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边爬起来时一直是一副火红的面孔,始终从一个方位注视着我们的城市。先是侧视,再是俯视,然后再是侧视。太阳走完这条弧线时,红太阳西饼屋就亮起了红灯笼。于是整个西饼屋周围的颜色就像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染坊。中国人历来有喜红的传统,但不如这年头之甚。据说全是张艺谋惹的。打从《大红灯笼高高挂》之后,便是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壮丽景象。加上各式各样的喜事叠出,红色便泛滥成灾。红太阳西饼屋也未能免俗。从名字和装饰上都沾了红。华灯初上时,西饼屋就与都市的灯红酒绿打成一片了。稍倾,赵日光就从里面走出来,带着一个手提包,带着匆匆步履,带着一脸永不消失的微笑回家了。第二天,当这缕微笑再次露面时,红太阳西饼屋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营业生涯。
赵日光就是一位陪同太阳上下班的人。
赵日光天生长着一副笑脸。脸能长到这种水平的人实在不多。小酒窝是天然的,就像野生植物一样纯朴。他不笑也在笑,笑更在笑。只要他嘴角一动,就是一副笑模笑样。有些时候他很能给人一种假象,以为是他笑了,其实他并没笑。不过他近两年来确实喜欢笑。他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中笑逐颜开,笑逐颜开到别人都跟着他笑之后。
赵日光的笑是从哭开始的。他从小学五年级时就没有了母亲,是父亲把他一手带大的。他在几年前几乎没有认真笑过,或者说几乎没有开心笑过。他没有心思笑。那年考大学没有考取上海的学校,倒是考上了西南农业大学,读了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专业---食品专业。他第一次听说这个专业时感觉有点好笑,居然食品还有专业。一个家庭困难重重、衣食不饱的学生竟然也研究起吃的东西来了,简直是天下最滑稽的事情。他觉得研究食品应当是那些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的事。不过他别无选择,还是学了。
大二时,父亲顺利下岗了。因为父亲是党员。
头头找他谈话说:"你是党员,在困难的时刻你要带头,在危险的时刻你也要带头。现在既是困难时刻又是危险时刻,所以你更要带头。"于是父亲就带头了。父亲在办完下岗手续时,头头说:"老赵,你不要有情绪。这是组织的决定。"从此,父亲每月只有三百五十元生活补助费。还要挤出二百元给赵日光。
有天赵日光打电话回去,问父亲的情况,父亲说:"正好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我每天只有五元钱的生活费,怎样才能保证充足的营养又不使自己受饥饿?"赵日光说:"每天吃一斤大米,一块钱;两个鸡蛋六毛钱;半斤西红柿一块钱,二两大肉一块钱。多少钱了?三块六毛钱,营养就足够了,还节余一块四毛钱,水电煤费用都够了。"
父亲说:"那好,你来过我这种生活,我来读书。
你来用用这一百五十块钱。你看这日子怎么过。"赵日光说:"用钱嘛,没准的。钱多多花,钱少少花,没钱不花。我的日子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放下电话,赵日光就急了。看来指望父亲要完成这个学业是不行的。大学一年多,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过。他一直想平安地读完大学,然后完成工作、挣钱、报答父亲的三部曲。现在看来这些都要推后了,重要的是完成学业。于是就当了家教,遇到了好人。一个把钱当纸用的好大款。大款操着一口浓重的成都口音说:"你是我换的第四个家教。
