玫瑰,也似血。我不记得我在窗口站了多久。这一天,其实是馨香的忌日。

  转天心香没有回来,再过一天也没有。事务所永远那么忙,那么无所事事的忙。虽然桌上已经没有两条鱼摆在那里,我还是时常神不守舍。主任告诫我说,哪里哪里的案子又有了新的进展,哪里哪里的案子第二天开庭,不过,判决肯定不会取决于我总盯着发呆的桌子角。我没有地方寻找心香。她永远不会有电话,不会有行程表。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点也不着急。有爱过她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始终有一个安静的游荡的世界,一颗安静的游荡的心灵。

  一个星期后她回家了。当时我正在用钥匙开她的门,我不停地在手中的一大串钥匙中选着,一片又一片。好象每一片钥匙都不是我所熟悉的,所了解的。我试了很多次,终于把门打开。嘘一口气推开门,掉头就看见她静静站在我身后,以一种又伤心又关切的眼神望着我。她的眼神是如此奇异,我真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轻轻地嗨了一声。我知道她听不见,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嗨了一声,走近她,将她抱住。肢体语言,我只能用我懂的那一种,我一直没有学会手语。心香挣了一挣,并不是很用力,然后就在我怀中进了她的家门。我闻到她的发间有一种青草气息,却没有看见她什么时候,掉下了眼泪.

  我早已将那本相册收入了抽屉,但不知什么时候它又跑回了床上,摊在那里,透明的塑料相片袋里,是那么惊心的空白。我想我明白她在为什么流泪了。可是我能够怎样?我已尽力。给我时间,我轻轻地自语,给我时间……我知道她是听不到的,这个世界她只相信她的眼睛。那一刻我有种沉沦的感觉,我一直以为她是坚强的,是可以承受的,是默默站在我身后微笑的。我一直以为在她面前我是个孩子,我忘记了我是一个她爱着的男人。谁可以不在乎呢?我突然想到,这些天也许她就躲在一个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等着我去找她,从馨香忌日那一天开始,她就等着我去找她,或者我只要迈一迈脚,她就会象一只狐狸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可是我没有。

  那天开始我们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两个人都空前的客气,就算是在一起吃饭,她的食欲也不象从前那么好,吃很小的一点猫食就止口,然后假装无动于衷地坐在对面看着沿街的风景。我劝她吃,她也会很客气地摇头,把菜夹到我碗里。她愈是客气,我的心里就愈是难过。要是她可以说话的话,我会求她开口骂我,向我提一些非常荒谬的但对女人却理直气壮的要求。她也许会逼着我说那三个我一直不曾说过的三个字。可是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看着我。我垂下头去。哦我真的不知道怎办才好。馨香,你告诉我,再爱一个人是错误吗?或者说爱与不爱都是一种折磨呢。

  收到阿诺喜柬的那天,我刚好从邻近城市出差出来。很吃了一惊,好象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可是心香把请帖递给我,却神情漠然。我很小心地盯着她看,她没有理我故意做出的怪样子,只是懒懒地摆弄她的相机零件。她的样子一点也不投入。我转身到窗口去吸烟。不是不想给她一次婚礼的,女人都在乎指上的一圈戒痕。还有那一套大红的喜妆。但是我们都还在走着感情的路,我们都在跋涉,千山万水,费尽心力。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够完全容纳彼此——所有的过往都可以容纳。有一天是哪一天?所有的明天都是无数个历历之昨。而昨天,有一个女子叫作馨香,她无可匹敌地活在我与心香中间,象那条银河,灰蒙蒙的银河。有馨香就不会轻易有我与心香的明天。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无理的一种推断吧。我想起第一次在摄影展上,是因为撞倒了心香才会认识她,当时她一点也不在意受伤。会不会可能,这一生我再撞倒她一次,她也会毫不介怀地站在我面前微笑?

  我想了好久,终于将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了一个心形,放在心口。我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弯下腰来,把那一颗心,慢慢地放在她的心口。我不懂手语,但是我想,这就是爱的意思了吧?我不能够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完全地毫无保留地把一颗心交给她,但是我愿意从现在开始,认真地陪她每一分,每一秒。她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把那颗心放在她的心口。相机从她手中跌下,她转过脸去缀泣。过了好久,她才回过身来,也把那个用手拼成的心,放在我的心口。我感觉到她的手是冰凉的,在发抖。谁说一个不能说话的女子就不介意的?因为无言,也许她对这个世界更敏感。那天馨香的忌日她逃开了,我就开始知道,她再坚强,也是一个需要爱情的女子。

