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往事(下)
http://www.sina.com.cn 2000/12/26 16:04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旋转的陀螺
宫中的夏日很短暂,随后就是漫长的雨季。连绵的雨水,潮湿的空气让人感到心中烦闷,懒得走出屋门半步。我透过馆娃宫雕花的窗棂看着窗外的宫墙,苔藓疯狂的生长着,使它几近成了绿色。稠腻的,粘湿的,多看一眼就会呕出来。这些植物向周围延伸着,我的思绪也像它们一样,在空荡荡的庭院中扩散开去。吴王依旧每日来看我,这持续的雨日也让他失去了游玩的兴趣,天还没完全暗下来就早早的睡下。
我只在夜深人静时,在雨水稍有停歇的时候出去走走。雨季的宫苑越发的幽静,耳际只有涓涓的流水声,时紧时慢的鸣蝉声在树梢间响着。微风拂过低矮的树丛,青翠的竹林,窸窣成韵。当一切都安静下来,池中的睡莲在缓缓地吐露着清香。这份舒畅自然而然的影响着我,让我仿佛回到泛着轻舟在镜湖采莲的时光,那三百多方里的镜湖啊!为何就连在梦中也无法见到你呢?
池边有口带有花纹石砖砌成的宫井,它是我在这深深的宫苑之中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石砖上的花纹质朴的让人疑惑,不敢相信它竟会出现在宫中,但它却能让我的心境平和的像一潭池水。只有在这刻才能找到真实的我,而不是那个强颜欢笑的我。面对着它我就会想起那清静幽远的苧萝山,飘荡着细纱的若耶溪,那段远离我的时光。坐在井边,我想着往昔的点点滴滴,时常会有泪水忽地落下,敲碎我在井中的影子。我又想起若耶溪畔身旁的那个身影,那深邃的双眸。井中映出的容颜还和当年一样,甚至光彩更多些,可骤然间,我觉得自己突然老了许多。我就这么坐着,直到漆黑的天边现出一丝光亮,满目的星光渐渐黯淡,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衫。
秋天到来的时候,眼里充斥的满是金黄色。厚厚的落叶铺遍了宫中的各条道路,踩上去沙沙作响,风吹过来它们还会不时的在眼前乱舞,人们心里紧跟着也是沉甸甸的。花草似乎在瞬间都失去了生机,枯萎下来,枝叶无力的搭落在茎杆的两旁。再没人去百花洲了,虽然那里还有零零星星的花在开着。宫里莫名其妙的活跃起来,妃嫔宫女们四处嬉戏,好像被压抑了两个季节的所有情感猛地爆发出来。枯黄的色调中添加了这些缤纷的身影倒一下子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对于这些,吴王并没有加以制止,反倒欣赏的任凭她们胡闹,他的心情也随着这跳动雀跃的色彩好了许多,一扫漫长雨季带给他的烦躁不安。吴王经常在傍晚时分大宴群臣于姑苏台上,人们直到明月升起时才各自散去,人人都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这时我注意到席上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总是沉默不语,只是一劲的举杯换盏,一劲的摇头叹气。他的叹息声是轻轻的,不仔细去辨别根本难以觉察,可我却能清晰的感触到。难道在这歌舞升平之下也会有不开心的人吗?我不自觉的又想到了他,那透着忧郁深邃的双眸总在我的梦里出现,多少次了,猛然惊醒时,有的只是满面的泪水。
夜幕低垂,人们渐渐离去,我会向吴王要求在这高台上独自待上一会儿。吴王凡事都依着我的性子,我觉得有时他真的很傻,丝毫没有王者的气概,对我这样一个女子又何必如此。他若知道此刻我在想念另外一个人,不知会怎样。
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啊!在这凄静的高台上只有我和你,你能不能将我倾吐的思念一一传送给他呢?明月里仿佛映出他干净清澈的眸子,我的眼泪不听使唤的流下来,我任它在脸上肆意的淌着,冲去郁积在心头的不快。月光淡淡地洒在身上,寒意阵阵袭来,我忽然感到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冰水中。
又开始飘雪了,这种白色舞动的精灵根本就不应属于这块土地。人们脆弱的体质很难适应这份寒冷,于是躲在屋中不肯出门。我的身体懒洋洋的,在铜镜中照出的容颜也是苍白无比。无聊的时光只能依靠盯着窗外飘落着的雪花来打发,白白茫茫的一大片。我固执的看着它们,直到雪白的光亮刺的眼睛发酸。我的脸颊毫无血色,嘴唇也一样,只能用艳红的胭脂来遮掩。每当雪花停下,偶尔会有一丝阳光射进屋内,这时我的身上就会生出一点暖意,有一种归结为生命的东西同时在体内复苏过来。
馆娃宫里熏着暖香,香气浓烈,融暖如春,阻隔着外界的严寒。我赤足踏在柔软的毛皮上,暖炉中扑闪着的火花映得四周墙壁忽明忽暗。隐着热气的暖香,淡雅的胭脂香混合在一起,暧昧地溶进了空气中。眼里涩涩的,困乏也随之慢慢笼上来,只觉要沉沉睡去。
这次睡眠持续了很长时间,整个冬季我都是在模糊不清的梦境中度过。当我完全醒来时,已是来年开春,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吴王的脾气开始变得暴燥起来,但在我的面前他却不带出一点这类情绪,我有点佩服他的克制力了。
越国归还了向吴国借去的一万石种子,粒粒饱满。吴王大为高兴,于是下令将这些种子发下去让农民们来种植。但看似饱满的种子却并不会发芽,最后误了农时,本国的种子也无法下种。这件事的结果是让吴国在一年内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吴王的宫殿里仍是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那个叫伯嚭的人不断地向吴王进着谗言。这些谗言蒙上了吴王的双眼,堵住了他的双耳,他根本不知晓宫墙外面的哭泣声。