前三个都是中学教师,都不行,被我儿子轰跑了。我以前就悬过赏,谁把我娃儿推上大学,我奖给他五万块。不包括现在的每月八百块。"赵日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大方?"大鼻子的大款说:"原因很简单,如果我娃儿考不上大学,那我就不是花五万块钱的问题了。而对我来说,节省五万块钱是轻而易举的事。"赵日光说:"如果他是个笨蛋,你给我十万块钱我也把他教不好。"大款说:"你看我这优良的品种像生笨蛋的人吗?"赵日光说:"当然不像。你们四川是个出英雄豪杰的地方,你凭你这鼻子,要赚成一个大款肯定是个智力超常的人。"大款高兴了,说:"你小子会说话。是好是歹我都把娃儿交给你了。"规定每周两次辅导,其实赵日光一有空就往大款别墅里跑。往他家里跑除了辅导外,就是混一顿饭吃。大款家里有的是好吃的。赵日光一去,保姆就给他做没有辣椒的饭。赵日光是学校尖子,什么课程都能辅导。他发现,大款的儿子巨获非常聪明,就是太贪玩。在初三时就学会了开车。赵日光并不需要花过多的时间给他释疑解惑,只要陪巨获学习就行了。他就成了半个陪读的人。他把许多精力放在搞好两人的关系上,力图从心灵上获得巨获对他的好感。很快两人的关系发展到形同兄弟的地步。
遇到难题时,巨获说:"请你帮帮我。"赵日光说:"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我。你如果考上大学了,功劳是你的,而得到实惠的却是我。因为我要拿五万元奖金。你要诚心帮我的话,你就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名牌大学。"巨获说:"为了你,我就好好学习吧。"到了高三,巨获的学习成绩有了长足的进步。
数理化和英语都跑到了全班前列。凭他的经验,考上大学是没有一点问题了。那天他打电话问父亲找到职业没有,父亲说他找到了职业,但很快被辞退了。他的饭碗被一个漂亮女人夺去了。现在又在找。所以这段时间没钱给你。赵日光感叹父亲职业变幻的频率太快了。他问父亲生活过得去吗?父亲说:"我要说过得好肯定是骗你的。可我要说过得差,你又有啥法呢?咱们爷儿俩,你是自身难保,我也是自身难保。你又不能帮我,我就不给你诉苦了吧。"赵日光放下电话,就到了大款家里,他对大款说:"现在我父亲需要钱用。我想提前支取那笔奖金。"
大款说:"你把我当傻瓜是不是?娃儿还没考大学,你就怎么知道能上大学了?"赵日光说:"如果你想让你娃儿上大学,你就给我一万块钱。这可是我自己的钱,只是暂时装在你的口袋里罢了。"
大款说:"你就那么自信?"
赵日光说:"你就那么不自信?"这时,大款的老婆补了一句话说:"你就给他一万块试试。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总归他是农大的学生,又跑不了的。他真要是骗了咱们,学校不开除他的学籍才怪。"大款释然,真的拿出一万块钱给他。赵日光拿着钱,对巨获说:"你爸挣钱也不容易,现在已经给了我一万,还有四万以后支取。你可得给我争口气,上它个名牌大学!"巨获笑道:"那就全靠老师栽培了。"
拿到钱的赵日光寄了五千元钱孝敬父亲,其余自己买了几件像样的衣服。以前请他吃饭的同学们,他也可以请他们吃饭了,可以还人情了。由于他真是害怕有什么闪失,从而加强了对巨获指导的力度。他对巨获说:"如果咱们还有些交情的话,如果你还想帮我的话,如果你想自己将来有出息的话,你就加紧把学习搞好。"即使在高考时,大款一家人也没费过心思,别的考生都是家长陪着孩子去考试,而赵日光却陪巨获去考试。第一天考试回来,赵日光问他怎么样,巨获说:"区区小题,何惧之有?"赵日光兴奋了,一把将他抱起来,转了个圈,恨不得在他脸上啃几口。就像他自己考好了一样。
巨获被上海交大录取之后,大款把赵日光请到家里好好招待一顿。大款什么感激的话都没说,拿出五万块钱来递给赵日光:"这是你的奖金。"赵日光一看是五万元,以为给错了。连忙拿出一万来:"你只该给我四万就行了。以前拿过一万的。"
大款说:"这是巨获的意思。你就拿着吧。他很喜欢你这个老师和朋友。你也是上海人,你也马上就毕业了。今后对巨获多关照点。并不因为这个钱,而是因为你这人不错。我是商场上混的人,深知交一个好朋友不容易。"
赵日光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赵日光兴致勃勃地离开了大款的别墅。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装在衣服里还有点害怕。从来没坐过出租车,今天一次把瘾全过了。一上公路,他就对迎面而来的出租车很神气地一招手,让车停下,赵日光像首长似地上车,然后神气地回到学校。直到上了床,也隐约感到自己神气万分。一方面是赚了钱,一方面是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
