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http://www.sina.com.cn 2000/11/24 10:57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段洪刚
我们可能不再记得王朝的更替,也忘了军阀政客的文治武功,甚而至于成王败寇的千古定律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三百五十年前的一幕却一定有许多人记得。那个倾国倾城的江南美人陈圆圆,被闯王手下最忠诚勇敢却也是最生的粗恶的刘忠敏抢到了手中。刘将军意欲威逼成亲,陈圆圆却忘不了心上的大英雄吴三桂。镇守山海关,威慑满洲贵族的吴三桂,是历史上出名的江山美人共爱的人物,因而在要不回美人的情况下顿然拒绝了李自成派去劝降的唐通。历史,在这里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吴三桂联合满洲贵族打败了李自成。诗人吴梅村诗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文人的敏感与想象常常触摸到历史的脉搏,隐示了历史的真相。
从此,华夏大好河山成了满洲贵族游猎享乐的庭院。而吴三桂,甘心为大清帝国征战杀伐。大约在1652年后,吴三桂带兵到江南,秦淮河刚漂走清兵杀戳的鲜血,舞榭歌台又有了丝竹管乐之声。是英雄在凭吊美人呢,还是金戈铁马使英雄厌倦了?但是,“为圣天子驱除云尔”的思想却还在闪光,于是不久以后,吴三桂又奉命出发了,去攻击残喘的南明与拼死抵抗的李自成和张献忠旧部。目标在大西南。这一次出征,成了许多许多人三百多年江南梦的开端。吴三桂从江南地方带走了多少文人墨客,我们已经无从查考。他是要这些人帮他策划事物将来有朝一日龙袍加身,作为文臣呢,还是早已知道大西南的野蛮落后、要这些孔孟之徒去教化那些化外之民呢?不得而知。
这些文人中就有我的先祖。
五年前我偶然翻到了我的家谱,白绵纸装订的一个手写本,记载着“先祖段公讳伦,随吴公平南而来。”再查县志、省志得知,云南段姓第一是白族,大理国的王室支系,元亡后沐英将其主要人物强行迁移到了当时的大明京城南京。明亡后又“随吴公平南而来”但已经完全汉化了。此次来的人很多为秀才以上文士。我于是才知道,在我不安分而又过于柔性的性格里,还留存着先祖种种悲喜忧乐。三百多年过去了,我的生命里还流淌着长江的血,秦淮河的血,坚强而又多情的血。三百多年来我的家族中没有谁再梦想到过江南,更别说来圆一圆这历史之梦了。我想,这个圆梦的人非我莫属了。
公元1658年冬月,清顺治十六年,吴三桂屯兵昆明城外,与文人们商量攻城之策。许多人主张到昆明去过春节,但吴三桂却主张正月间再进攻。此时的江南,正雪花飘舞、草木凋零,江面一片寂寥,假如无视清兵“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恐怖政策与血腥行为,我们定可想象才子们桌旁赋诗的雅兴,佳人们雪中赏梅的妙景。农夫门已歇下了一年的劳作,正与妻子们商量着过年的事体,,正准备着新桃换了旧符;扎小辫子穿厚棉袄的孩儿们有的在打雪仗堆雪人,有的撒了稻谷在筛网下躲在大石后窥伺鸟儿的动静。太湖上垂钓的渔翁尚未掉转他的船头,西子湖畔的官轿却拟打道回府了。瘦西湖的九曲桥上该有喝冷酒吟残诗的诗人吧?二十四桥却可以肯定是倾记不全了,十日的屠杀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蜡梅一定还开在倒塌的桥边。
可是这一切,离云南是太遥远了,离我的先祖和他们的“吴王”是太遥远了。在昆明城外,用不着穿棉袄,用不着准备对联。太阳第二天照样升起,一切都照样那么暖和,花儿照样开放,蛇照样在草丛里窜过,四脚的小蜥蜴和健谈的鸟儿照样各行其是。
大明帝国的子民们在昆明度过了二百多年来的最后一个除夕夜。正月一到,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所代表的数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就由朱姓改为爱新觉罗了。我的祖先以及别的许多文人也就在这片神奇美丽而又原始落后的土地上定居下来了。江南,似乎永远只能是个梦了。是啊,也许他们梦见了诗一般的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和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等他们醒来时,枕巾该是湿的吧!
