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梁下君子0703

　　谨以此文纪念这样一天，纪念这一天与我在一起和没有在一起的长辈和朋友。

　　在我想到要看山看水看天空看大自然以它自己的闲暇缓缓走过生命之前，龙须峡谷就存在着。在离它几十公里的远处是天目山苍然东西横亘几百里，是天目山上的大树遮天蔽日，是天目山中的禅寺在幽暗的树影中回响着梦想超凡脱俗的凡人吟诵经书的声音。在距离龙须峡谷不远的另一个地方，是曾经在吴越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钱王的故乡。一个在乱世中成功追求和平的军人，一个没有野心的军人，是一千年之后的人们对这个起于贩夫走卒之伍的国王的评价和纪念。如今，钱王以他自己的方式，倾听和平的声音在松涛江潮中出没。他与我们的不同之处是，他了解永恒，正以永恒的方式度过岁月中的一瞬一瞬，而我们不了解永恒，却正以一瞬一瞬的方式度过岁月。龙须峡谷就在这样长远古老的山水之间。谁都不会事先想到，日月出没其间的太湖水竟有一部分是从龙须峡谷的山涧中汩汩流淌出来的。

　　进入龙须峡谷的每一个人，也许都会抬头仰望龙须峡谷上方的天空和天空下陡峭广阔而对峙的悬崖。我进入龙须峡谷的时候，正是阳光在秋季慷慨而热烈地歌唱着的日子。这一天，龙须峡谷的天空不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也不是变化多端的天空。被峰峦和峭壁以随意的方式永久包围着的天空小而不规则，高悬在外面。那秋天特有的蓝色，在阳光下有一种明媚。斜斜的阳光照射到面向东方的山峰上，一片灿烂。而尚未被阳光涉足的峭壁则被赋予一种冷峻的风格。我站在相距不到几十米的峡谷之间，看到弯弯曲曲的峡谷上方被峰峦围绕着的天空，看着天空中秋天高高在上的蓝色，看到峭壁顶端阳光破空从悬在崖顶的树间一条一条奔突出来，看到阳光从崖顶如大水直泻，那种奔放的力度将阳光本身具备的那种柔软坚硬并存的风采恰到好处地显示出来，心中便生出不虚此行的感叹。我从前仰望天空的时候，是被天空中汹涌的云层所感动，因云的千姿百态而浮想联翩。从前在天空中浏览天空的时候，我被天空外面巨大的苍穹以及天空中云的平原和山峦震惊得哑口无言。但在这个时候，我站在龙须峡谷的里面，我看到狭窄的天空将自己的秋天蓝色洗得一尘不染，将峰峦的轮廓以一种大写意的风格描画出来，将极度明亮和恰倒好处的幽暗在天空下的山谷中前后对比出来，我以为这是龙须峡谷的一绝。天空不仅可以单独看，可以与水一起看，可以和云海融合在一起看，可以和春天渲染在一起看，可以就着傍晚初上的星月一起看，而且天空还可以镶嵌在野峰怪石中间仰看，看因此不一样的天空，看因为与天空在一起而陡然不一样的山峦和江南特有的满山绿树，看山峦的边缘怎样与天空连结。这个时候，我便知道以后我还会发现更多看天空的方法。

　　龙须峡谷的峭壁上有水从崖顶流下的痕迹。那些痕迹把峭壁一块一块湿透。秋天正是水落石出的季节，那些只在春天从崖顶流淌下来的水，此刻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太湖中与风声水声云影鸟影相伴。而高高宽宽的石壁上此刻只有状如长须的草，一簇一簇地在风中摇曳着它们细细长长的叶子，将它们想象中的龙的样子呈现出来。龙须峡谷上的山峰上并没有多少秋天的痕迹。龙须峡谷的秋天中的这一天，仍然是杏花春雨江南的颜色。密密匝匝的大树小树草丛结结实实地裹着山谷中的每一个峰峦，看上去有一种厚实柔软浓密的感觉。那些深深浅浅的绿，全是不同名字的草树。那些树旺盛并且在各自的地方生长着。入谷不过百多米，来时的路已经浑然不知去向。惟有几排茶树开着一年中最后的花，有暗香浮动在路边草丛。