毕业之后的赵日光执着要回到上海的家。他原本是有机会留校,也有机会分到农业科研部门的,可他都放弃了。一切都只为父亲。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望父亲,他对父亲说:"有工作了吗?"父亲说:"有了,在一家净水厂打工。"赵日光说:"能管多长时间呢?"父亲说不知道。他想总有被辞退的那一天。他时刻准备着。赵日光说下次再被辞退就别找工作了,我养活你。父亲说你还是急你自己的事吧。咱们这个家长期两条光棍也不是回事。
接下来就去交大看巨获。见了巨获,他俨然以一个师长的口气说,半年不见,长高了,长胖了,不知脑子有长进没有。巨获说我一见你就高兴,今天我请客。赵日光说你一个学生,哪能叫你请客?我请我请。我马上就是参加工作的人,理应我请。于是就赵日光请。花了两百块钱,他心里蛮心疼的。他从来就没这么奢侈过。要不是巨获,他万万不会花这种钱的。他知道对巨获这二百元钱的花费算不了什么,巨获每月的开支是三千元,是学生中的大款。
巨获问他将要到什么单位工作,赵日光说不知道,还在找呢!巨获就笑,看来你还没谱嘛。赵日光说很快就会有谱的。
第二次去看巨获的时候,赵日光的工作还是没谱。他联系了好多与他的专门有关的单位,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每天白天到外面求职,抱回来许多关于求职的信息,他的整个房间都堆满了求职资料。
父亲每天在家烧饭等他回来吃晚饭。父亲说你每天都拿回来这么多资料,是不是看得眼花缭乱了?没找到职业,倒成了求职专家了。这句话反而提醒了他,他灵机一动,就决定开他一个职业介绍所。当他产生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滑稽,自己没有职业反倒给人家介绍职业,于是自己就有了职业,把给别人介绍职业当成自己的职业。他在申请办理营业执照时,工作人员说: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能给别人介绍什么职业?你没想到这是一件很艰巨的工作吗?赵日光马上反问人家:你们不是一再鼓励我们创业吗?你们还有人性没有,这么多下岗人员找不到工作,谁来给他们联系工作?告诉你们,我是在替天行道,在帮政府排忧解难。你们连这么崇高的愿望都不支持,还支持什么呢?工作人员被他缠得没法,就给他办了营业执照。起名日光职业介绍所。
门口贴着醒目的广告:
照亮你前程的一轮太阳日光职业介绍所。
父亲看着牌子说:"这轮太阳照亮别人的前程,不也照了亮了你自己的前程吗?"赵日光说:"你真聪明,不愧是我的父亲。"父亲成为他的雇员,给他当会计。父亲把田阿姨也介绍进来了。田阿姨也是下岗工人,丈夫早就去世了的。虽然下岗了,可她家条件好,去年从海外继承了一百多万元遗产。女儿也正读大学。本来,赵日光想另外找个家境不好的下岗职工来,可父亲说田阿姨在家闲着没事,想找个事混时间,赵日光碍着父亲的面子,就答应了。结果田阿姨并不干事,整天在闲聊,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职业介绍所一片乱哄哄的样子。
不幸的是,日光职业介绍所从一开始天上就出现了乌云,这轮日光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明亮,仅仅升起两个月就偏西了。房租费都没赚回来。其中介绍出去的一个人非但没赚到手续费,还赔了二百元钱。原因是用人单位对该同志在进行体检时发现了乙肝,麻烦便找上门了。之后他对那些求职登记的人说:"你们没有专长我不怕,就怕你们没个好肝,好肺,好心。"他想极力扭转乾坤,但那时已经日落西山了。为了少亏,便将场地连同营业执照转租了出去。
这一次,他和父亲两人同时成为失业者。回家之后,肚子有些饿,两人大眼瞪小眼,说不上是沮丧还是伤心。父亲安慰儿子说:"你不要难过。失败了再爬起来就是。人生哪有不经过几次失败的?"赵日光说:"你怎么知道我就失败了呢?我那不叫失败,那是玩,我叫不玩了。"父亲一笑说:"对,你那叫不玩了。主要原因是你玩不好,没别人会玩。将来别人玩好了,你还是从别人那里去找个职业吧?"