江南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中学时代读了几本书,后来又读些杂书,渐渐地知道了江南。地域大概西到岳阳,往东则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往南则从温州划一条线到岳阳。这就是大致的“江南佳丽地”。在文明的发展史上,从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开始。江南就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的温柔秀丽与中原文化的粗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另一种前提下,有时说南方人则专指江南地方,以黄河两岸的“北人”相对。也有的说江南则专指马鞍山以东,旧“扬子江”两岸江、浙地方,以南京、扬州、苏州、杭州、绍兴为典型。但从总的文化类型、人文状况而言,则“江南”应以包括以上所说的广大区域在内的地区为宜。
我首先是从诗词文章中认识江南的。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使我对洞庭的波光与古老的楼台产生了由衷的向往。再后来看了屈原的“洞庭波兮木叶下”,“目渺渺兮瞅予”的句子,又遥想洞庭的美丽与神奇,湘夫人凌波缓步的情景至为感人。而柳毅传书的那口井却真的还在君山之上,青苔厚积,井水深黑,真不知道有几多深,有几多龙王住在里头,守护着这江南第一井!我想,龙女们一定个个美如天仙,在夜里嘻游于广阔的湖面之上。我曾看见月光下粼粼的光闪,那就是了!当我指给和我同游的女伴时,她也笑着说那一定是。
1993年8月,我和出身于汨罗江畔的这个女伴从城陵矶顺江而下。船到汉口,船票比火车票、汽车票都贵,并且速度极慢。但是,还有什么能比乘船顺江而下更适合我的三百多年积淀起来的心情呢?孤舟一叶,桨声埃乃的时代是太古老了,但火车上嘈杂拥挤的状况如何做的成梦?一晃而过的风光如何当得了真?疲累的躯体与枯燥的大脑也体会不了江南的风光,消受不了江南的温婉。而客车的颠簸也容不得寻根的幻想去接触这里的一草一木。所以我们乘上了“江渝”号客轮。看着浪花翻飞,波涛汹涌,迎着扑面的江风,我真正体会到了“江”的伟大与美丽。两岸是茂密的芦苇,间或与水鸟儿中飞起,有时一只小船就停在芦苇丛中,船老大却不知跑哪儿去了。而碧草清清的堤岸上,正排列了无数的杨柳。一棵又一棵,两棵又三棵,在微风中摆动着那几千年让人牵肠挂肚的“碧玉丝绦”。不禁想起祝枝山的诗句“纵然柳丝千万缕,系不得行人住。”女伴说,我们这是兴勃勃的结伴去江南的第一个大都会武汉,要不然这时候正该唱柳永的歌《雨霖铃》了。她话刚完我就看见天地间起了似烟似雾的一层透明的东西,撒在江面上,岸柳上,草坡上,以及远处的房屋上,与炊烟融汇了。这不也可以唱“暮霭沈沈楚天阔”么?姑娘,你的心里正不知装了几多似水柔情,江南女儿的清丽与纯洁构成了你的全部外在、内在的美。可惜不久之后,由于命运的捉弄,我与这个陪我游赏江南的女孩失去了联系,许多悲剧般的原因是我在领会她的爱意与娇羞之后失去了她。江南,一开头就给了我爱与理解的深切感受。我之所以中学以后选择武汉,大半到是为了这个女孩,可是,我们却天各一方,《雨霖铃》终于还是不得不唱,“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境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曾独自登临黄鹤楼,想寻找浪漫与幻想,可当我目睹大江东去时,又想起了那双汨罗江孕育的眼睛,于是满怀的惆怅凄凉。生命中太多的无奈与别离了,脑中所记得的许多题咏便只剩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联。这种心绪直到两年多以后还不时袭击我的心。
别离是这样的难,这样的痛苦,难怪五世纪末的江淹要写下那篇千古绝唱《别赋》了。试看他的话“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一开头就让人起萧瑟之感。陕西、江苏之间不过两千里途程,北京一带距豫东也不过两千里左右,可是已经是“绝国”之遥、“千里”之远了。那么,南京的玄武湖与昆明的滇池之间七八千里之遥,该是怎样的远,而两地间的别离又是怎样的惨痛?!
