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处默哀
http://www.sina.com.cn 2000/12/13 12:00 新浪文教
作者:张辛欣
清洗着人家的厕所,不经意地瞟一眼地上,愣在那里。倒过头来,再看一眼扔在地上的《纽约时报》,是他,是他的名字,还有他的照片--1978年的诺贝尔奖得主,犹太作家辛格去世了。“活了87岁,用意第绪语写小说……”读过的一些辛格的书翻译成中文的片段,这里,那里,就浮上心头。拿着清洁剂和刷子,蹲在那里,一目十行地看那篇不长的文章。
不是初次在人家的角落里悼念什么人。
那个时候,还没有落到异乡,还没有成为作家。那时候连大学也还没有考进去,在一家大医院,做一个护士。每天在一条走廊里奔走,对厕所并不陌生,端屎倒尿,在护士,是平常的工作,不过这样的工作,从来不会和父母说,父母会心疼,就这么一个女儿。在一个白底上绿色大字———“静”的警告下,来来去去,也有五年。五年,始终怀着一个梦想当作家。想来竟是奇怪,那时候,人有比自己的职业高的梦想,是一种很深的罪过。连你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怀着很深,很见不得人的罪过。于是,当着同事,既不看小说,也不订报纸。
每天,到大门口去看别人的报纸。这时候想想仍然惊讶,那时候偌大国家,报纸只剩下两种。还有一份小小的《参考消息》,是世界的窗户,整个窗户,只有眼前这份平日也有好几十页的《纽约时报》的一页大,而那一页,那时候就是整个天下。在传达室角落里看人家的报纸,是下班以后第一件事情。那一天,在报纸上就读到那一条死讯。一个苏联作家去世。家里的书架上,有过他的全部翻译作品,长长一排。当然和别的书一起,也烧了,卖了,自动交了。他的作品,这一刻想想,表现赫鲁晓夫时代的知识分子,政治文化界的生活,也写改革的苦恼。全部苦恼的程度,仍然太粉饰,粉饰到没有什么值得留下,只留下粉饰本身表达的一类灵魂工程师们懦弱的本分。但是那一刻,坐在传达室里,久久地看定报纸上小小那一块儿。久久。
这时候想,同一个的那时候,同一张纸上,世界上一定在发生大事情,中国自己也正在干一件大事情,批林批孔;父亲就在那个时候又遇到政治麻烦,不再回家,而我初恋的人,那时候被开除了党籍、军籍,从军事科学的高等学府发配到乡下去了。但是,竟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在那个瞬间,可以分担角落里,小小一个你,内心深处,对一个作家死讯的悲哀。
又过了十年左右,才发现,那位作家和更心爱的一位苏联作家持完全不同的文化观点,读到他当过苏联作家协会主席之类的一段简历,立刻,以我们类似的经验,不难想象,他陷害对手的种种看不见的手段和无须手段的有力效果。你的仿佛只属于你自己的角落,什么时候,才悲哀对了地方?就是一个苏联文学界,在那之前五年,《日瓦格医生》的作者,已经死于病困;在那之后五年,爱伦堡也去世了。你怎么能知道?你那个时候连他们的书也没有读到!而现在,一排辛格,在你北京的书架上。
这家主人,不仅在厕所里看报纸,还放了不少书。书在马桶前分明是脚的旁边,在水箱盖上,在窗台上,书甚至翻开着,架在浴缸窄窄的沿上。不收拾,不移动,我知道,在这种混乱里,有一种你自己才看得见的秩序。比起我干活的另一些受过高等教育,却一本书也没有的美国人家庭,在这样的厕所里,会使你看见你以前的自己。
“辛格喜欢写鬼和灵魂,他坚信他们和我们同在。”干着活,眼睛落回那条死讯的文字上。起码,新欧洲的旧小镇从此不再遥远,一颗回家的灵魂,这一刻也正路过我的头顶?
读着,心不由得抖起来。于是,在清洗好的马桶盖上坐下,在别人的角落里,为自己沉默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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