赵日光说:"眼下不是找职业的问题,而是饿了。"
父亲说:"我也饿了。你去买菜。我做饭,然后你洗碗。"
赵日光说:"我做饭吧,你洗碗。天下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洗碗。我不喜欢干这烂事。"父亲说:"那就我洗碗,这烂事比做饭简单。"赵日光说:"你知道吗,洗碗没有创造性,做饭就有。我可以不断地创新,不断地变换花样。当你狼吞虎咽地吃饭时,当你饱嗝连天响时,我就有种成就感。"说完骑着车子买菜去了。
父亲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出门的身影。他感觉他跟日光之间既像兄弟,又像朋友,唯独不像父子。他觉得这样很好,很甜蜜。
一会儿,赵日光买菜回来,一路莺歌燕舞。好像刚刚考上大学似的。前段时间太忙了,没有好好做过饭,今天打算好好犒劳父亲一下。于是精心地做着鱼,做着鸡,做着父亲喜欢吃的拿手好菜。父亲就叨着一支烟看电视。电视没啥好看的,不时地到厨房看看儿子做饭的进度。他觉得到底是孩子,年轻,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失业的忧愁。他还不明白的是,儿子大学毕业似乎并不是个穷光蛋,却照样花钱,上大学又不发工资,那些钱是哪来的?
菜烧得不错,父子俩吃得山呼海啸。赵日光不时看父亲的吃相。一放碗父亲就打嗝了。父亲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碗筷进厨房。赵日光说:"终于把你吃得打嗝了,看你累的。休息一下,嗝打毕了再洗碗吧?"
父亲说:"没关系。嘴上的事情并不耽误功夫。"然后摞着一叠碗筷进厨房。父亲哼着七十年代的歌曲,伴着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这时,问题出现了。问题出现在赵日光身上。
吃饱了他坐在那里一边看报纸,一边看电视,本来是清闲惬意的。可他突然感觉自己肚子不舒服,继而掠过一丝疼痛,他没在意。又过一阵,小肚子就大痛了。好像有人在撕扯肠子似的,一阵比一阵剧烈。
他叫父亲道:"爸,我小肚子痛!"父亲握着一双湿手冲出来,看着儿子脸上的冷汗:"怎么搞的,是不是刚才吃饭的问题?我给你揉揉。你小时候肚子痛我就是这样给你揉的。第二天就拉出一些蛔虫来。"
赵日光打开父亲的湿手,说:"我现在还有蛔虫吗。痛死我了!你得赶快送我到医院。"这个安静详和的两人世界突然变得惊慌而紧张起来。赵日光趁能动弹时,连忙到屋子里取出三千元钱带在身上。他把仅有的一点力气用来拿钱了,那时根本走不动了路,只是使劲把小腹捂着。仿佛里面有个炸弹,一松手就会爆炸似的。从家里到车站的路程就由父亲背着,由于赵日光个子比父亲高,双腿拖在地上,父亲背着他说:"小光别急。你小时候经常肚子痛,我就是这样背你到医院的。吃两颗药丸就好了。"父亲一边说话安慰他,一边用身子摇摇,如同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趴在父亲背上的赵日光在疼痛中感叹,五十多岁的父亲哪来这么大力气,竟然快步把他背到了马路边。然后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奇怪的是,疼痛在感动中竟有所减轻。
到医院一检查,父子俩都傻眼了:赵日光得的是阑尾炎。看来不是吃点药丸就能管用的。
手术之后的赵日光第一次躺到了病房里。微笑着的眼睛开始释放痛苦。以前他没感受过阑尾炎的滋味,现在感受到了。那真是一种奇痛的病。想来都有些后怕。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大夫给他做的手术。在他的感觉中,这个小小的女大夫好像是大二班上的某个同学。他真担心能否做好。大夫说,这是种小手术,只要把阑尾割掉就行了。父亲说:"就相当于用剪刀剪去一块废旧布料。"这回赵日光知道了,阑尾炎是伤不了命的。只是痛得要命。赵日光的心情立刻轻松起来,愉快多了。睡觉醒来,他就东张西望,观望着其他病人相复类似的痛苦。在满病房的病人中,只有赵日光面带笑容,其余都是一脸苦相。好像笑机能完全丧失了。
那天赵日光躺在病床上,说两天没洗脚了,很难受,父亲端盆水来准备给他洗脚。刚刚脱下袜子,小大夫就走进来。问赵日光:"放屁没有?"赵日光微笑着看着医生:"你才放屁呢!"病人们顿时轰地一声笑起来。小大夫气得脸色发青,说了声"没教养"就出去了。父亲说:"你怎么这样回答医生?人家问你放屁没有是她的工作。病人都要这样问的。"
赵日光说:"我以为她跟我开玩笑呢!"父亲说:"这下好了吧,你把大夫得罪了。看你怎么办。"
赵日光说:"那你去告诉她,我没放屁,我没放屁的习惯。"
父亲哭笑不得:"话也不能这样说。"赵日光说:"你的意思是我错了?错了认错就行了。你去代我认个错。"
父亲来到医生值班室,看到那位小大夫正在生气。父亲敲敲窗口,进去了。父亲说:"刚才我家小孩不懂事,冒犯你了。他让我专门来向你道歉的。"小大夫说:"你是他什么人?""父亲。"
小大夫说:"你们家是不是从小对他管教不严?
