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王安忆
http://www.sina.com.cn 2000/12/08 16:20 南方周末
作者:王俊
我在午夜两点的静谧中读完了王安忆《我爱比尔》的正文部分。剩下的小半本是一篇叫做《白茅岭纪事》的东西,我开始以为是为了凑足书的篇幅搭配的另外一篇忆苦思甜性质的小说,心里想不读它了,但是睡不着,又起来点亮灯,一页一页地把这篇《白茅岭纪事》读完,才发现它原来是《我爱比尔》的采访手记。让我难以预料的是,看完这篇记录在白茅岭女子劳改农场采访经过的附记,涌上心头的却是一阵阵不舒服,完全冲散了一个小时前读完小说正文时的那种美妙感觉。小说《我爱比尔》中,我读到的是冷静、优美、不动声色的记述,是一种女作家特有的敏感、细致和由衷的同情心。而到了《白茅岭纪事》,展现在我阅读视野中的却是偏狭、武断、不由分说的主观臆断,和自以为是的道德评价。我这就有些困惑了,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错裂呢?
《我爱比尔》不足10万字的篇幅,从头至尾都流动着一种朴素、轻灵然而却非常诱人的气氛。小说不过是在讲述一个画画的女孩“阿三”奇丽而婉转的性爱经历及其悲剧性结局,“与外国人的性爱”作为一种特殊的情结贯穿了这个女孩飘忽的青春。王安忆的文字是最为吸引人的,那么淡然、轻盈地叙述着自自然然发生的故事情节,同时用那么自在、轻微的笔触揭示了阿三的微妙心理,这种心理又无时无刻不和周围的环境、周围的人发生着细致的互动,而一切互动的发生都没有逃过王安忆的笔下。
小说最抓读者的地方仍然在描写爱情(或者准确地说是爱欲)的章节。阿三与比尔、马丁以及那个比利时人还有名叫艾可的冒失青年,这些爱情描写中绝对没有火辣辣的激情段落,有的只是细波细浪的、在平静中伏动的耐心叙述。王安忆对性爱的描写是我读过的最美的性爱描写之一,她笔下的性爱是轻轻地延伸到日常生活中来的,没有高出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的特殊性。
在连续失去比尔、马丁后,阿三浸染在一种“大堂情结”当中,她的肉身梦游在各个酒店的大堂中。阿三刚开始曾经非常得意于自己的房子,因为里面有自己的爱情、有真正表达自我的画,但搬到浦东的新房后,爱情飞走了,画变质了,那所房子也就灰暗得不能让阿三忍受。这时候,酒店大堂成为失意的阿三寻找“比尔式安慰”的最理想去处。阿三一直都认为自己与那些同样在大堂进行肉体交易的流莺不同,因为自己是为着一种幻梦和情感来的,她能“很爽快地接过那张纸币”,自然有她自己的心理基础,甭管这种心理基础是虚的还是实的,在阿三头脑中,它就是实的。
王安忆的行文除了淡然的旁观者态度和口吻的情节叙述之外,更打动人的是她每每会在非常合适的地方加上作者的点滴评论,这种评论又显得那样无影无形,它与故事叙述融合在一起,正常的阅读中不容易觉察。对于这样多少有些边缘性质的主人公和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事情,能够成功地避免从道德评判的角度来对主人公的行为和心理指手画脚,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小说里有评论,但这种评论尊重事实,尊重主人公的心理发展逻辑。这体现了对虚拟情节和人物的一种难得的尊重,这真是一种文明的写作态度。
小说里没有表现出的道德评价,到了《白茅岭纪事》却表现得一露无遗。原来阿三这个形象是王安忆综合了不同劳改女犯的故事概貌和细节产生出来的。在《白茅岭纪事》的记述中,王安忆对很多女犯的“罪恶”过去、她们现在的虚荣、自欺欺人的心理和同性恋现象等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经常会在采访时表现出不耐烦和轻蔑。极难得的一次让王安忆满意的采访,却是因为“后来回想,这次采访使我们觉得圆满的原因是,这女孩的故事里有一些为我们僵化的头脑所能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或者说,我们以我们的头脑攫取了一些我们的经验能够理解的东西,比如三角恋爱,可是重要的恰恰是其余部分……”
还好,王安忆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她承认采访时之所以只“攫取了一些我们的经验能够理解的东西”是因为“僵化的头脑”,她也意识到了“重要的恰恰是其他部分”。也许正是这种及时的自省,促使王安忆在具体写作小说的时候修正了自己的情感方向,抛弃了岭采访时期的偏狭态度,更公允、更人道主义地看待并分析“阿三”这样的人物特征和行为背景,才催生了《我爱比尔》这部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算是优秀的小说吧。
《我爱比尔》,王安忆著,南海出版公司2000年1月版,1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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