我曾去过山东半岛、昌潍平原和华北与中原,可一直没有去那狭义的江南地带。也许是潜意识里认为还不够资格、时机尚未成熟吧!可我对她却是那样熟悉!我知道,如果乘船游江南会有怎样的景观,“越山青、吴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那是何等的逍遥!而南京的金陵王气,六朝脂粉该是最令人流连忘返,感慨系之的。古往今来的文人们爱作《金陵怀古》便是明证,他们一面享受着,一面感慨着。由于时代背景的不同,各人所享受的、所感慨的也各个不同,然而大多批评前朝的奢靡腐败。现代的朱自清先生是最善于作文的了,他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虽是白话文,且多了许多新名词,新句法,与之乎者也的前人判然不同,可是仔细体会,不也隐含着一股封建文人的气息吗?俞平伯同题同时同游的文章里,这股味道更浓些。我不是批评他们,我是认为,太厚太重的历史文化积淀使秦淮河具有了一种强烈的无形的氛围,任谁也摆脱不了,总不免在享受之余发着感慨。这种氛围,正是江南许多地方的魅力与内涵之所在。我们试到扬州去看看。在这儿,有谁摆脱得了“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影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更何况还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一地有一地的特殊文化氛围,使人没来由的烦恼,使人没来由的向往,使人没来由的热爱。大孤山小孤山的妩媚挺拔,京口北固亭的眼底风波,自古即为良港的采石矶与燕子矶,迎波避浪,既供商旅往来,又可观景送别。滕王阁高临江渚,虽居江南三大名楼之末,却以短命的天才诗人王勃一篇《滕王阁序》而名扬天下,在千千万万的人文景观中赢得了重要的一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至今仍“响穷彭蠡之滨”,我们再难找出比这更高华雅丽情景交融的文章了,只可惜“勃”当真是“三尺微命”,竟淹死在那偏远蛮荒的北部湾中。千古之下思之也不觉神伤。
至于最为典型的苏杭一带,那就更不消说了,有谁忘的了虎丘韵事、名士风流?太湖烟霞是最令人流连的,而张继的〈〈枫桥夜泊〉〉更堪称描摹孤苏夜景的绝唱,“月落乌啼霜满天,江风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读了这样的诗,我们还能说没体会到江南的灵气么?只有在这样的地方,诗人才写得出这看似冷静寂寥实则情牵意惹的诗。至于水乡绿波里的船上人家,两岸红砖绿瓦里的出墙红杏,倚门和羞的女孩儿,无不在在透露着江南的灵魂。而杭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又是怎样诱人的美景,以至于连敌国也喟然叹赏,动兴兵之念,起南下之心。钱塘潮的雄奇壮美,惊心动魄,与西子湖的温柔秀丽,滟潋空蒙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妙景。钱塘潮再怎么大,西子湖再怎么美,也还是水,而水是至柔之物,与西北的戈壁黄沙,东北的林海雪原,西南的高山巨谷,华北的落日长河是迥然不同的。“骏马秋风蓟北,杏花春雨江南”。因而有个温雅可爱的女孩儿问我在江南的山水之中更爱哪一个?我说是水。他甜美的笑了笑。我想这不仅因为贾宝玉说“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更重要的是水确实是最能体现江南精神的物事。由于长江母亲的抚爱,整个江南地方布满了数不清的湖港河汊。