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下)
http://www.sina.com.cn 2001/01/02 16:51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雪铁龙
我发出兽一样的叫喊,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他们以为是远山纯粹的风声,山雨快来了。
我感到了一种冲动,开始重操女红,想用艺术留住某种东西。那种后来被人们在《西厢记》《红楼梦》等文学作品中反复歌咏描绘并千年传颂的主题,在我的绣针下奔涌如泉,弥漫着夜晚般的芬芳气息。这幅被命名为《纤手》的作品,它的创作过程旷日持久,耗去我整整十年时光。《纤手》脱稿时,梁祝的故事开始在民间流传。艳情话本则在坊间甚嚣尘上。
接着,一场突起的兵灾毁掉了我丈夫的家,我背着刚刚完成的《纤手》携着那双纤手,踏上了生死未卜的逃亡之旅。
次年秋天,我们看到了我父亲的家门,破败的家门正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父亲衣衫不整地蜷缩在门后的一把油漆剥落的太师椅上,仿佛已经睡着或死去。我们的出现,使父亲突然变成了一条精神抖擞的狗,父亲的眼睛始终色迷迷地盯着我们的胸脯和屁股,恋恋不舍。
我说,我是你女儿。
父亲便将那种别有用心的目光倾注到她身上,在她的胸脯和屁股间游移不定,咽着口水说,她呢,该算我的了吧。
不我说,她是我的。
我会拿走她的父亲说。
谁也别想碰她我说,她是我的纤手。
父亲不以然地一笑,猫一样从椅子上蹿起,绕到她身后,在她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纤手眼泪都出来了。嗬噢弄我一手的油好肥的女子哟父亲边说,边嬉皮笑脸地把自己的那只手爪摁在那张锈蚀的老脸上蹭来磨去,说,我不要什么纤手我只要她的屁股,怎么样?
父亲的家败于一次内乱。七个娘奶伙同七个男仆阴谋设置了一个圈套,将父亲的家财细软席卷一空,纷纷双宿双飞远走异地他乡,加上四乡近邻接二连三登门勒索,父亲迅速沦为一个穷人,重新回到了他发家之初的时光。不同之处仅在于他已经老了,再也无法行走江湖,干不成贩卖私盐或打家劫舍的英雄勾当了。
迟暮英雄一无所有了,却仍然放不下一具女人的屁股,这是我无法理解的。
纤手随我一起登上了我昔年的绣楼,除了霉味和蛛网,四壁空空荡荡,只有秋风在里面流蹿。但我内心依然温暖,纤手立在我身旁。我将《纤手》挂在我闺房的墙中央,像一面镜子,每天映照着我。可它却毁于一把火。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我从街上买菜回来,发现纤手跪在花园的井旁疼哭,满脸的绝望。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不说,只是一个劲拚命从井里舀水洗手,反反覆覆用皂角揉搓,手指搓成片片薄纸,透明了,仍不停住。没完没了地洗,没完没了地哭。后来,她没力气再从井里舀水了,就用双手去接眼泪,用泪水洗手。我心里灌满了朔风,被某种不祥纠缠着,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回屋里去问父亲,遍寻不着,我又跑上绣楼,却发现父亲被刺死在我床上,一把剪刀插在他的心脏上,剪子还在风中摇曳,血溅得满屋子都是。父亲黑色的下体裸在那儿,挺出一个不甘心的问号。地板上遗弃着片片撕烂了的衣裙,那是纤手中午刚换上的萝裙。我眼前一黑,明白发生了什么。
父亲强暴了我的纤手,纤手则杀了我的父亲,而我仅仅只是出门买了半篮子小菜。
我抬起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纤手》,污秽的黑血将它弄脏了一角,愈发显出了一种病态的凄美,像一阙守灵的夜歌。楼下突然传来纤手撕裂的痛哭,我从窗口探头一望,她正站在井台边缘。
