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贽传》
http://www.sina.com.cn 2000/12/12 12:03 新浪文教
作者:邵燕祥
汉初的大功臣、绛侯周勃,曾经统帅百万雄兵,后来被诬谋反系狱,他说,这一回才知道狱吏的尊贵了!这一句中国的千古名言,至痛,亦至切。
狱吏尊贵,正所以见囚徒的卑贱也。扩大来说,官吏尊贵,正所以见一般民人的卑贱也。
从秦以降,中国就是一个“以吏为师”的国家。吏者,当然不限于狱吏;然而,对于在押的囚徒来说,狱吏就是大一统的封建专制国家的代表,也是“政教合一”的皇权统治的直接的实际执行人,明末的学者李贽一旦成了“思想犯”,捉将官里去,也就归狱吏“管教”了。
李贽,在我们今天看来,他反对假道学,其实还是维护真道学,他反对“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也只是反对把孔子门生的传述当作教条;但就是这样,已经大逆不道了,竟敢触犯权威,自是向道统挑战。那时候还没有“把思想问题、学术问题同政治问题区别开来”的政策,加上他口出狂言,公然以“异端”自居,这还了得!于是,不客气,即逮系诏狱论罪。
明王朝统治者给李贽定罪,也要打出“民”的旗号,定他一个“敢倡乱道,惑世诬民”。说“也要”,是说并非自明代始。贾谊谓秦始皇“废百家之言,以愚黔首”,而当年秦始皇在大举坑儒之前,也是说“吾使人廉问(侦讯),或为妖言,以乱黔首”。可见,在秦皇那里,百家之言就是“妖言”,而要使黔首不“乱”,只有使之愚昧才行了。按照中国的道统,据说本来是尊老尚齿的,但李贽以古稀高龄,一成叛逆,也不免于缧绁之灾,桎梏之辱。口头上拿宽仁厚德装门面,骨子里则以暴力严刑相威慑,这就叫外儒内法。
作为大奴隶主的皇权统治者,为了让黔首们好生听从使唤,自称是在“牧民”,把愚氓驯化成“会说话的牲畜”。他们也有分析,区别对待:其中死心塌地的奴才,要嘉奖;不甘为奴的觉醒者和反抗者,要镇压;而对从统治的营垒中掉头出来以至反戈一击的人们,必诛杀之而后快。李贽就是这样的靶子。
“百代都行秦政制”,偶语可致弃市,何况李贽公然指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今天骂古时的君相圣贤,骂当下的官僚学阀,明天难保不会骂当今的皇帝及其他权力者,即使为了预防,也得收押治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肉体消灭,最是理想,留一口气,则须折磨,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磨得发疯,概不负责,逼得自尽,正中“上怀”,然后将他的言论封杀,妄加传播者同罪,雷厉风行地“肃清流毒”。李贽熟读经史,自然有见于此,早就把自己的著作命名为《焚书》、《藏书》了。
我从前只知卓吾先生李贽其名,真正翻看他的著作,是直到20世纪70年代的“批林批孔”运动中间,中华书局配合“评法批儒”,重印了先生的书。因他“批”过“儒”,竟把他当作“法家”捧出来了。这个历史的误会,倘李夫子再世,也会啼笑皆非的。不过感谢这一误会,使李贽著作得到一次小小的普及。
那时还开始译介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发展史》。我不免从中国科学和技术的落后,想到中国封建社会长达三千年的停滞。读到李贽,思前想后,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当一个社会要把有良知的、肯思考的读书人(以至突破禁区搞一点“奇技淫巧”的工匠)都“投畀豺虎”的时候,禄蠹和书蠹成为上流社会主流,而平民百姓缺少普遍的启蒙,只能眼睁睁看着西门庆、应伯爵之流横行市井,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或准乱世的时候,还能期望人文与科学在这片土壤上有多好的命运吗?
我们比李贽晚生四五百年,又加上他身后几百年的中外历史可做我们认识世界的参照,讲民主,讲科学,讲法治,我们应该有比李贽更大一点的空间,这是毫无疑义的。
(《李贽传》,鄢烈山、朱健国著,时事出版社2000年3月版,18·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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