我们看看“沪宁杭地区图”,不但天然的水道湖泊比公路铁路还多,人造的河,沟、渠、漕、库也到处都是,无怪乎前人说“北人乘马,南人乘舟”。我们再看看苏州市图,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巷,何尝比威尼斯逊色呢?两岸建筑的古香古色,比威尼斯的高楼大厦不更犹有过之吗?可是我何尝表示过一分一毫的对江南的山不满?绝没有。就象这个女孩的美嫩双手一样,我怎么能说左不如右或右不如左?以及她的蔓妙双目?是的,江南的山和水是分不开的,她们共同构成了美景。可是女孩子总有些小小的固执,问题提出之后总要追问“如果一定要你选择呢?”我只好选择,为这江南水样娇美的姑娘,给她小小的满足。可是这些江南的山啊,一个个的让人神往,小、巧、秀、绿、奇、险是共同的特征。武汉龟、蛇二山已被建设者改造的无奇可看,无险可观但他们仍是许多人到武汉的必游之地,虽然大半倒是为的山上的楼和塔。我没有去过的皖赣和江浙一带,不知道庐山是秀、怎样的奇、怎样的美,牯岭高出尘嚣的幽深迷人却可从历代英杰枭雄总统领袖的行宫别墅里得到印象。而庐山瀑布的美似乎除了唐朝的李白外并无几人真正的欣赏。“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十几个世纪以来,竟无第二各题咏可与之比肩,可见从俗的人还是太多,只去给那些题咏蓝了的名胜再添几句废话,不肯自己去发现那无名的美。彭泽之东有小孤山,这个连名字都充满了江南韵致的小山,不知形成于几千万年以前,经历了几世几劫,她的娇小与孤单一定使过江之客大为叹赏,倘是文人一定免不了几句诗。可奇怪的是陶渊明先生的作品中竟没有吟咏此山的,而先生“归去来”于彭泽却有不少年头,隐居而至于足不出户么?也许是因为先生从小生长于柴桑,于其附近的山水早已看够了,到了晚年简直连存在于这山水之上的污浊社会都厌弃了。到了唐代,小孤山还是小孤山,柴桑却成了江州,公元815年(唐元和10年)白居易因越职言事被贬到这儿当司马,他是一定在小孤山前流连过的。
在芜湖与当涂之间,有佳偶天成的东、西梁山,其景色由于远离现代文明,更多地保持着自然的娇美是一定的了。从武汉龟、蛇两山相似的植被、土壤、岩层来推测,东、西梁山在地质学上的新生代第四纪以前一定是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新生代的到来引起了整个地球表面的变化,一股大水劈开了巫山山脉,于是世上有了四川盆地,再往东龟蛇二山、东西梁山都一分为二。这股大水就是长江。长江在东、西梁山的夹送下往偏北方向流到南京,过栖霞山后完全向东缓缓流出。单听名字我们也会喜欢栖霞山的,山上没有和尚庙,没有尼姑庵,却有道士观,这是许多书上写着的。大概和尚们不喜欢山间彩霞的绚烂,尼姑们也回避着美丽真实的四时变化与春花秋叶。相比之下道士们的禁忌要少得多,在这样一座山上不但可以炼丹,还可以娶妻;不但可以读《道德经》,还可以课徒教子,悬壶济世等等。至于南通狼山,无锡惠山,苏州灵岩山,太湖里的东、西洞庭山等等,就更是千古吟咏的对象了。
在所有这些江南的山里边,我特别的要说一说西塞山。她不如上面那些山有名,但有名的不一定有为味,无名的倒可能蕴涵更多的美。先看看唐朝“烟波钓徒”张志和的诗吧。词名《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与不须归。”你看,江南就是这样的迷人,一座坐落在长江南岸、黄石市东的小山竟被描摹得如此活灵活现,充满诗情画意。是诗人的妙笔生花呢,还是西塞山的天生丽质?抑或二着兼而有之?我决定去看个究竟。华中师大中文系的一个温雅的女孩儿很乐意与我同行。她十九岁,在西塞山旁生活了十九年,却只在初中时去过一次,并没有什么印象。
