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卡亚散记(之四)

　　作者：陈跃红

　　研究印象派艺术的人们似乎曾经断言，所谓印象派绘画所表现的，往往是在生命的某一时空瞬间记录下来的事物印象，它是真实的，但却不是随处可见的，因此，它与其说是真实的印象，不如说是印象的真实。

　　至少我自己也这样相信，尽管我并不是研究艺术的人。

　　然而伊斯卡亚改变了我的妄断，至少是部分地改变了我的认识。

　　那天差不多已近晚上十一点，下午没有吃什么像样东西的我们一伙人，决定出去吃宵夜。

　　开着车转了好几处地方，除了酒吧外，正经的饭店要么已经关门，要么就是人满为患。最后还是鲍娜拿主意，去了本岛最大的海滨浴场，那里有半露天的皮扎饼店，口碑极佳。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是午夜十二点过，仍旧有好几拨客人未离开，有的甚至还在等待美食上桌，显然也刚到不久。

　　点好各人的品种，大杯的啤酒也端了上来，气氛顿见热烈，东拉西扯的又聊开了。不知是因何缘故，刚才还在用汉语对话的众人，在提到一个关于他们学校汉学系教授的话题时，突然就都叽里咕噜的讲起意大利语来，分明是不想让我与闻的意思。

　　听不懂的我就只好自觉地调头去观察周围的景致，不意间竟让我又看见了一幅名画。

　　半敞的餐厅低矮而宽大，近于昏黄的灯晕下，不远处烤饼的炉火正熊熊的燃着，那火的亮光似乎比灯光更强烈，透过敞开的炉膛投射到附近的桌椅家什上，像给涂了一层亮油。

　　布幔的顶盖挂下来两尺左右，白色的布料此刻看上去却是褐黄，布棚以下的部分都是空的，地上只有不到一米的围栏，夜色从当中不断的流进来，使这屋仿佛有着消融到夜的黑暗中去的危险。

　　简易的桌椅聚散随意的摆开，那角落里几个喝酒女士的打扮和倦怠的神态，真好象德加画笔下的舞女。

　　我一个人依在屋栏边往外望去，黑沉沉的夜幕如同涂了厚厚黑颜料的油画布，重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在这黑幕的基底上，一轮暗红色的月亮镶嵌在紧贴近海面的地方；而大海与天空唯一的区别，只是平涂的黑幕表面有些细碎的、点彩状的亮斑。在那暗红的月亮最后沉入海底以前，一切都好像不动的层迭搭配在那里，没有比这更真实更具体的巨幅后期印象派佳作了。

　　我怀疑，在许多年以前，不少印象派大师大概都曾领略过类似这样的风景吧。

　　又一日，已近黄昏。我正在从拿波里市参观博物馆回来的船上。

　　恰是落日的时分，地中海的黄昏有时候光线太强，一柱柱阳光刺破镶金嵌银的云块落到海面，显得云蒸霞蔚，一如朝霞。我想拍一幅夕阳入海瞬间的照片，就一直在守侯在顶层甲板上。此刻尽管海风不弱，但是几个去伊斯卡亚旅行的德国青年，却依旧拥在那里弹吉他、吹口琴、唱歌。

　　离伊斯卡亚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还是没有拍到满意的镜头。不曾想那船却拐了一弯，往附近那个我不知名的小岛驶去。一问，原来这班船要经停这小岛后才去伊斯卡亚。我正有些沮丧，因为船的转向使我错过了抢镜头的机会，忽然眼前一亮，船已经驶进了小岛的停泊港。

　　哇！又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哪里是一个日常的港口，简直就是一幅色彩热烈的画，严格的说，是一幅早期印象派的海港街市风景。

　　港内高低错落的船桅和码头设施，一律的油成各种对比鲜明的颜色。

　　尤其是沿港的街市，没有一间相同结构和造型的建筑，依着岛上紧贴海的山势而建，仿佛就是贴在陡坡上的一长列平面风景画。建筑一溜都挤挤挨挨成堆积状，不同的房子仿佛分头把房子的各个侧面和几何面都翻到朝向大海和港口的一侧来，绝少整齐规则的排列。

　　更妙的是颜色，暗红、桔黄，深绿、亮紫……同样鲜艳浓重的几何色块重重迭迭平涂，绝无过渡和综合，就这样延伸过去。每一块都未必好看，但是聚合在一起，却又有一种打破和超越惯常平庸真实感的震撼。更在夕阳余辉的定格下，简直让人分不清似真似画。

　　只有在穿工装的码头工人和衣着艳丽的男女走动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这是真实的存在。

　　我不知道是印象派模仿了伊斯卡亚及其邻岛这样的街市呢，还是伊斯卡亚人模仿了印象派？这是一个至今藏在我头脑中的疑问，而我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去揭开它的谜底了。

　　无须再多作描绘，因为我还来不及更多的细读和感慨，那船就已经离港而去。

　　但是我已经确信我不会改变我的见解了。

　　不管南太平洋的塔西提岛给了高更多少灵感，也不必问尼德兰和南法的阿尔地区给了梵高多少主题，但我相信意大利拿波里海湾的景色，一定和印象派的创造有某种，或现实，或神秘的关联。

　　如果你读完印象派的历史，发现他们真的和这里有关系，那可以证明我的直觉正确，如果你没有找到其中实际的影响联系，那我也相信，他们在灵魂深处和这里也一定有着神秘的交流。

　　我确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