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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垒浇酒

http://www.sina.com.cn 2000/12/15 12:20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须弥山主人

  古人说:“会饮三杯的,都不是俗人。”可我顶顶俗气,看见酒字头晕,闻到酒气胸闷,喝一杯成关公,脸如紫涨肺头,喝两杯成悟空,被唐僧念着紧箍咒儿,喝三杯成布鲁诺,要被活活烧死,跟老托尔斯泰的三杯酒大不相同。最惨的一次,倒不是呕吐狼籍,而是连续三日三夜头痛欲裂,睡不成,坐不稳,几次想跳楼自杀,又无力爬上阳台栏杆。想脱俗,只有成布鲁诺一途。因此,我交朋友,阮籍、陶潜、饮中八仙都不妨,顶多不去看他们,但周瑜是不交的,程普说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交了这样的朋友,马上变成布鲁诺。最理想的朋友是不大忧伤时的曹操,让他每天颁布《禁酒令》,把孔融李白这些家伙都关起来,不得喝酒,并把他们《酒德颂》、《将进酒》之类文字统统列作禁书,送给秦始皇。

  我知道事非酒不能办也,席无酒不成欢也,宴席声势日益浩大,余光中的《蝗族的盛宴》已比小巫更小。觥筹交错之间,动辄罚酒,不动也罚酒,人人对我受火刑感兴趣,以看到我生不如死的丑态为快。这种场合,我又拙于应付,却不过,浅尝辄止,回来却已大大得罪了老朋友,他们总觉得我朋友间不喝酒,从外面回来却一身酒气,十分不够朋友。

  酒与烟虽都有害于人,但两者却遭遇迥异。烟会吸不会吸,都是一口口来,酒却可以沾唇即止,可以小口,可以大口,也可以一饮而尽,现在普遍是一饮而尽,否则就过不去。烟人人能轻易学会抽,不抽烟是修养好,热爱生命,酒非人人能学会喝,不喝酒是人品坏,公关能力差,因此烟不能劝,酒不能不劝。劝酒的方法多种多样。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那种文绉绉的伤感情调当然已弃之如敝履,剩下的都直截了当一箭致命。初次相会的,说不喝就是看不起他。他酒量比我好,初会就跟我讨论看不看得起的内心问题,我是敬仰的,怎么敢看不起,只好自毁形象耍赖装狗熊。知道我在工作之外也动笔,就因古人有“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话,立即将文人的角色分派给我,且举出李白的例子,学问更好的,又举阮籍的例子,刘伶的例子,证明阮刘李三人虽无足观,却酒量可观,我不喝酒,那是无足观到家了,使我的脑子里逻辑混乱,对他们为让我稍有点足观的努力感恩戴德。而相熟的,更是豪情万丈,说是凭他与我的交情,别说是酒,便是敌敌畏也喝下去了。这时我只好自叹命苦,交个朋友要我喝敌敌畏。更有人具备诸葛之才,看见我酒杯里是饮料,立即怀疑我的性别,说我可能是花木兰樊梨花,要找个稳婆来检验,这时我只好学大花脸扮司马懿。

  有时承蒙人家顾全义气,放我过了华容道,却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息:“你这样不行,怎么能不会喝呢!”并对我全无酒量却居然厚颜窃占记者职业十分愤慨,令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一心一意盘算着回去辞职,让会喝的来,以免尸位素餐阻塞贤路成千古罪人。但我气量狭小,常常想说:“我视酒如毒药,你们视汽水如毒药,为公平起见,咱们都换成乐果,一人一瓶,喝完而不死算是斗酒赢了。”可这将人家赐酒当成赐死,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免其心可诛,只好说:“你爱酒,我爱白开水,我们各爱各的,各喝各的,谁也不吃亏。”此时主人马上脸现委屈愤慨之色,斥道:“我这是舍命陪君子,你以为我喝醉了那么舒服,不会呕吐失眠酒精中毒?”显然是我不识抬举,而且妻非独占不美,酒非分享不欢,这又是我不顾大体了,惭愧之余,汗出如浆。喝酒既有如许难受处,何以还要喝,这一疑问,就不敢再出口。

  劝酒之技巧日益精妙,常叫我目瞪口呆。浙江什么县的副县长说:“能喝九分喝十分,本县人民都放心;能喝十分喝九分,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他的劝酒辞虽不甚讲究平仄,却也使我五体投地,那个县在浙江虽算贫困,但老百姓却个个爱戴领导,不喝上十分,都不放心,只有喝足了才放心,有点像《孟子》里面的老百姓,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领导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喝十分酒也?”而领导为党为人民,也是竭尽全力,喝必十分,决不九分,令人好生相敬。又一城市的副市长下基层抓计划生育,宴上大碗喝酒,小口吃海鲜,酒已足,席将散,乡里干部却还觉未尽心意,想让敬爱的副市长更尽一杯酒,说出的散文体劝酒辞也非常出色:“你若不喝这杯酒,计划生育是搞不好的;若喝了这杯,保证能搞好。”这杯酒何以有此威力,我是愚鲁之辈,不懂其中深意,只猜想副市长或许习得了传说中的蛊术,或许是气功大师,能凭酒作法,而他为了工作,更是豁了出去,紧锁两道剑眉,皱起一张肥脸,举起杯,只一仰,有分教:咕噜一声酒下肚,如此魄力谁能比。一声喝采,举座皆欢。想必任何疑难杂事也必迎刃而解。

  我的境界没这么高,主人用这些劝酒辞一般不起作用,所以被人看不起是应该的。但如果是石崇来劝酒,我多半抵挡不了。书上说,他每邀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我的坚忍之心比王敦差得太远,而王敦怜香惜玉之心比我差得太远,别说斩美人,就是斩丑人我也受不了。不过时代在进步,酒桌上已不大动刀动枪。报上说某地一漂亮女职工受命陪上级检查团忘我喝酒,酒精中毒而死,领导算她因公牺牲,不知有没有评上英模什么的。英雄所见略同,古代的领导也往往这样,杀了功臣就厚葬,比石崇文明得多。那些客人,不但比王敦善良,比王导善饮,且比主人更善于劝酒,能把漂亮女职工劝死,说明他们平日能出色地做思想工作,在酒席上牛刀小试,就有无穷威力。我若是主人,也只能在旁击节叹赏;若是客人,望尘莫及,只好甘拜下风;换作女职工,除了一死以报知己,别无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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