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跃红

　　引子

　　伊斯卡亚是我心底的珍藏。

　　然而自从写作成为一个谋取名利的行当以后，人们的心里就再也藏不住什么东西了，所以我最终还是出卖了伊斯卡亚。

　　伊斯卡亚是意大利的一个小岛，她像一粒未经雕琢的绿玉，被镶嵌在那布勒斯海湾的蓝天碧水之间。他的意大利名是Ischia，伊斯卡亚是我想当然的音译。

　　伊斯卡亚是幸运的，名城那波里是她的屏障，维苏威、庞贝、索伦托、卡普里都是她的近邻。

　　伊斯卡亚又是不幸的，那波里的世界声誉早已是家喻户晓；维苏威作为闻名遐迩的火山，因为曾经埋葬过庞贝古城，结果使它们双方都名震寰宇；一曲《重归索伦托》给这个同名小镇填发了免费旅行全球的车票，至于卡普里，虽然是伊斯卡亚的姐妹岛，然而因为很多名人曾经在那里居住过，像古罗马皇帝提必留斯，高尔基等，小岛的名字就和这些名人一起走遍世界了。

　　唯独伊斯卡亚，她是那布勒斯湾还没有出嫁的女儿。

　　我之所以能够走进伊斯卡亚，全都是因为同学鲍娜的缘故。

　　鲍娜是我在荷兰学习时认识的朋友，而伊斯卡亚正是她的家乡。在得知我要独自去意大利浪游一个月的消息后，她热情的邀请我途中去伊斯卡亚，说是可以领略那里的地中海风情。

　　地中海，我的老天！

　　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无法抵御地中海这三个字的诱惑。至于伊斯卡亚是什么样，尽管鲍娜以她那意大利女孩的热情和对故乡的热爱，作了详尽的描绘，可是我的脑海里始终没有明确的印象。说实话，我当时根本就不在意。那时侯我的脑子里全是地中海的波涛和意大利那些个名胜古迹的影子，所谓伊斯卡亚，不过就是朋友安排的一个落脚点而已。

　　海上蓬莱那是一个八月的清晨。

　　从威尼斯到拿波里的夜班火车刚刚停稳，我在车里一眼就看见了站台上鲍娜娇小的身影。此刻，她的长裙在意大利八月的阳光下一片灿烂耀眼。

　　见我如约而来，黑发下的秀目透出欢欣。于是，在我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还来不及看清楚拿波里城那环抱大海的面容时，她已经把晕头转向的我领上了去伊斯卡亚的渡海客轮。

　　回首间，拿波里层迭环绕的街市楼宇已经缓缓退去，只剩下著名的鸡蛋城堡还在海岸边似沉似浮。说这城堡是建在一个鸡蛋上，连小孩都不会相信，可富于激情和想象的意大利人却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真的。

　　转过身来，客轮正突突的从维苏威火山身边驶过，在它那舒缓宏阔，云雾缭绕的庞大身躯衬托下，可载几百人的客轮仿佛只是一只受惊的鸭雏，匆匆忙忙地往外海逃离，像是要躲避它随时可能的咆哮。

　　眼前骤然开阔，碧波万顷，海风习习，渡轮犁开湛蓝的海水，身后拉起哗哗的白练，往海湾深处钻去。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在与几个大礁石样的小岛擦身而过之后，一片双峰驼状轮廓的岛屿开始从海面慢慢浮现。岛的上空是几团雪白的云絮，缓缓的停在那里始终不愿离开。

　　这让我想起从布鲁塞尔飞往罗马时的情景。当飞机越过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半岛上空的时候，从空中俯瞰这片土地，细白的浪花勾勒出深蓝的地中海与棕黄陆地的界限。令人称奇的是，凡是白云浮动之处，下面都一定笼护着一座岛屿，并且可以根据云团的大小来准确地判断岛屿的大小，而水面上却是一览无余，一丝云彩也没有，真正蔚为壮观。

　　此刻，眼前这云岛相叠的景色越来越清晰，海天之间突兀地升起这白絮作帽的山峦。她既深藏于波涛之中，又隐现于浮云之下，让人记起了那著名的写海市蜃楼的诗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同样的意境，在这里却即刻就是可以走进的现实了。

　　随着海轮停靠码头的汽笛，我的思绪已暂时把拿波里扔在了脑后，开始琢磨伊斯卡亚会否是此次旅行的一个意外惊喜。

　　当我站在码头广场上的本岛地图前的时候，刚才在船上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这真的是一个火山喷发而成的岛屿，两个驼峰就是两个早已熄灭了的火山口。紧靠着旁边还有另外一个火山口，可是已经变得低矮残破，以致于快看不出来了。往西边还缺了一大块，成就了一片裂谷。

　　.全岛呈不规则的圆形，从火山口往周遭延伸开去，高处险峻，低处舒缓，渐渐没入海中，熔岩往不同方向的流动，加上岁月的侵蚀和变迁，在高处拉出深沟，在舒缓地带却形成起伏的谷地，而在岸边则既有串珠状环岛的沙滩，也有熔岩瀑布凝固的深谷陡崖，直接就嵌进碧波中去了。唯独东边往海中伸出去一个似断似连的孤崖，上面有一座宏伟得令人吃惊的城堡。它不仅打破了小岛略微规则了一点的单调，同时因为城堡的俯瞰对视，从而造就了一种叩问当下的历史气度和遥相呼应的美感。

　　虽言小岛，却有人口三万，现在以旅游为主业，兼及种植。熔岩和火山灰风化而成的土地格外肥沃，看那高处密密的森林，缓坡上漫山遍野的橄榄、葡萄和其它作物的种植园，红白相间、互不相连地星散于绿色园林中的屋宇，叙述着的是一派西方式的田园风光，却又仿若印象派的画意。

　　遥想当年，在旅游业未兴起之时，橄榄油和水果之类的物产，大概一定是当地人生存的基本依靠吧。当我跟着鲍娜走进她的家，见到朱塞伯大叔和弗兰契斯卡娅大婶，并和他们相处数日之后，便益加相信那种以种植为主业的时代，也不过就是昨天的事情。

　　鲍娜的菲亚特小车和她的人一样小巧，她先开着车七拐八转地把我送到半山上他家的出租渡假别墅，并且建议我先到二楼露台上看看。于是恭敬不如从命，我扔下背囊，开门走上二楼，凭栏远眺，不禁惊叹一声：

　　嗬！好一幅人间仙境。

　　远景是蓝天、碧海、白帆点点。

　　中景是海港、城堡、沙滩如练。

　　近景是田园起伏，小楼错落，绿色为底，红白点染。

　　南欧的阳光在尽情泼洒，拿波里的海风扑面而来。

　　整个画面简直可以用手从眼底推出去，推出去……又可以迎风张开怀抱收回来，收回来……

　　凭海临风，天人一体，寰宇飞动。

　　那结构色调的搭配，如同一幅无可挑剔的海岛水彩风景，她应该是属于那种只存在于热爱大海的艺术家梦中的完美意境。

　　如果用中国的传统美学理想去描绘，其宁静当如靖节先生的桃花源，其丰饶犹是吴承恩的花果山，其精美则宛若一泓放大的海洋山水盆景，李贺《梦天》诗曰：“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差可类似这样的意境。

　　然而这一切又都似乎总是不太确切，所以。不如干脆说它就是一座被凝固在地中海里的西方海市蜃楼吧。

　　哦！伊斯卡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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