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岛湖，一岛一世界。

　　鸟岛，鸟的世界。笼中鸟、棚中鸟；飞翔的鸟、踱步的鸟；自由的鸟、栖息的鸟；浮荡在湖面上的雁群，盘旋在空中的鸽阵。

　　沿着岛上的棚架，悬满各式各样的笼子，多彩的鸟羽晃动着缤纷的影子，仿佛多姿多彩的灯笼。我曾有过一个构想，制作几十只鸟笼，挂在林木葱翠之地，笼中放入各异的真鸟和假鸟。不曾想在这里却早已成了相似的现实，而且是一种更为夸张的、令自己的想象力羞惭的真实景象。

　　转过山头，一块牌子赫然而立：“林中之后———孔雀开屏一次两元，林中之王———金雕展翅一次十元。”开屏、展翅有了价，自然生命的正常活动受制于金钱铁律的规约。孔雀拖着沉甸甸的五彩尾屏，等待着如电话投币机般的指令。在金雕犀锐的尖爪之下，所有的微笑都带着一丝苦意。

　　我们一方面担忧着我们的儿孙远离自然，最后连公鸡也只有在鸟笼中盯识。另一方面又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跑的所有的生命都关进笼子，让它们按照人类的意愿来展示生命的意义。

　　我们所矢志努力的，有时正造就着我们的忧患。

　　我们亲近大自然，却一再地改变着大自然的天然本性。

　　下山，同行的友人父子有一段令人深省的对话：

　　“爸爸，山上有许多鸟窝。”

　　“我也看到。”

　　“不对，你看到的是鸟笼。”

　　“都一样。”

　　“不一样！那鸟窝是可以自由进出的。”

　　二

　　锁岛，岛形似锁。永寄愿心，锁定幸福，是锁岛的基本意思。

　　根据自己的生肖，购置不同形状和符合图样的锁片，刻上对幸福的祈求，锁在岛上的铁索、铁架、铁杆上，最后将钥匙庄重地抛入湖底。于是，人生漫漫长途，与幸福之间有了一种具体的勾联，与愿望之间有了一份真实的契约。于是，在这天地山水的深处，隐藏着某种幸运的神圣依托，人间的幸福，得到了超人间的保证。

　　与黄山等相类似的“锁场”相比，这里有更多通明欢乐的气息，没有古刹森严的气氛，没有那种夸张的，以身相予的沉重。

　　传统的锁，从结构到外形似乎要复杂得多。“牛角锁”，状似牛角，取坚固有力之意。“枕头锁”，浑朴厚实，寄寓“高枕无忧”之想。据说鱼能不眠常醒，鱼形之锁既取警醒自察之意，又得“年年有余”韵味。中国传统造物理想对形态蕴意要求之高，由此可见一斑。在这里，锁定平安的祈求本身已经“锁”牢在锁的设计行为之中了。

　　在岛的东端，竖立着一杆巨型钥匙，旁刻法国文豪雨果的一段话(大意)：人类的智慧可分成三把钥匙，一把主管数字，一把主管字母，一把主管音符。知识、思想、幻想都包含其中了。西方哲人的诗化的理性，在这个祈愿之岛上显得格外孤兀。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人的心结难解，心忿难消，心壑难平，心的欲望难以满足。靠智慧终难摆平人生的一切。人们宁愿祈求那“有幸的、运行不定的机缘”。

　　于是，祈求本身，成了与幸运沟通的基本方式。

　　对幸福的祈愿就成为美好和幸福的了。

　　三

　　诸岛之中，猴岛属最早开发的一批。20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游千岛湖对岛上壮硕的猴群有深印象。

　　猴群在岛上野生野长，把这一片湖水中的孤岛当作自己的家园。与曾经见过的峨嵋山的猕猴很不同。峨嵋山的猕猴机警活泼，善模仿，会辨识，有时还带出一些人类的陋习。在驯猴人的吆喝声中，它会站在游客肩上搔首弄姿，但一瞬间，利爪已经伸入你的上衣口袋。