我从心底厌恶伯嚭这个小人,虽然我早知道他已被越国收买,让他来照顾我。但他是吴国的太宰,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关心本国百姓的疾苦吗?我又想起了那个溪畔的身影,灭吴九术如他所料正一步步的进入掌握之中。可我忽然感到这一切来的很残酷,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就算扩大至国与国之间的仇恨真的就无法化解,而要不择手段的加在这些朴实的人们身上,他们都是无辜的呀!我厌倦了,不忍再看这悲伤的情景,慢慢地合上眼。我只想重新回到睡梦中,永不醒来。
现在我已经不再计算流逝的日子,这些数字空洞乏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还有什么可以唤醒我沉睡中的灵魂呢?那个在姑苏台上叹气的老者死了,他拿着吴王送去的宝剑,剑上的寒气让他的心彻底冷了下来,一种称不上悲伤的泪水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流着。印象中他看我的眼神充满着敌意,可我从没做过一件伤害别人的事,甚至连一句伤害别人的话也没说过。但我只能永远活在他满是敌意的眼神中,永远逃不出来。我清楚的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把我的眼珠挖去,放在吴国的东门上,让我看看勾践是怎样打进来的!”他的话音平缓,在我听来却是无比的凄凉。
两年后,吴越两国交战,越国击败了吴国。我明白那个日子不再是遥不可及,而它曾经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遥远,几乎不敢去想,生怕轻轻触动一下心口就会抽搐般地痛起来。吴王派伯嚭向越国求和,越王答应了,于是宫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是我离开故乡的第几年,那让我魂牵梦引的地方呀,究竟何时才能回去呢?我开始心灰意冷,那个叫做思念的东西日日夜夜的纠缠着我,我无法甩脱,只能任由阴影一点点地吞噬早已破碎的心灵。
这些日子宫中流传着各式各样关于越国兵士包围姑苏城的谣言,没有人出面使大家安静下来,一种亡国的气息遮向宫殿上空,进而又渗透进人们内心。这种情绪起初只是在几个人之间传着,但好像遇上了肥沃湿润的土壤般迅速传播开去,而且范围越来越广,最后弄得人心惶惶。人们开始相信谣言是真的,并试着去接受它。大家积蓄已久的恐惧完全喷发出来,像是要把失去的全都补偿回来似的,不分日夜无休止的在宫中玩乐,处处零乱不堪。吴王困惑了,他无法在维持这里应有的秩序,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大家一样。
城池在兵戈声中一座座的坍塌,烈火在宫殿中熊熊燃烧,人们在无助中惊慌失措的逃散。四周在一阵喧闹过后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静。我独自坐在响屟长廊中,心中也是死一般的寂静。我迷惑,我茫然,这些年我究竟是在怎样的生活?
清朗的回声从长廊的一头传来,抬起头时他已站在我的面前,那清澈的眸子里映出我的影子。我们像许多年前一样静静地面对着,过了很久。现在的我还是当年那个在若耶溪边浣纱的女子吗?他呢?眼神依然忧郁着,但已不再是那个年轻人,斑斑的白发悄悄地爬上了他的两鬓。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用手轻抚着我的脸,为我拭去泪水。
“真的是你吗?”这是我这些年过去后再一次与他说话,我觉得声音嘶哑着,好像是听身边另一个人在说话,这是我发出的吗?它不是我的,而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声音,它穿破遮挡在眼前的迷雾,把一切都推了上来。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淌,而我却一下子陷了进去。有一个念头在这种沉寂中凸立起来。吴王呢?他还在这尘世间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我很好,可这也让我更加自责,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心中从未给他留下过任何位置,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遇见了另一个人。但若一切都不是这样的,我又会怎样去做?所有疑团在一刻间混淆在一块儿,竟怎么也分不开。
后来呢?他带着我离开了这里,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叫做太湖。那里没有红尘无奈,没有世间烦恼,只有湖光山色,只有月明风清,浮在眼里的是烟波缥缈,响在耳边的是渔唱菱歌。我们的小船就这么在迷迷茫茫的湖面上漂着,漂着。再后来呢?再后来发生的就是一段人世间最最平常的故事了。
散着幽香花瓣依旧在空中来回荡着,我轻轻地将它接在手中,我知道我是能够做到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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