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我看文学
http://www.sina.com.cn 2000/11/21 11:28 新浪文教
我发觉得许多作品里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借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
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的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是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澈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倒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现在似乎是文学作品贫乏,理论也贫乏。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
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场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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