　　龙须峡谷中唯一的声音是水声。那是忽急忽缓的水在敲打石头。进入峡谷的时候，只知道峡谷有十里。并不知道水的源头究竟是怎样的。这个时候听到水的敲打石头的声音，才明白在峡谷中是听不到风的声音，才知道平静如水这句话形容的并非峡谷中湍流的溪水。狭窄弯曲的溪中乱石横陈，告诉着四季中流水的任性和起落。那些声音高高低低，完全是水与石头之间的事情，完全是依水落下的急缓，水落下的多少，石头的大小，石头的位置而决定的。所谓的路有时就是贴着山边树丛或悬崖的小径，或者是架在石头之间的木板，或者就是被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水中的石头。而水就在弯弯曲曲的峡谷中流淌着。听着水声的变化，真让人不知道究竟是水在唱歌还是石头在唱歌。听久了，仿佛能辨别出石头与石头之间水流与水流之间那种细微的不同，听出那种聚集在一起的和谐点染秋天的变化。那些石头多少年没有变换过地方，也许一生就在一个地方。春水流过秋水流过，它们缓缓地改变着它们面向天空的容颜，而在它们之上如云行走的我，最多只能在梦想中猜度一千个春秋之前或五千个春秋之前它们的旧模样，想象是不是有过一个时候那些石头曾经与天空比较接近，或者与漫游珊瑚海底的鱼群比较接近。

　　其实，龙须峡谷中唯一的声音并非只是水声。但我静坐在溪边石头上看着满山青翠时或者在十里山谷中行走时，竟几乎没有听到一声鸟鸣，也没有听到秋虫唧唧。除了水声，只有水声。此外就是横亘在山间上下的静默，就象阳光，就象岩壁。只是在一个地方，听了很久，坐了很久，甚至下定决心不听到鸟声就不走时，才听到树林深处有一只鸟幽静的歌唱。那声音响一声，然后就被静默打断，然后很久以后又升起一个音符，从从容容，不急不缓。但在整个山谷中我始终没有看到一只鸟行走在空中的踪迹。这是不是龙须峡谷的另一个不能解释的一绝呢？

　　峡谷中留给溪水向东的途径总是弯弯曲曲的。很多时候，我绝对不知道十步之后，水的另一头山谷会是怎样的变化。龙须峡谷也总是将它的风水藏得严严实实。只有走将过去，才能看到别有洞天的风景。于是，就有几个小小的水潭，流水清清冽冽的，几条极小的鱼在水中慢慢地游动着。如果不是阳光将它们的身影放大到石头上去，如果不是那些在静止不动的水与石头上清晰扭动的影子，我很难注意到那些淡淡色的小鱼；如果不是看到这些鱼，我心中就不会生出那种它们从哪里来的疑问。于是，就有豁然开朗的峡谷空地，阳光特别饱满，水声格外响亮，几棵别致的树风韵十足地秀立道旁，顶端的树叶仿佛透明在阳光下。于是，就又有了一个深潭，水的颜色在几步之内就从浅色而变得深邃。岸边的水中刚刚还清晰可见的鹅卵石罗列着向水潭深处蜿蜒而去，转眼就深不见底。峡谷边伸出一块巨石将阳光挡住，而几丛大树也将阳光挡住，那幽暗便有了几分唐诗宋词的意思。

　　小桥是一定要有的。就看它究竟怎样把人带入意境。如果那小桥是木栏杆一弯一弯斜过深潭，如果桥的上边是小瀑布泻下，水声大做，下面是水底鹅卵石在阳光下明晃晃地舞动光环呢？如果偶尔一抬头，看到阳光将一大峰峦上全部的竹子的顶端全都涂抹出一片艳丽的绿色呢？人家也是一定要有的。就在十里峡谷的尽头附近，就有几个屋舍掩映在山坡边。自然，走到这里峡谷已经开阔了一些，地势要高了很多。山边也出现了一两条细细长长的菜田农田。狭长的水稻田里自然已经是收割后的景致，零零散散的草垛随意地立在田中。从田边的小径上徐徐走过时，我特意弯下腰来，便立刻闻到了在记忆中已经深藏了多少年的稻草的香气。那是稻草在阳光下特有的芬芳，那是我少年时节梦乡中飘动的芬芳，而不是江南雨天稻草的那种浓郁的潮湿。在不经意中我回头看来时的路，只见群山环绕，已经看不到峡谷中的景致。我不经意中就想到前生前世的我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暮色苍茫中回首心情一片萧索，一人在群山的荒径中踽踽独行。而在今生今世的此刻，我心中只有一片平淡心情。想不清楚的事情和不能参加进去的图画都留在都市红尘之中。沿路前行，便接近那几个农舍，这才注意到几个悬挂在屋前坡下石壁上的几个大字：古佛寺遗址。我便诧异。古代的行僧，总是千山万水走遍，寻找他们梦想中最接近佛的地方。他们初来之时，一定也被峡谷的景致感动，一定在内心深处听到了黄钟大吕般的呼唤。于是他们便在此安顿下来。他们希望着，他们坚持着。但曾几何时，他们苦心经营的佛寺没有能够象其他名山中的古刹那样香火旺盛。他们便湮没在岁月的流逝中，他们没有留下名字，甚至他们曾经梦魂萦绕的寺庙也没有留下名字。那几个农舍已经没有一点点的香火气息。两幢并肩而立的房子门上一个贴着斗大的“酒”字，一个贴着斗大的“茶”字。那两个字的笔触也是闲散的。就像屋前空地上寥寥无几的农人村姑，闲坐在秋天收割后的季节里，阳光把他们心里的与世无争全都写在从容平静的脸上，写在他们从容不迫的举止上。那也是一些人的一生。活在另一种欢喜悲哀中的人们如我，只能在偶然的相遇中瞥见他们，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闲想。此时此刻之后，他们一如既往地活着，我也一如既往地活着，天各一方，彼此无牵无挂。

