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我爱张爱玲001

　　拿到《南方周末》，翻看“写作”版有庞培的《阿炳，阿炳》长文，先睹为快。不过看完后，很是失望。庞培是近年来有成绩的作者，此文如果是当作抒情散文看，我不说什么，虽说我一向不看好欧式长句文章，无病呻吟的居多，以为还不如去看知堂、董桥的学者文章。若说这是小传，我为庞培不值，他不必走罗曼-罗兰写《巨人三传》这一路，渗进太多个人的感情，进而影响传记文章的事理考证。充实的传主生活经历，社会背景描述，与同时代中外杰出艺术家、音乐家的比较，这都是有意思的话题。李敖在《胡适评传》里，将胡适同时代中外名人开列一张表，别开生面。更重要的还是有关胡适的童年描述，在同样没有多少文字资料的情况下写就，读后仍不觉失真，还令人大受启发。

　　关于阿炳，世人听到的最煽情的广告词，不是中国人讲的，而是日本人小泽征二说的。他说，听阿炳的《二泉映月》，“要跪着倾听”。鉴于小泽在当今世界乐坛的大师地位，阿炳在世界上的知名度更高了。这种情形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从上到下都很盛行。比如，判了江青一个死缓，外电“反响还好”，领导人才放下心；再比如，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的片子在国外的电影节得了大奖，已在没看过他的片子的中国影迷里名声大振。这些都是题外之言。不过，世事常常如是，圈中人看不透，圈外人看得穿，是圈中人定力不够，还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不好说。

　　任何艺术杰作，都不会是横空出世的。正如王若滨的歌曲源于西部民歌，曹禺的《雷雨》“脱胎”于易卜生的《群鬼》；阿炳的《二泉映月》，只有产生于二十世纪上半叶，苏南地区相当数量的拉二胡的那群艺人这一事实氛围中。我不是要在这里说《二泉映月》是集体创作，只是以为关于阿炳，我们有太多的地方值得去细心研究，他的师承，周遭艺人的情况及相互影响等等，才对得起“最细致地描摹了人类悲怆地位”的世界名曲——《二泉映月》。

　　有人早已提出，为什么在几世纪以来就一直是中国最富足的地方之一--江南，产生了最悲怆的乐章，这也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有一点可肯定的是，即使在阿炳最困苦的三四十年代，仍比西北某些黄土高坡，八九十年代的种田人强些。至少前者还抽得起鸦片烟，后者境遇最惨时，一家只有一床被，不过，他可能会唱起高亢的信天游，打起喜庆的腰鼓。也许，要让一个人深切地体会世态的炎凉，内心的悲愤，命运的舛变和无奈，就是让他在最繁华的尘世，一下子跌落到最悲惨的田地，还不能让他很快就死了，要让他相识的人看着他悲惨地活着。小说家早已如此设计小说了，如曹雪芹的《红楼梦》，余华的《活着》。看来，无论是对艺术家还是艺术品，这一条款只对促成杰作有益。

　　父亲年轻时曾拉过二胡，谈起阿炳，他是这样说的：“瞎子(无锡话中读音如‘哈则’，哑巴读如‘乌则’，都是带有轻蔑口吻的)阿炳，白相人?，快活--一只。”这是说他认为阿炳的日子，至少年轻时，“勿要太好过噢”，抽大烟，嫖妓女，这可不是一般老百姓过得起的生活。甚至在他眼瞎了后，为讨生活，他也要唱唱黄色小调，以博众人一笑，《二泉映月》也只能偶尔拉拉，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这类哀哀哑哑的曲子，象哀乐一样。我在这里只是想说，阿炳不是圣人，以自己的癔想强加在他头上镀层圣光，这是矫情，不是真情。我一向反感这样一种思维：只要这人是伟人，是名人，他一定要是个完人，圣人，甚至明知他活着时的所作所为，仍要隐其陋，扬其精。其实，对于艺术家来说，只要艺术品够棒，他就是伟大的艺术家，不管他生活中是同性恋者，如王尔德，福斯特；涉嫌嫖女学生，如萨特；养情妇，如福克纳。在这一点上，还是阿炳的同邑钱锺书看得开，他说，你吃了鸡蛋，觉得好吃，就没有必要再去寻生蛋的鸡了。因为即使那只鸡以前跟多只公鸡乱搞过，这并不会影响你对鸡蛋好吃与否的判断。所以，我听了《二泉映月》，觉得好，我就不会介意作者阿炳是个白相人，鸦片鬼，有时还拉拉黄色小调。

　　看得出，《南方周末》编辑真是位黑色幽默高手，非要在艺术家之前加“民间”两字。民间，就是说在艺术家生前，是个“沉默的大多数”，死后，上不了正史(正史里论资排辈已够挤的了，情有可原啊)。中国上下二千多年(五千多年的说法至今大概还是不可靠的)历史，不知多少优秀的民间艺术家，就这样作品失传。人么，早死了，连人名也蒸发了。看看中国的“四大才子书”，大概只有一部的作者能定论。阿炳还好，有懂行的同邑在他死前抢录下了六首，不然，《二泉映月》只能和阿炳一样，映照在“天下第二泉”的月光下，随雾气蒸发了。因为据我的揣测，以阿炳的识见，他未必会刻意要将曲子留传后世，作曲的目的一是为了谋生，二是闲时自拉解闷。同样，他在生前也没敢奢望要刻意做一个大师。即便他想当，世人也不会认同，不然，你一个没多少文化的瞎子当大师，我从东洋西洋留学归来的当什么？所以，朋友，留心你身边每一人，尤其是街上会拉乐器的乞丐。不过你最好跑到美国的地铁站台，在那儿碰见的机会要大一点。

　　正是，生活在别处，艺术在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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