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老青皮儿

　　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女作家与恋物情结，这两个字现在好流行喔，因为电视上前一阵子有播出老少配，告诉你这叫做恋母情结。

　　什么叫complex？就是情感剪不断理还乱，纠结在一起。人都有各式各样的情结，在文化里最常谈的，例如恋父情结，一个女学生崇拜男老师，或年轻女孩喜欢年长的男人，这是从希腊神话里伊底帕斯出来的，因为他弒父寻母。

　　今天我们要谈的是恋物情结，你恋的不是你的爸爸，也不是你的妈妈，而是一个东西。可以是一件衣服、可以是一个钻戒，各式各样的恋物倾向，在我们的文化里头似乎很普遍。我们来举一些例子，譬如说我的朋友，你们相信吗？到现在还有留着北一女的绿色制服的，我的朋友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绿色制服，是为了留恋失去的青春吗？

　　所以说，有时候透过照片等特别的对象，去对对象投注一些特别的情感。过去有首歌叫“情人的黄衬衫”，另外还有一首是辛晓琪的“味道”，分手了还迷恋白袜子的味道。

　　这类的例子，很可能会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恋物情结到底是怎么来的？有一种说法，我们姑且听之，有点像是天方夜谭。恋物情结是因为我们整个成长的过程，被迫面对一个世界上非常残酷的事实，不断发生的死亡分离。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是与母体分离，对很小的婴孩来说，虽然他已经生出来，脐带也已经剪断，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是跟母亲在一起的、是一体的，这种时候所存在的样态，是我们最早进入社会的一种样态，是一个很混沌，但却充满了幸福的一个样态。

　　然而这个样态却是无法永远保持的，对小孩而言，妈妈不见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所以有很多精神分析在说，小孩子一天到晚都在学习，面对一个妈妈可能会不见的危机。

　　精神分析的重要人物弗洛伊德是德国人，他观察自己的孙子，发现他的孙子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孙子不断地玩着一个线轴，因为是线轴，所以线还在他的手上，就把它拉回来。弗洛依德就从中研究出一个道理，他说，这个小孙子不要看他小小年纪，他在用滚动条处理母亲消失的这件事情：母亲可能听不到他的叫唤，如果有什么事情，跑来的是爸爸或其它人，原来活在世界上是多无助的事情。那么这个小孙子在干嘛呢？他没有办法决定妈妈什么时候会不见，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是你可以透过这个滚动条，演练一种可能性，演练属于他者的出现和消失是由你来控制的可能性。

　　弗洛伊德觉得他的孙子就是透过这个动作，来对母亲的消失和无法控制的焦虑，透过另外一个东西来掌控。

　　所以回到我们的谈的恋物情结，就是面对分离情结的一个处理方式。客体关系派强调，人在成长过程中间，你要去分离、长大，但你又不愿意分离，所以很多时候你需要一些东西，你不能整天抱着爸爸、妈妈，你只好成天抱着你最爱的那张毛毯、洋娃娃。

　　所以我们说在整个成长过程，有一些东西都是你依依不舍的，被迫要分离的。这些东西并不是用钱可以解决的，或者可以转移到其它东西去，例如其它人或对象上去。所以，对于这种分离情结的焦虑就不断转化。如果说你自己或周围的人的生命经验，看见这些情形的话，我们更应该去问的是，怎么去处理这些恋物情结？

　　以及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说，整个社会怎样运用我们的恋物情结来卖东西？所以恋物情结这东西谈起来可以非常缠绵悱恻，也可以非常败家的，看你怎么用。比方你看，最近不是说起金庸来了吗？金庸小说中充满了恋物情结，我们随便举几个例子。比方说杨过说：“旧篷甘做领，新篷添做衣”，杨过有一次跟别人打斗，衣服扯破了，小龙女就帮她缝。喜欢杨过的人送衣服给杨过。别人送的衣服当然要穿，可是里头是什么呢，还是要留着，也是因为打斗才被看到里头的衣服又旧又烂，可是因为是姑姑做的，一定要穿在身上。

　　我先谈张爱玲，让你们看看张爱玲有多恋物。张爱玲家世显赫，后来也没有什么钱，妈妈和爸爸离婚，妈妈跑到国外去学画，没有钱的时候就卖家里的古董。所以对张爱玲来说，也没有什么钱。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投资，结果有一次，有人跟她说，没多久有一种布料“乔奇绒”会上架，她就说，喔，那我们就去买一点囤积，等价钱高的时候再卖出去赚一点钱。一般来说，这是当时可以赚点小钱的方法。张爱玲听了朋友的话，囤积了一些“乔奇绒”，过了没多久，“乔奇绒”也真的涨了，她就把“乔奇绒”拿去店里寄卖了。麻烦的是，在“乔奇绒”囤积的过程里，她对乔奇绒真的产生了情感，她就说，还是不要卖掉好了，她不想赚这个钱，留下来好了。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极度恋物的反常式表现，为什么她会这么严重？大家谈起的张爱玲，常常喜欢穿老祖母的古董衣，她最常的打扮，就是穿著一个四十年代的旗袍，外头罩着宽袖大袍。衣服是老祖母的衣服，脸是年轻人的脸。所以呢，张爱玲爱穿古董衣，第一个可能是她知道潮流就是要复古了，第二个可能是她想要去间接呈现她的显赫家世，第三个也是我要讲的重点是，老祖母的古董衣对张爱玲来说，会不会是她自己的一个过渡对象。对于她自己身世的沧桑，变成是一个必要的情感、记忆上的过渡对象。