怎么这么没教养?一个病人,有那样跟医生说话的吗?"
父亲说:"子不教,父之过。错全在我。不过,这孩子确实没住过院,又没有医学常识,他不知道医生问这种话。反而以为你在跟他开玩笑。他已经向你表示了,这是他无知造成的。他说他病好了再来向你道歉。"
小大夫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父亲看了看她胸前别着的工作牌,看清了她的名字叫郑少芬。说:"郑大夫,你就别介意啦。我走啦。"父亲说毕就出门,走出门外,又回头说:"对啦,我那小子说他没放屁。不过也没什么不舒服。"郑少芬一笑说:"你走吧,我知道了。"道完歉的父亲连忙回到病房里。对儿子说,他已向大夫道歉了。她表示她不会放在心上。他教导儿子以后说话小心一些,不要在无意之中得罪人。
赵日光说,大夫跟病人之间是不会计较什么的,就像老师跟学生之间一样。跟病人计较的大夫不是好大夫。
奇怪的是郑少芬非但没跟赵日光计较,反而对他照顾得更加周到细致了。本来该护士做的工作她在做。晚上她再次来查房时,赵日光说:"昨天对不起。"郑少芬一笑,很有风度地说:"你还记在心里。
其实我早忘了。"赵日光说:"你是大人大量。"赵日光说话时的眼睛非常醒目,连同他那对可人的酒窝,组装成一副好看的面孔。这张面孔看起来永远地与人为善。
巨获捧着一束鲜花来看他。进门就说:"你得啥病不好,偏得什么阑尾炎?很痛吧?"赵日光说:"你怎么知道很痛?"巨获说他父亲得过,痛得大汗淋漓。赵日光嗅着鲜花说:"我从来没选择过疾病,只有疾病选择我。"他让巨获把鲜花放好,让它在全病房绽放。这是屋子里唯一一束鲜花,很蓬勃,像巨获旺盛的生命与热情。
这时郑少芬又来了,她来检查赵日光的体温,把一根比筷子还短的武器插进他的嘴里。赵日光说:
"就像小时候吃的冰棍棒,吃完了还舍不得丢掉,使劲舔一面的糖。"郑少芬就笑,笑着看着她的病人。
然后坐到赵日光对面的床沿上,继续看着赵日光。
赵日光不明白,其他病人检查体温都是护士来,唯独他是大夫来。他有些得意和荣幸。
巨获就坐在郑少芬旁边。看看赵日光,又看看郑少芬,反复对比他们的长相之后,对郑少芬说:"你像他姐,或者说你像他妹。"
郑少芬说:"我们俩长得很像?"巨获肯定地说,"是的。真是很像。"郑少芬看了看巨获胸前的徽章,知道他是交大学生。她问:"你是他弟弟?"巨获说:"我是他学生。"郑少芬说:"不像。你们年龄差距不大。"巨获说:"近亲繁殖。"郑少芬说:"近亲繁殖会导致物种退化。"巨获说:"就是,所以我没他有出息。"郑大夫走了之后,巨获对赵日光说:"记住,这个大夫对你印象不错。
我刚才观察好了,她看你的眼神与看别人不一样。"赵日光说你别废话,长得像她那个样子的女孩子早就名花有主了。你以为她就那么闲着等人去追求?