  我们携手在阿诺的婚礼上给了他祝福。出乎我的意料,阿诺竟没有剪他一直标新立异的发型,却留一个平头,很合身的简单西装。爱情曾让他花繁叶密,婚姻却开始让他平实。这次他是认真了。虽然我也怀疑那个如花美眷能够留他多久。不过,我也羡慕他。也许阿诺更心怀坦荡吧——否则怎么会比我活得自在,活得无拘无束?心香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每次听见轻轻的附耳声,我的心都会疼一次,然后挨她更近一寸。不不不,心香,我不介意流言,根本不介意你能否开口跟我说一次话,我只想在你给我一次又一次温暖关怀后,全心全意回报你。我会努力。我在努力。

  那天晚上心香异常地放纵。居然有一些些的贪杯。我只好在叮叮的酒杯相触声中,陪她痛饮。出门的时候,午夜的街道非常清冷。我们都醉得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走在法国梧桐树下吃冷风一吹,我打了一个寒噤。路边的窗口熄了灯,象一张张空洞的嘴开合着,发出无声的嘶号。那声音是黑而沉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风也急了起来,一匹一匹在身边拉开。渐渐地雨就来了。很小的一粒一粒,坚硬,结实,溅在皮肤上竟灼得生疼,疼得我们俩疯了一般在人行道上奔跑,奔跑。一边跑一边用巴掌拍打经过的每一棵梧桐树干。有时候跑急了,又会回头,把漏掉的那棵树补拍一巴掌。

  沉闷的巴掌声引来了天空郁积已久的沉雷。心香听到雷声,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我紧紧地抱住她,低声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我还要你身边……”我轻轻拍着她的柔软的背心。每次打雷,她都会躲在我怀中发抖。她在哭泣,无声的哭泣。突然间她象是想到了什么,踢掉脚下的鞋子,赤着雪白的双足,飞奔出去。她的脚步比雷电还要惶急。马路上泄过一杆车灯,在余光中,我看见她在痛快地狂笑。可是,她的笑,再狂野,也没有任何声音……

  雨势渐渐大了,我的心渐渐地停止了疼痛。就让这清凉的雨侵润我灼痛的心事吧,我拼命追赶着心香,想和她并肩迎向这雨,这无尽的湿世界。但是她真的疯了,她跑得那么快,仿佛天生就是丛林或原野中一只惶急奔跑着的躲避天敌的狐狸。我嘶声喊着她的名字,甩掉了鞋子,赤着足追赶。这里是长沙的繁华马路子,不是她去过的西藏那无人的空野。马路已经让我失去了馨香,不能再让我再一次失去。

  也许是雨水从头发上滴落模糊了我的视线,也许是午夜的黑暗迷惘了我的眼神,追了心香好久,一道闪电忽然掠过长空,一连串的炸雷就在我们的头顶响起。那一刻,天雷距我只有三尺之遥。而三尺之外,是奔跑的心香。那一串雷,简直没有道理地落在了世间,落在了我前面的三尺之地。那个地方,有一个女子叫作心香。

  天地蓦然无声地炸裂了。我伸出手,用全力向前伸长了手臂,也没有来得及挽住心香。她象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身子一歪,倒在湿湿地水泥地上。天雷乍放即散,而她就在那一瞬间,回眸望了我一眼,面容竟是一种期待以久的辛酸的放弃。那么惨的笑容,我总以为我是看错了。

  一个踉跄我被脚下的一块水泥石板拌倒,重重摔了一跤。路那么滑,我好不容易才能够爬起来,我哭了。只有三尺,明明只有三尺。可是再也没有了心香。被雷劈中的心香,她就这样平空消失了。地上,赫然有一具雪白的毛茸茸的狐尸。是那天我见过的自心香窗口逃离的那只白狐。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惊骇,尖声在雨中号叫起来。这个骤雨如泻的世界,淹没了洗净了我的号叫声。

  三天以后我悄悄离开了医院。我知道我没有病,病的是这个天空,是这段光阴。谁说光阴无辜?!同事过来看望我,带了一只天蓝色的信封。我平静地撕开封口,里面掉出来的,不再是底片。那张素白的信纸上,写着一只狐仙对一个凡人的爱情。它说,如果这个男人可以忘却往事,全心全意对她说一句“我爱你”,它就可以逃脱天劫,陪这个男人地老天荒。它一点也不介意用封闭言语作为代价。

  我一直没有把这封信当真。我情愿相信,所有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浮生若梦呵,几人能堪透幻梦?

  有一天,我独自去图书馆查资料,忽然在卡片中无意找到一册有关手语教学的书籍。我把它找出来,翻到某一页,那上面画着两只手拼在一起的一颗心,放在胸口。那一刻,午后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痛得掉下泪来。这个手势,它的意思不是爱情,是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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