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丹燕

　　那年的冬天，在莫斯科真不是个旅游的季节，要是不戴帽子，能冻得人不停地流眼泪。这个冬天，也不是旅游的日子，我一到莫斯科，就被告知，因为叶利钦政府和议会打仗，全莫斯科进入紧急状态，所有外国人的签证都告无效，必须去移民局重新确认。而且晚上十点以后全城戒严，不准上街。

　　晚上只能站在窗前望莫斯科的夜景。

　　那是灯光里的点点被掩盖在窗帘后的城市，大雪不停地下着，把街道上深深的坦克印子埋上了，把在冲突中被流弹打死的人墓上的鲜花也埋上了。

　　我和我的丈夫每晚都站在借住的房间里，看这样的夜景。我们住在一个女作家的客厅里，我在她家的琴上弹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丈夫看了她的相册，相册里有许多照片，是她到工厂和农村体验生活的时候拍的，连照片的构图都是我们熟悉的。那时候，她很年轻，很美，但在神情里，除了被重视的自得以外，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凄凉和感伤的样子。

　　我们总是看到天上在纷纷落下的雪里，有一粒红星亮着。那是一个高高的尖塔顶上的红星。

　　我和我的丈夫站在透露着寒气和雪花潮凉的气息的窗前，突然明白过来，那就是克里姆林宫塔顶上的红星。

　　“《古丽雅的道路》你看过吗？”他问我。这是一本六十年代在中国孩子中广为流传的苏联翻译小说。那时，他是一个有哮喘病的病弱的男孩，怀着要为共产主义献身的伟大志向。我是一个挑食的幼儿园小女孩，我们虽然住得不太远，可还不认识。

　　“我当然看过，古丽雅小时候在睡觉以前，总要到窗前去看一看夜空里克里姆林宫的红星。要是红星还亮着，就说明苏维埃还在工作，小姑娘就安心睡着了。”我说。

　　现在，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星仍旧亮着。

　　古丽雅书里关于暗夜里红星的诗意，还在我们的心里的某个角落闪烁，这也许是我们选择这样的风雪季节，到莫斯科旅行的许多向往中的一个小小的向往吧。一个最小的、最含糊不清的，从童年时代的一本翻译童书里落到心里的尘埃，不知道就在它的上面也有那么大的沧桑。

　　我们躺在床上，一起在莫斯科地图上找移民局那条街的位置，明天我们必须要先去移民局，在签证上加盖图章，因为这个城市正在一个非常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