我赶紧跑下楼,往纤手奔去。纤手哭叫着要我站住,我没有站住,我要把她从井边拉开。纤手拚命甩自己的手,冲我狂乱地叫嚷你别过来,它已经脏死了,洗不干净了。我探手去抓她,抓住了半幅水袖,纤手却跳井里去了。
那是一口谁也说不清有多深的井,无数的女人最后只好投奔它,让它把自己带走。我趴在井缘,只看到一圈一圈黑暗的涟漪,生命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昏倒在井台上。
但后世的稗官野史却有记载称,大火初起,一身怀绝技的民间高人飞身破窗入绣楼,抢出《纤手》并翻拍成黑白照片,使之在民间流传至今。据说《纤手》的真品至今尚在著名的某某某手中,这自然是穿凿附会之说,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纤手》了,早就消灭了。人们现在在挂历上经常见到的那种照片,其实是假托的膺品。要识别它们并不难,它们看上去很美丽,却只在你心中留下一片烟云而不是纤手;真正的《纤手》一眼看去是一片烟云,似乎没有纤手,但纤手却浮现在你心中,年深日久,非但不褪,而且愈来愈清晰。这就是二者的本质区别。
你们现在当宝一样珍藏的,都不是《纤手》。再说一遍,《纤手》没有了。
人们对膺品《纤手》的狂热,令人始料不及,以至逐渐演绎成了一种病态的嗜好。纤手不可炮制,炮制纤足总该可以吧。于是,一股缠足风潮席卷而起,三寸金莲在历史的废墟中招摇而至,把玩再三的男人们意气风发,以使纤足在握。
等到一切都成灰烬,我也爬上了井台,打算追上纤手。这时,随着一串和煦的佛号,一位白衣尼姑出现在我眼前,宛如一朵冉冉的莲花,呈现在那一片废墟之上,肃穆、慈悲、安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咐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
当尼姑诵至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时,我恍然若有所悟,却又说不清;随后,女尼诵至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我忽然就流泪了;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时,我便从井台上下来,缓缓走向尼姑;到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我就立在尼姑的身旁朗朗地笑了,如沐春阳。
于是,我与尼姑携手而行,离开了别人的世界。
此后,我潜心研究佛教典籍《妙法莲华经》,开始创作我的最后一幅女红作品,《化城喻品》。完成之后,我便坐化了。一位佛教的信奉者在烧香叩头礼拜观音时,从蒲团中发现了《化城喻品》,认定它是一幅杰出的女红作品,便将它携回了著名的唐朝。
人们今天在敦煌莫高窟见到的《化城喻品》壁画,就是根椐我的女红作品临摹的,惜乎画匠眼高手低,无法得其神韵真髓,仅仅只是临了个仿佛依稀。至于《化城喻品》的原稿,则为朝廷收藏。后来,八国联军入寇北京城,一个名叫詹姆斯邦德的英国人意外地得到了它,拿回国改成一件漂亮的睡衣,穿在他情妇的身上,情妇与人私奔之后便下落不明了。
见过《化城喻品》真迹的人,都不在你们的世界了。敦煌那幅摹写本至今健在,却也已无人问津。在歌舞升平的商业化时代,欲界的人们对艺术失去热情,哪怕是我最杰出的代表作。人们对艺术的理解仅限于《纤手》的膺品,挂历上的纤手满足着人们的欲望,博取风雅美名,却连风花雪月的境界也未达到,《化城喻品》自然失去其存在的理由。
你傻笑什么宋朝,问我为什么又回来是吧,我只是兴之所至,到别人的世界散散步。你不信,还坏笑。坦白地讲,我在清修时突然想起了《纤手》,便忍不住穿越化城过来看看,感觉熟门熟路,还陪你登上了长城,重演一回佳人相见三千年。
如果这是在写小说而你们在读小说,那么,正像别的作家已经干过的那样,我们不妨也来那么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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