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书前书后

　　雪下得好大。除了天是灰色的，到处都白。空中闪烁飞舞着万千白色的小精灵，闹得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正在发生，雪落却又杳无声息，让我像赶着赴聚会却扑了个空似的没个着落。趴在窗口张望了又张望，雪花、雪片、雪块一阵紧过一阵，毫无停歇的意思。指望得到出去玩雪的许可是不可能了，只好想办法。乘母亲不备，偷偷拉开木门在廊沿用脚尖蹭蹭积雪，试探性地踩一脚，哇！快到膝盖了。假装没听见背后母亲在叫，一溜烟冲出去，粗糙的水泥乒乓台上是云絮般洁白柔软的雪被，用脸飞快地一磕，一个面模完成了。小小的圆圆的一张脸，眼睛、鼻子、嘴巴清清楚楚，连眉毛也隐约看得出呢，可惜没有耳朵。它看着我，我看着它，才发了一分钟呆，母亲追出来了，手噼噼啪啪拍着我头发衣领裤管上的雪，嘴里不停地数叨，可听上去语调不甚严厉。我知道有机可乘，马上一个趔趄扑到在雪地里了。哈哈，不小心摔到，小心地立起来，雪窝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我噢！母亲不怒反笑，默许了我与雪的亲热。

　　雪一停可干的事就更多了。扫雪这类的蠢事是绝对不做的，相反，邀上一帮小青梅小竹马，专挑有人经过的有点坡度的路段把雪踩得结结实实，整得溜冰场一般。没人来的时候自己来来回回滑着玩，瞥见人影子就找个角落藏好看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声。偶而有摔狠了的大人要揪我们算帐，我们早滑着雪溜掉了，刚滑了一跤的人哪敢真迈开大步追啊。

　　雪开始花一点点又上冻的时候，揭冰叶子最好玩了。轻轻地用两根指头一掀，水晶似的一张冰叶子就下来了，蝉蜕一般，连上面的叶脉都丝丝可见。最漂亮的冰叶子是栀子树的，大小合适，形状也好看。那个午后我屏息凝神揭了一大堆，有像旧日民居牙脊般飞翘着的，有刨花式卷曲着的，有匙子形的，有飞鸟状的……手冻木了也不觉得。一队小伙伴在打雪仗，每人一片窄长的木条，捞一片雪，抬起左脚，木片在鞋底一击，雪弹就飞出去了。打得兴起时，连鞋底那击也省了，直接挥动木条铲雪飞过去，又不冻手又快捷。比那种躲在远处抛抛雪球的玩法激烈多了，好比贴身肉搏。他们大呼小叫玩得热闹，我却还是蹲在一排灌木后面揭我的冰叶子。

　　一个黑影在我们做过手脚的校门口那个斜坡上出现了，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升上来，稳稳当当，连点打滑摇晃的意思都没有，心里奇怪，就悄悄挨近去看究竟。多么滑稽古怪的一个人啊！像个讨饭的！一身黑袄黑裤，农民模样满是摺痕的脸上居然戴着眼镜，镜片不知是被口鼻哈出的热汽还是风雪给弄得白花花一片，我猜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手里拄着根尽是疤节的树棍。更奇怪的是他腰间捆着一圈又一圈的稻草绳，脚上一双补了几块胶皮的旧雨鞋上也各扎了一根草绳，怪不得对这滑溜溜的雪坡没有反应！

　　我仰着脸看他摘下头上那顶乱糟糟的棉帽子，头发上竟腾腾地冒热汽呢。他又把眼镜取下来，撩起棉袄前襟使劲擦了一阵再戴好，然后慢慢地解身上的草绳，散落下来的绳子缠住了他的腿。

　　“你干吗把自己绑起来？”我终于忍不住好奇。他似乎吃了一惊，又把眼镜拿下来擦擦戴上，这才看见离开他不到两米远的我。

　　“天冷啊。下雪刮风呢，把衣服扎紧就暖和了。”

　　“你头上在冒热汽呢！”

　　“是啊，我走了很多很多路。现在不冷了。”他拍拍身上的草屑看了我一会，问道：“你是某某的孩子吗？”

　　他说的是我妈妈的名字，我点点头，使劲盯着那张净是褶皱的脸看，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要上课啦--你该上学了！”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就转身走了，甩下我站在那里发呆。

　　一周以后，积雪几乎融尽了，我背着书包踩着泥泞开始了我的小学生涯，那一届，是春季招生的。

　　那天我呆到末了终于想起那个黑衣人是谁了，我就是在学校门口那个斜坡那里见过他。有一阵，每到学校食堂开饭时间，总有一排人列队站在那里，一边用筷子敲打手中的碗或盆，一边拉长声音喊“我是牛鬼蛇神--”。他就在那个队列里，是个子最高的那一个。

　　我忘了告诉你，我视为童年乐园的那块地方是一所中学的校园，黑衣人是个老师。

　　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好学生，与那个午后有关。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