我们在五月中旬的西塞山看到了些什么呢?青翠茂盛的松树、柏树、樟树……装点了整座山的外观,远看起来,这小山似乎披了绿袍的姑娘一般可人。而锦缎似的野草爬满了山坡山顶,看不到一块裸露的泥土。锦缎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小草是这样的绿,这样的厚,诱人躺下来,仰看那枝叶间筛碎了的天空。此次山行特别让我感兴趣的是啄木鸟。说来好笑,小学时就在课本上认识了这种有趣的小鸟儿,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在这座江南的小山上看到。“咄咄咄咄……”的敲击声响彻空山,开头吓了我一跳,及至满怀疑惧的搜寻了半天,方才看清是一只勤奋的啄木鸟在工作。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干上,正站着这鸟中的医生、森林的护士。她总是敲一会儿歇一会儿,仿佛故意用这短暂的宁静来增加那枯木缝里蛀虫的恐惧,待会吃起来更惬意,象猫戏鼠一样。同行的女孩和我谈起啄木鸟来也是兴致盎然,她说从没想到啄木鸟的声音会这么大,是那枯木已经中空了呢,还是这山真是太幽深?我门爬不上树,看不到真相,这个问题只好悬疑了。
我们绕到临江的一面。除了笔直插入江中的石壁之外,这一面简直找不到一把土。几条粗大的铁链子牵出了一条极险的壁上栈道。铁链外侧,长着无数棵毛桃树,透过枝叶传来江涛旋洄的声音,这些桃树竟是与石壁垂直而与江面平行的!五月中旬已没有桃花,但树杈间却长满了毛毛的小桃,伸到铁链这边的早以被顽皮的小孩和年轻的游客摘光了,尽管尚且青绿苦涩。桃花看不到,桃花洞却可一观。洞在石壁的上部,象个大喇叭,深约六、七米,向上、向内有不知延伸几多细洞。喇叭口两侧有很多桃树,右侧壁上刻着郑板桥所书的张志和的词。许多人因为郑的名字比张的大而误以为郑板桥才是此词作者。这也难怪,我们于唐朝晚期的这位“烟波钓徒”所知甚少,单知道他是江南金华人,字子同,晚年号“玄真子”,曾著《玄真子》一书,据此推测,他可能出家当了道士,此外就寻不出多少“行”、“状”、“志”、“传”了。郑板桥可是贵为“扬州八怪”之首的,声名之大,在清代文人中恐怕要数第一。所以这些游客的误会就不足为奇了。桃花洞前仅有两米见方的石头地,抬眼便见大江东去,浊流滚滚,巨浪翻飞。奖那边是无限的青青河苗。若一低头,便是令人头晕腿颤的绝壁,江坡在下面形成一个湾,打着旋儿,不时地撞在青黑色千疮百孔的石头上。仰了头看天,则只见青峰与蓝天相映,一只鸟儿冲出峰顶,箭一般射向天空,一忽儿就看不见了。至于坐着小船从江中观山景,那就更是一种享受了。船娘指着千仞绝壁上“西塞山”三个大字,旁边则贴踞着一只流着涎水的万年石蛙,向西一点,绕过因山石突入江中而激起的波涛,可以看见一只巨大的石鲤,长约八米,宽三米左右,江流的万古耐心琢磨出了这条形神毕肖的巨鲤。而神人为了让大江畅流把山往南推的巨型掌印深嵌石中,骨节清楚,明晰可辩,令人感慨不已,大以为造化之工,实非人力所能比拟。
遗憾的是没见到白鹭飞翔,只看到远帆点点,只听见汽笛声声,也没吃到肥美的鳜鱼,也许五月不是时候吧,同行的女孩一边笑我嘴谗,一边又安慰我说会有机会的,别着急。
西塞山尚未得到全面的开发,但我更喜欢这自然的韵致。浙江吴兴(即湖州)也有个西塞山,哪个是“渔歌子”所吟咏的,我没有去考证,但我相信,那个西塞山也一定非常娇美,非常秀丽,能让人流连忘返。
游了西塞山回来,我更相信江南的山与水是浑然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自古山无水不秀,水无山不灵,只有山水相映方能成趣,也许三百年前我的先祖们也会同意我的这个观点的。
可是江南的山水是这样的美,江南的物产是这样富饶,江南的女孩是这样温柔体贴,我的先祖们竟舍得抛下呢?要知道,三百多年前去云南是何等艰险痛苦的事。在很多江南人的脑海里还抹不掉“瘴疠之地”,以为那是毒蛇猛兽出没之所,况且大部分的云南土著还那么落后,甚至人伦未分,遑论孔孟之道呢?
