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卡亚散记(之五)

　　作者：陈跃红

　　时光像海滩的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却再也不可能像浪花那样席卷而回。

　　在岛上的时间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下午了。

　　可还有最后一块足迹未到之处，这几日它已开始渐渐让我梦绕魂牵。

　　不错，城堡，正是它，此前我已经从各个角度打量过它了。

　　这是鲍娜的一个狡黠的小计谋，她把城堡留到了最后一刻。直到下午太阳快偏西的时候，才似乎漫不经心的对我和卢卡说：“怎么样，去看看城堡吧？”

　　我的回答是：“我早已经准备好购门票的里拉了。”

　　三人大笑。

　　远看不怎么大的城堡，一旦深入进去，却是机关重重，堂奥深深。

　　高大厚重起伏的城墙，沿着山势把整个礁盘都包了起来，除了与伊斯卡亚相连的细葫芦状入口外，周围都是悬崖峭壁。而一旦潮水上来，连和伊斯卡亚之间也隔了数十米的水面。在那些个古老的冷兵器时代里，完全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说是礁盘，其实就是一座陡立的小岛。里面若住几千人，基本上是绰绰有余。进了城堡大门，里面一左一右两条甬道顺坡而上，都有铁栅栏和门。正面还有一个现在开启，而当年确实隐藏的地洞秘道，一直通向山顶，可退可守，甚至可以作为对敌人的反包围之用，正可谓机关巧设，独具军事眼光。

　　沿甬道一层层上去，上下左右，尽是四通八达的交叉小道和依势而建的工事、石室、堡楼、地洞和暗道。想当年，这里可是甲兵防守，步步设伏，处处杀机。而今却是低头断墙残垣，杂草丛生，抬头古树摇曳，阳光和煦，成了仅供有心的游人观赏凭吊，发思古之幽情的所在。

　　上得山顶，从垛口望出去，远处天风海涛，帆影绰约，身下却是几十丈壁立的陡崖，真个是易守难攻的地方。

　　试想古代的王侯和将领们当时站在这垛口边，头顶旌旗猎猎，身旁武士簇拥，四处甲兵拱卫，刀光剑影，一定充满了迎敌的豪气和胜利的自信。就即便是敌方占领了伊斯卡亚本岛，还是肯定很难拿下城堡。只要里面粮草充足，坚守起来决无问题。而一旦时机成熟，或者援兵赶到，来它个里应外合，不把敌人驱入大海喂鱼不会罢休。

　　传说古代的希腊人占领伊斯卡亚以后，就开始修建这个城堡，在后来防卫异族的进攻中多次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以后小岛多次易主，谁能够说得清楚它曾经有过多少主人，而最后一次的攻防之战，又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样的冤家之间发生的呢。

　　看来只能去问历史学家了。只是其间具体而微的无数人世迁徙和更迭，又岂是历史学者所能叙述明白的。不过有一点很清楚，那便是，再坚固的城堡，也没有永恒的主人。这对于城堡而言，无疑是一绝妙的反讽。显然，当年修建和防守承包的人们决不可能意识到这个道理。

　　鲍娜领着我们走过堡内的希腊式教堂和聚会大厅，观赏残存的壁画，接着参观了一个在城堡里举办的现代工艺品展览，展品全都是出自伊斯卡亚居民的当代创意，而那些汲水瓶罐上的美女和绣毯上的图案，却又处处透出自古希腊罗马时代以来的文化艺术底蕴，它们既足以勾起参观者美的遐想，也能够让异国旅人的思想深处不断叩响远古历史的回声。

　　在走下一处地道曲折的阶梯时，笑语不断的鲍娜脸上竟然略现肃穆，让人觉得这是在进入一栋神圣的殿堂。

　　然而当我们终于到达那地方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个光线暗淡，矮而阔，有点像厨房的地厅。

　　说它像厨房，是因为里面沿墙是一溜灶台形状的东西，上有安置锅的圆孔，下有入柴的灶堂。即便现在看去，似乎只要安上锅，点火就可以作饭了。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样不大的灶台排开去竟有许多个。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弄这么多小灶台干什么，岂不是麻烦和浪费？做一个大的不就得了。看中国的寺庙里，几百个和尚也是一个大灶，一口大锅，多方便。

　　这西方人是不是也有犯傻的时候。

　　正琢磨着，鲍娜却让我们猜猜这是什么地方。看看卢卡，是不动声色的微笑，显然他知道。而我呢，不怎么犹豫地就答道：“是厨房吧。”

　　二人扑哧一笑，显然料定我会这样说的。

　　然而鲍娜的解释真是令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原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厨房，而是人的生命归宿，是小岛上的去世者休息的地方。

　　看我大惑不解的神态，卢卡接过话头说，在伊斯卡亚，古代的人们有坐葬的习俗。人死之后，要先送到这里来，被安置呈坐的姿态，停放在这种灶台状的上方。自此以后，家里的亲人会定期来祭拜和观察。待尸身慢慢腐化，陆续掉落在下面灶堂样的空处，最后连骨架也掉了下去。到了这个份上，家人才会选择吉日，将骨殖收集起来作最后的安葬。

　　我的头脑中顿时出现了一幅有些稀奇古怪的图景，那是一些着古代服装的男女，在这地窟的阶梯不断上上下下，目的只是来看看亲人的尸体是否已经化去。

　　而那些“坐”在那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神态呢？

　　这真是丧葬史上的奇观。

　　直到走出城堡，这幅图景还一直在我的思想中挥之不去。

　　是啊！如同伊斯卡亚是我此生所见的风景奇迹一样，人类的生活史也是风景无限的。然而，自有史以来，在这地球上所上演过的无数生命奇观，却大多已经随风逝去。能够像伊斯卡亚这样得以完好留存的，又还剩几许？该到何处去寻觅它们的踪影？史书、古迹、文物、典籍……这一切的一切，又能够说明什么？那些无数个体鲜活的生命呢，他们在哪里？

　　那天夜间在山上的屋子里，我几乎失去了睡眠的意识，和卢卡在露台上，面对夜色中的城堡和海湾，一直坐到很晚，很晚……

　　又是清晨。

　　当汽笛鸣响，第一班轮渡解缆缓缓离港的时候，我从高高的甲板上俯身看去，鲍娜娇小的身影渐去渐远，裙裾在海风中轻轻飘动。

　　别了！我的朋友。

　　别了！永远的伊斯卡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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