　　这里的猴也属猕猴，体格更为硕大，也更为野性，时时横跨树杆之上，拦住游客去路，甚至对大家掏口袋取食物也十分没耐性，不时地发出“嘶嘶”的协迫之声。据说，这里是一个猕猴王国，有“猴王”“王后”，有“平民百姓”，等级森严，直把人类不放在眼里。

　　但是，再凶残、再威重的猴也没能逃出这茫茫一片的汪洋湖水。

　　当人类把所有非我族类关进一个个限定空间中的时候，是否也把自己送到了生态的孤岛上去了呢？

　　四

　　千岛湖枯水时节，每座岛都裸露出一段基层。青灰色的是岩石，褐黄色的是土层，酱红色的是铁质的硬土层。有时，这基层足有四五米高。山水凝碧，这土、这石的色泽愈显凝重。从游艇上仔细望去，在水山交界处，星星点点的钓鱼人时隐时现。

　　孤凝的荒岛，钓鱼人和礁石一样，纹丝不动。周围没有船，他们从何处来？又将去何处？甚至，这垂钓本身，也和他们的身形一样，成为一种难以辨识的疑问。

　　他们站在茫茫的水天之间，站在若隐若现之间，站在尘世的边缘，站在具体的时间刻度之外。

　　由于他们在，山水变得格外凝静。

　　由于他们在，山水获得一种超现实的韵味。

　　“孤舟蓑立翁，独钓寒江雪。”千古钓鱼人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勾联起天地间的山水意境，勾联起四时变迁的禅意，勾联起匆匆人世的一阵阵叹喟和感怀。

　　孔雀岛山明水秀，凤鸣谷竹影婆娑。碧蓝的雄孔雀在林深处高傲地踱步，雌孔雀翘着绿色的短尾，在谷底的小溪旁匆匆觅食。

　　几只白孔雀，在孔雀群中格外惹眼。大家喜欢它的白，它的纯，它的稀少，它的高洁。

　　“据说白孔雀是蓝孔雀的白化病所致。”不知谁说了一句。

　　轻轻一句，让众人索然。大家的所爱，竟是病态的结果，乐趣荡然不存。

　　不知白孔雀是否果然如此。如是，也不必大惊小怪。实际上，利用物的病态发展来满足人的特殊喜爱，从不鲜见。按照人类的意愿来判定它类的形身意义，似属合情合理。宠物一类，形态殊异，长脚的，短尾的，拖肚皮的，皱眉头的，硕大如牛，矮小如鼠，无奇不有，无奇不宠！至于假山者，盆景者，又何尝不是以人的意趣强制巧夺而成呢？

　　五

　　相传，南宋建城采集淳安茶园石料，留下了七个峭崖陡壁的天坑。今人以水串联，名曰“天池”。

　　茶园石石质坚细，色泽青纯。山上有石龙柱，石棋盘，更有许许多多的石磨：

　　有常见的农家石磨、可置放在掌股之上微型磨、南方的推磨、北地的双人磨、可谓石磨大全。

　　很想买一尊小磨带回，放在工作室中。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中国文化的精神犹如石磨，欧陆则犹如风车。

　　风车者，潇洒，舒展，奔放，领八面来风，舞天光云影，是竖状的，立体的，变化多端的。

　　石磨者，敦实，凝重，执着，聚天人精华，纳百川归一，是平展的，守一的，通透简约的。

　　那纯白的米浆、豆浆，丰富的米制品和豆制品，无一不是从这石臼中滚滚流出，并由此凝结成洋洋大观的大米文化。

　　石磨还代表着石质本身的坚固和韧性，代表着石与石之间磨砺而成的深沉刚毅的品格，甚至，还代表着出平面循环的行为而转换成纵深向下的锲而不舍、聚少而多的心智模式。

　　临行，担心石磨的分量，终于没能下得决心。

　　看来，要有点石磨的精神，确实不易！(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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