　　告别了峡谷尽头附近的农家，就是峡谷的山口。看着那里与天相连的山峰，看着那道颇有气势的瀑布从独立的山峰中倾泻而下，便诧异为什么水的源头总是长在最高的山峰。只见陡峭的石壁间野气十足的草盘绕着，一些骨骼颇有仙气的树正正斜斜地交错着，水就从那里不舍昼夜湍流不息。也许古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这样的道理。然而当我接近这个大瀑布的时候，却意外地在路旁听到了另一种水的声音。这种声音绝不是大股大股的流水在垂直的崖壁上敲打出来的声音，也不是水流坠如深潭的一刹那间喧腾起的充满动感的声音，而是细细的水柱从高处掉下来，敲打下面的石头和石壁上发出一种古色古意的声音。在岩石中寻声择路而上行，终于看见了太湖的一个源头。那水从悬崖顶端流淌下来，在空中不能团在一起，便四散着，大大小小打在石头上，在石壁的包围中与幽暗中发出响亮而孤寂的叮叮咚咚。抬头看去，那源头便是悬崖之间的一个小小豁口，外面是秋天蓝色阳光和几枝绿叶横陈。不知道那上面究竟是另有一汪水潭还是有一注小溪弯弯曲曲从邻近的山峰中蜿蜒而来。只是天上的水在这里流淌而下，从山石上贴着草树向东而去。

　　顺着龙须峡谷的路与水同行而下的时候，我便在想，我以后会经常想念这个地方。春水横流的时候，龙须峡谷中是不是有花缤纷，峭壁顶端的落花便在风的吹动下飞舞着，有些落到石上，有些落到水里。春天的山谷也许会有三两声莺啼飘逸其中。月在深夜静悄悄出现于峰顶，将树枝的疏影投射到水中和崖壁上，满山谷一片雪白。我会不会将来有一天在这样雪白的夜晚，斜靠在溪边，将幽咽的箫声吹出，让那些旋律在树端盘旋象鸟一样拍动软而无声的翅膀，让那些旋律缓缓渗入年轻或苍老的树干，在活生生的年轮之间留下一些痕迹。我会想是不是在阳光不见的时候，天空一片紫色或者深蓝色或者绛红色，所有的崖石有一种古朴清明的风格，松有松的另一种风姿苍茫而古老，峰有峰的另一种韵律高峻且深远。或者深冬时节，伟大无敌的静默横亘在所有的石头上一动不动。而那些树在空幻的静默之下，屏住呼吸等待总要回来的春天。在混沌与清明中生长出来的黎明时刻，我一伸手，便能握住初现的阳光握住水声，深深呼吸龙须峡谷中平静如水纯清的空气。

　　从龙须峡谷出来的时候，一切仿佛仍然在梦中一般。汽车在秋天的山间盘绕，山峰树溪石农夫水牛阳光村落田野草垛竹林池塘在眼前依次流淌而过时，龙须峡谷的水声还在耳边回响。我的1998年10月下旬的一个晴天就这样与龙须峡谷永远在一起了。对于龙须峡谷，我可以说，我来了，我感动了，我带着想念走了。

　　当然，我的来去并不重要，我有没有感动有没有想念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来之前和走之后，龙须峡谷一如既往度过它生命无穷无尽的苍茫。那境界是无我的境界，那方式是无我的方式。

　　记于离开龙须峡谷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