没那么好的事。屁股后面早就排着长队呢。
赵日光出院时,去跟郑大夫告别。郑大夫说:
"回去后多看点医学书。"赵日光说:"谢谢指教。"出院后的赵日光继续找工作。他发现要找一个专业对口的单位很难。他有些后悔当初所学专业,不该学食品。他除了懂得食品加工和营养之外几乎什么都不懂。记得高考报考志愿时,他问父亲:天下什么事情最重要?父亲说吃饭最重要。不管英雄也好,总统也好,饿他三天,他连野草都吃。于是就报了食品专业。当他跑了几家大的食品公司屡遭碰壁之后,他突然为这个专业自卑起来,他就知道吃。
在庸碌无为的忙碌中,父亲的生日到了。赵日光只知道父亲的生日,却不知道父亲多大。父亲说他五十六了。赵日光对父亲说:"今天你什么都别干,我给你做一桌好菜庆祝庆祝。"父亲说碗筷我还是要洗的。赵日光带上钱,蹬着自行车就出门了。
就连赵日光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一个机遇正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赵日光先来到圆圆西饼屋给父亲订做生日蛋糕。这家西饼屋在他家附近的十字路口上,地段很好,赵日光经常从此地路过,只见在"正在营业"的门框旁边,写着"低价转让门面"几个字。赵日光从来对这类门店是不感兴趣的,可今天突然来了兴趣。
订好蛋糕,赵日光就跟老板聊起来。赵日光从小就有这功夫,见了陌生人,三句话就可以成熟人。他不谈别的,大谈面包、蛋糕之类的营养结构。老板一听就是个内行。老板说你既然懂食品,何不把我这个店接下来?赵日光问好好的一个店,为啥要转让呢?
老板说他欠别人的钱,人家逼着要债,他已无路可走,只好把这个店转让出去抵债。赵日光问他要多少钱?老板说店面最低值8万元,现在只想6万元转
让出去,但有一个条件:店员都是他亲戚朋友,无论谁接手,都要保住他们的饭碗。对于根本不懂制作西饼的赵日光来说,他已经动心了。他提着蛋糕离开时说,这事可以考虑。
赵日光是个自我防范意识很强的人,害怕其中有诈,他暗自到工商部门对这家老板所持的营业执照进行了验证,又到街道办事处打听这里是否属于拆除的违章建筑,然后请他在商界的朋友进行商业价值论证。得出的结论是:圆圆西饼屋6万元转让实在是物超所值。最后的谈判结果是5·5万元,首付4万元,其余一月后交清。直到交割完毕,他才将这事告诉父亲。父亲说:"你小子背着我干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一声。"赵日光嘻嘻一笑,说:"你老人家对我操心太多了,我不想让你在这事上再操心。"父亲说:"你干了件赚钱的买卖。只是,你知道怎么做西饼吗?"赵日光说:"我不知道,因为不用我知道。我只管当我的老板就行了。"他又说:"会赚钱的人脑子赚钱,最会赚钱的人用别人脑子赚钱。"接管圆圆西饼屋后,赵日光觉得要有自己的风格。一切都不能沿用原老板的那一套。除了重要岗位的人员进行了适当调整外,还把店名改了。改成了红太阳。这样与他的名字就相符了。他自己做了一个广告:
红太阳暖洋洋照到哪里哪里亮
重新开张那天,巨获也来了。他和他的同学们前来庆贺。因为在鞭炮禁放区,他们就把手当鞭炮用,使劲地鼓掌拍打。戏称之为环保鞭炮。然后大笑,讲些吉利的话。赵日光对巨获说,以后要吃点心什么的,只要这里有的,只管来取就是。巨获问:白吃?赵日光说,对你当然是白吃。走时,赵日光给巨获和他的同学们每人一大袋各种各样的面包。第二天巨获说你给我撑足了面子,他们都羡慕我有能耐,空手来看看就能提这么多东西走。不过他们也都说了,以后要买点心就到这里来。赵日光只是笑。
回到家里,赵日光调皮地对父亲说:"怎么样?
你要想有职业,写个报告应聘。"父亲说:"我能干啥?"
赵日光说:"送货。"
父亲说:"你老子就只配给你送货?"赵日光说:"目前只有这个岗位。"父亲说:"我去送货,谁给你做饭?你每天回来吃什么?"
