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玫瑰水手
故乡小镇松溉,镶在川江边的一个山垭口里。石板街行至江边陡然一跌,石阶一级一级地矮下去,是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整日里栓着几只破旧的木船,只一艘短途载客的机帆船来来往往。我们家就在码头上,是座小木楼。一半骑在坎上,一半却探出来,由几根木柱撑着。夏天,江水常常涨到木楼下。我每天就靠在木楼窗前往江上望。水鸟,白帆,纤夫,上下客船的鼎沸人声。这天,就看到码头上多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木船——它是带乌蓬的!乌蓬船旁还依着一只小小的渔船,怕连一个人也载不动呢。
我就注意起这条乌蓬船来。
早上,小渔船由一个中年汉子撑了,往下游河湾里荡去,撒下钓钩。乌蓬船尾一个小灶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一个瘦小的女孩拖着大辫子,猫着腰在那里弄早饭。淘米水在船舷边“哗哗哗”地激起小水花。她一会儿弯进蓬里,一会儿又出来,大辫子在脑后悠悠地起伏。有时,湿柴冒出的浓烟熏得她大声咳嗽。等中年汉子撒完钩回来,靠好渔船,早饭也做好了。中年汉子就端了一个大海碗蹲在船头呼呼地吃。女孩却进到了舱里。吃过饭,中年汉子照例又上街卖前一天收获的鱼儿。并不多,只几斤吧,但可以换回一天的伙食了。汉子回来时,照例还拎一包中药。船上什么人病了?我没见着。中午,黄昏,这父女俩就上渔船,到河湾收钩。回来,船尾又升起了炊烟。
这天,舅舅从乡下来了。奶奶说,买条鱼吧。我抢着说:“我去!码头上有条小渔船呢,那里有鲜鱼卖的。”
我揣了钱,跳下台阶,向乌蓬船跑去。到了。那女孩在船尾熬着药,我踌躇地站住了,在河滩上探望。蓬子里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腆着肚子,额上包着一张很大的蓝格帕子。这是她母亲吧?怀着孩子,可是又病了。
那女孩终于注意了我,放下手中的蒲扇,说:“小孩,干什么呢?”小孩!你大我多少呢!我心里说,可是还是告诉她:“买条鱼。”谁知她挥挥手,说:“没有了!”我颓丧地转身要走,蓬子里的母亲却说:“春妮子,后舱那条卖给他吧。”原来她叫春妮子!我站住了,听到春妮子说:“妈,这条是留给你补身子的呢。”母女俩在那里嘀嘀咕咕一阵,春妮子从船尾走过来,气冲冲地说:
“卖给你!”
她瞪着我,脸涨得通红,穿一件蓝布碎花小褂。额前一绺刘海。耳垂下的颈项上点着一颗小小的黑痣。我无端地觉得这颗黑痣分外地美丽。
中午,奶奶做了一碗豆瓣鱼,香喷喷地端上桌。可是我连碰都不碰。奶奶觉得奇怪,要摸我的额头:“病了?”我躲开了。想起春妮子涨红的脸,想起船舱里那位母亲,她中午没有鱼吃了。奶奶真是的,为什么要买鱼吃呢!
我又来到窗前。
乌蓬船又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那一家子还是那么平静地生活着,并没有因为一条鱼的被卖掉而有所改变。
有时,父亲上街了,春妮子就在船尾洗着衣裳。一边洗,一边在“哗哗”的水声中锐声唱起歌来。那歌声象小船一样起伏着,宛若水面闪闪的银光,荡满码头。有时,她拎着一个长颈玻璃瓶到街上来买酱油,塑料凉鞋(在船上她总是光着脚的)在石板街上踏出清脆的乐音。我就站在街沿上看她。有一次,我见她在吴二伯的杂货摊前站了很久,拿起一根鲜亮的红绸绳,翻来覆去地看着,却终于轻轻地放下了。这红绸绳扎在她的大辫子上,一定很漂亮的。可惜,后来却被前街的杜二姐买走了。
我想,我有钱了,一定给春妮子买根比这好看十倍的红绸绳。
我这样憧憬着。
可是,有一天,乌蓬船不见了。原来泊船的地方飘着几片烂黄的菜叶。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听说他们是叫“革委会”的人赶走了。说是不能卖鱼呢。怪不得前几天见几个“红袖笼”上了他们的船。
......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再也没见着他们。只是在忙忙碌碌的空隙,还会想起那条乌蓬船,想起那个叫春妮子的女孩。
故乡我倒是回过一次,修了很多楼房,码头也大变样了,新添了两艘大客轮。那么,春妮子怕是早已不以打渔为生,而住上了楼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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