这里边我想很有复杂的历史的、民族的原因。当初,这些大明移民如不“随吴公平南而来”,便只有忍辱受屈,便只有向“满州鞑子”叩头请安,便只有给化外之民作奴才,这是何等的耻辱!吴三桂呢?好歹还是“我大明”的人,尽管降了清,可还是剿灭“流寇”的“功臣”呢!两相比较,于是宁可作“贰臣”的幕僚,不肯作清人的奴才。当然也许他们根本不这样想,只是想谋个一官半职,管他什么“贰臣”,管他什么“瘴疠之地”,能施展抱负就行。还有第三种情况,也许是最确切的一种: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离乡背井,不得不随军远征。江南,千百年来生于斯长于斯,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舍得离开这“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谁会舍得离开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当他们远行万里,鞍马劳顿之时,可曾有人后悔得不怕杀头也要返回江南温柔的怀抱?离别的眼泪啊,定然是一直滴在战马踏起的尘土之中,一直滴到云贵高原的红土地上。“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飞之飞扬”。江南越来越远了,秦淮河的绿波已被滇池的湛蓝所代替,“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的“江吴都会”也为金马腾空、碧鸡长鸣的昆明所代替。一切都结束了,归期是遥远的不可想象的了。
1661年,吴三桂挥师杀入缅甸,抓住了逃亡在丛林里的桂王朱由榔。第二年,平西王吴三桂抖起了封疆大使的威风,不将桂王北解,“献俘阙下”,而是用一根弓弦将这位最后的南明皇帝绞死在昆明。吴三桂也许不知道,朱由榔气绝身亡之日正是他的“事业”登峰造极之日。仅仅十二年之后,由吴三桂在昆明反叛开始,兴起了历史上著名的“三藩之乱”。1678年吴三桂在衡阳自称皇帝,国号“大周”,但数月后即暴毙于宫中。三年后,“三藩之乱”即被平定。陈圆圆呢?关于这个充当了历史悲剧的牺牲品的江南美人,她的结局有几种说法,较为可信的似乎是说吴三桂打败李自成之后抢到了她,之后带到了昆明,但陈圆圆却出了家,带发修行,后竟不知所终。也有说死在闯王南逃的乱军之中的。
且不管这些“大人物”如何,那批吴三桂从南京带来的文人墨客,绝大部份陆陆续续离开了平西王府。我的先祖大概在吴三桂准备叛乱时离开了他,迁到了滇东南一带躬耕田亩,抚养妻儿。三个半世纪过去了,我的家族中再没有人到过江南,那“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江南,那“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江南。但吴三桂的故事却偶尔还可以在老人的口中听到,大都认为是个引狼入室的汉奸,没有多少好话。
我的江南梦并没有圆尽。看了几本讲明清史的书,似乎看到了一些历史的真理,可又模糊不清。要走的路还长,现在正不定忙着给什么事什么人下定义。
今天,我坐在华中师范大学的校园里写下这篇文章,算是给三百五十年来的先祖们一个不完全的答案吧。
199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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