赵日光说:"那你就别去了。留在家里做饭吧。
不能两人都忙在外面,回到家里冰锅冷灶。你每天的任务就是安排好生活,把伙食调剂得好一点。"父亲说:"我就等于你的老婆。我是既当爸爸又当媳妇。"
赵日光挥挥手,说:"话不能这样讲。你是既当爸爸又当妈妈,厂长书记一肩挑。"父亲说:"不管怎么着,都是全心全意为你服务。"
赵日光每天白天在家里吃两顿饭,其他时间都泡在西饼屋里。就像父亲说的那样,父亲是既当爸爸又当媳妇。晚上赵日光下班回家,看到父亲那张疲惫的脸,心里或多或少有点难受。在以前的日子里,赵日光读书,父亲一直为两人的生计发愁,从来没有轻松过。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是单身生活,跟儿子相依为命。在赵日光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与单身女人打交道。赵日光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样想的,是单身过一辈子,还是要续个弦什么的。他跟父亲就像兄弟一般,什么话都说,唯独没有交流过这个"人生大事"问题。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可父亲并没有轻松多少。仿佛是关在笼子里的他不打麻将,不打扑克,只看电视,每当父亲在电视机前一言不发时,赵日光就想:父亲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一个下雨天,赵日光回家得早,把店里的事交给下面了。刚刚走到家门前,就看到田阿姨从他家出去。就像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那种镜头一样,赵日光一个躲闪,田阿姨就过去了。接下来的情节就是赵日光回到家里时,父亲正在收拾床铺,脸上保留着兴奋之后的余晖。父亲说:"睡了一觉,我还没做饭呢。"赵日光本来是不高兴的,可他还是冲父亲笑了笑,说:"你收拾,我去买菜吧。"然后骑车到菜场去了。
连续几天的下午两点左右,赵日光打电话回去家里没人接。猜想是父亲出去了。对于父亲的去向,赵日光不愿多想。要么是到外面转悠去了,要么是到田阿姨那里去了。如果说到田阿姨那里去了,那就没有好事。赵日光小时候就听说过她的风流艳事,那是靠不住的人。充其量只能玩玩,打发空守房门的寂寞时光。赵日光不明白的是,父亲何时变得风流起来。如果说父亲还没有变得风流的话,那么,从他经过修饰的面孔上看,他比以前注重打扮了,说明他很希望有人去关注他,也说明他正向风流走近。
这是父亲传递出来的重要信息。
赵日光不知道是喜是忧。父亲快活了,他很高兴,他报答父亲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让他快活。他甚至希望父亲能找到真正的爱情。可父亲找到爱情了吗?疑虑就在这里。对于风流成性的田阿姨来讲,她是不可能对父亲那种无所作为的人爱得专一的,或许有些感情,但那是极其脆弱的,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他们在一起只是一种带有感情色彩的游戏,就连感情本身也是半路出家的。他们在一起只是一种生理激情的碰撞和燃烧,而不是灵魂与肉体的生死相依。可赵日光并不想阻止或干预父亲的行为。
他想在这事上做得更像一个孝子,更符合一个孝子的行为。
有天中午回家吃饭,电话响了。赵日光顺手去接电话,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他问是谁,对方说我是你田阿姨,下午请你们父子俩到我家吃饭。赵日光说我下午有事出去,叫我爸爸去吧。我就不去了。领情了。父亲接过电话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对赵日光说:你田阿姨是真心实意请你。你干吗不去?
赵日光说我真的有事,已经跟朋友约好了的。不能失约。父亲说那我就去了。
赵日光的生意出奇地好,也许都是为了讨个吉利的缘故,方圆一带都到红太阳西饼屋来订做蛋糕。
尤其是他开办了电话订做业务后,生意更加火爆起来。两名送货员都忙得不可开交。那天下午,他从订货单上看到郑少芬的名字。她给她母亲订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元钱的大蛋糕,母亲五十岁生日。郑少芬这个名字令赵日光眼前一亮,他马上联想到医院那个小郑大夫,那张类似于大二班上某个同学的那张脸。从来不送货的赵日光突然来了兴趣,他对手下的人说:"这货我去送。"
赵日光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总之他来到了郑少芬家。对于衣冠楚楚的他来说,无论如何不像送货员。当他走进郑家家门的时候,看样子倒像是个送礼的。郑少芬不在家,郑母用机警的目光审视着他,然后很惊讶地说:"小同志,你送这个蛋糕来干什么?"