　　张爱玲的成长过程是很辛苦的，从小父母离异，和后母相处得不好。后母还挑拨她和她父亲之间的感情。父亲还打她把她关起来，差点就死掉，后来逃家，去投奔她妈妈。所以古董衣对她来说，是一种气味。念一段她的文字，“回忆这种气味，樟脑的香……，像忘却的忧愁”，家族气味的记忆是春日迟迟的美好，圆满的可能性。英文里有一个字最能够描写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要不断的面临死亡和分离，whole。大家知道w在英文里是不发音的，所以whole和hole读起来是同音，whole有w代表完整，没有w代表洞。所以这具有双重意思，一是花好月圆，二是千疮百孔、一切破裂的。所以这最能够说，张爱玲透过古董衣，来回想，属于整个家族的，属于不能够回复的一种春日迟迟的安稳和沉静。

　　张爱玲的创作美学和存在哲学，都是由恋物情结而来的。很多人时常打趣地这样说。她的创作美学是从参差的对照，颜色的搭配方式。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看张爱玲更根本的就是一个苍凉。苍凉到底是什么样的苍凉？不是一种往前看，看到未来的末世感。苍凉是往回看的，张爱玲曾写过，旧的东西不断在分离，新的东西不断在滋长。所以张爱玲当下此刻看到的是什么？是过去和现在的一个叠映。所以张爱玲说，很多时候在这个时代的人都在往下沉，只好求助古老的记忆，所以在当下此刻看到的是非常怪异的古代世界。所以我想说，张爱玲所谓过去和现代的叠映，也展现在老祖母的衣服和新旗袍之间紧密相接、切身之痛的一种感觉。

　　再谈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它很成功的掌握了八十年代台湾进入新的消费时代之后，整个台北成为所谓的国际都会之后，出现的一些城市感性(city sensibility)，而在这篇小说里，完全是从流行时尚去看。流行时尚代表的是一种日新月异，求新求变。在“世纪末的华丽”中看见的是快速的服装变动的趋势。如果从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去回想张爱玲，也就是说，四十年代的上海，和八十年代的台北有什么不一样，差别在哪里？那个年代张爱玲的恋物情结，和朱天文有没有什么差别。说实在话，“世纪末的华丽”基本上是一个反恋物情结的故事，但实际上是创造新的恋物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以另外一种新类的恋物方式，去反另外一种恋物方式。

　　我们再来看朱天心的作品，她有很多文章，最常受人谈论的是“古都”那一篇，不过我今天要讲的是另外一篇“第凡内早餐”。最早是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Tiffany大家都知道，是很有名的珠宝。第凡内早餐写些什么呢？写一个女的，她在职场上工作，一心一意就是要买一个钻戒。基本上就是说，她已经出来工作九年了，兴起了一个想要买钻戒的念头，而且是一颗第凡内的钻戒，可不是其它任何品牌或是老土银楼的，也不要任何彩钻、碎钻嵌的，就是要一个白金指环对角相嵌，典型第凡内明亮原型的钻戒。

　　台北的职场女郎，为什么要去买一颗钻戒？书里说“它之于这世界上所有的钻石是多么的独一无二，资本主义的商品美学伪客体化。”为什么这个钻石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呢？第一个就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里，商品美学的伪客体化。你以为这是你所拥有且独一无二的，但事实上是每个人都有的。每个人都在做自己，以为买了一个新的手机，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所以那个小说的结尾，是一个很好玩的结尾，她准备要去买一个钻石，她还很紧张地要进Tiffany的店，但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当你进入一个太高级的商店的话，你觉得自己：“天呀，今天金鞋子有没有擦亮，红鞋子有没有破洞呀，我的眼睫毛有没有掉落在脸上。”这会让你浑身不对劲，让你自惭形秽。我们常开玩笑，子路如果生在当代，实在不是我们可以效法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让你在某些状况下，即使你已经很费心打扮了，还是会让你觉得不足。所以会让你去买一个钻戒。然后他形容：“买了钻戒，确实为我的地下室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光灿。”这个地下室指的不只是她居住的地方，也是讲她的心灵、她的潜意识，也包括她整个存在的样态。有了一颗钻石就恒长久，买了它就带来了生命的光灿。所以这颗钻石等于是你的所有劳动生产价值的报酬，妳为了一颗钻石宁可在职场中当女奴，当白领劳工阶级。所以我们和物之间的情意缠绵，以及物会给我们带来的光灿和喜悦，难道是必须要透过资本主义商品系统的这些商品符号去完成吗？还是有其它途径呢？如果有其它途径的话，比如说像是张爱玲的老祖母的古董衣好了，跟第凡内早餐的钻石戒指，可能很多东西的可遇不可求，可能我们在反省，怎么去面对自己的恋物情结，以及面对资本主义不断挑战我们的恋物情结的状况。资本主义很残酷，它让我们喜新厌旧，不断要有新的，很多时候又不断的舍不得旧的。资本主义不断的鼓励我们和对象谈恋爱，像是我们和我们的手机天长地久之类的。

　　恋物情结广为资本主义所利用，从张爱玲到朱天文、朱天心，在他们的小说里就会不断出现女人怎样处理她跟这些历史残缺物、她跟这些纯粹的商品、她跟这些有亲密的身体记录的东西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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