赵日光说:"这是你们家订做的。"郑母见他不像坏人,友善地笑笑说:"我们家没人订做过蛋糕。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赵日光说:"应该说不会吧。一个叫郑少芬的人订的。"
郑母仔细端详了一个赵日光,说:"郑少芬是我闺女。可她在医学院进修,这几天她一直不在家。
是不是有同名同姓的?这样吧,你先把蛋糕拿走,到时候弄清楚了再说。"
赵日光顿时搞得哭笑不得。本来想献个殷勤什么的,结果搞错了人。赵日光只好把电话和拷机号留在那里,说弄清之后给他打拷机,如果没错的话,他马上送来就是。郑母把拷机号记在纸条上,热情地送赵日光出门。
赵日光提着蛋糕往回走的心情非常沮丧。他为自己感到可笑和脸红。好像求爱遇到拒绝似的。尽管头上是一片蓝天,阳光普照,可他依然觉得乌云滚滚,遍地泥泞。这时他想起了父亲,他想父亲正在干什么呢?是在田阿姨家吃饭,还是在谈论某个话题?
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此刻,父亲的心情一定比他好。
这是一个儿子不如老子的特殊时刻。
赵日光在刚刚踏上红太阳西饼屋台阶时,突然拷机响了。对方传来留言:"速送蛋糕郑"。尽管拷机上的几个黑字一点都不好看,可他依然觉得灿烂夺目,心花怒放。他也真正体会到了顾客是上帝这句俗话的意思,他就是上帝的子民。他就怀着对上帝的虔诚再次敲响了郑家的门。
这次开门的不再是郑母,而是换下白大褂穿上了便装的原形毕露的郑少芬。她看了赵日光一眼,觉得似曾相识,笑盈盈地说:"怎么是你?"赵日光说:"怎么不是我?"
郑少芬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让他站在门口过意不去。然后说:"你进屋坐吧。"提着蛋糕的赵日光就进去了。郑母走过来说:
"刚才就是他。你们认识?"
郑少芬说:"上次做阑尾炎手术的是你吧?"赵日光说:"你是郑大夫?"
郑少芬说:"咱们也是熟人了。"两人都坐在沙发上,郑母倒来茶水递给赵日光,然后就到厨房去了。
赵日光不客气地端着就喝。他说我真有点渴了。郑少芬说你渴了就多喝点。我妈说你刚才来过一次。
我在医学院进修,怕今天回不来,就给妈预定了一个蛋糕,结果是我弄错了,她的生日应当是下个月的今天。今天回家,我还买了许多菜回来。
郑母从厨房走出来说:"既然你们是朋友,就在这里吃饭吧。请问你贵姓?"
赵日光说:"姓赵。赵日光。"郑少芬说:"百家姓里第一姓。"赵日光说:"这个第一不是排名次。要是名次,就占便宜了。"
郑少芬说:"我妈留你在这里吃饭。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她可是很少留人在我家吃饭的。"赵日光没有直接回答是与不是。算是默认了。
郑少芬把订蛋糕的一百元钱递给赵日光,被他坚决拒绝了。他说就算今天伯母过生日吧,我送上一个蛋糕。郑少芬说你不像送货的。你是老板吧?赵日光笑笑,没有直接回答是不是老板,他说今天太忙,送货员忙不过来,我就送来了。郑少芬说经常这样?
赵日光说今天是第一次,没想到第一次就遇到你。
以此为由头,两人就闲聊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想到对方的职业问题,一个医生,一个个体户,丝毫不觉得职业的本身会有一些障碍。总之两人很投机地谈起来了。赵日光害怕对方小看他,他很巧妙地告诉她,他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只是他对工作太挑剔才干起了个体户,他觉得个体户很光荣,很体面,因为他这个体户马上就会有个质的转变,变为私营企业了。
私营企业是大个体户。他还说干私营企业比打工好,不要看别人脸色,自己管自己,自己主宰自己。
你只要当了个体户,就知道什么是独立自主了。打工就不行,老板永远捏着你的七寸。因为你是一条小蛇,而不是一条龙。你是不容易长大的,因为你面前充满了假想敌。总是有人害怕你长大了毒性更强。
赵日光的花言巧语引起了郑少芬的极大兴趣。
她觉得这个笑眯眯的男人还有点意思。于是就持续地谈了下去。本来她是要帮母亲做点什么的,今天成了她假设的生日,假设的生日也要像真的生日那样过,不能让母亲一人操劳。可现在赵日光留住了她,把她留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唯一动的地方就是嘴及两边的笑肌。赵日光发现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可他没问。郑少芬告诉他,父亲早在前些年就去世了。母亲现在下岗在家赋闲。反正有点下岗补助,生活是不成问题的。赵日光说真是巧了,我们家也是两个人,父亲也是下岗的,母亲去世得早。他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如此单亲家庭,都是在苦水中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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