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沉积
http://www.sina.com.cn 2000/12/22 11:01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旋转的陀螺
历史是沉默的,历史又是鲜活的。
对于憧憬未来的人来说,历史就像一潭幽静的池水,清澈见底,一眼便可望透,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对于怀念过去的人来说,历史又是一本泛着淡黄色的旧像册,一页页从指间抚摩翻开,一幕幕在眼前扑闪而过。
在中国历史上很多的读书人便都属于后者。他们宁可将自己埋在一摞摞陈旧的故纸堆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渐衰老下去,也不愿意站起身来,掸掸衣袖,轻轻拂去那些附满岁月气息的尘土。而像这样文质彬彬的灵魂,南方又要比北方更加多些。
二百二十多年前,袁枚在游赏杭州西湖时,写过二十首湖上杂诗,其中有一首在末两句中这样写道:“钱王英武康王弱,一样江山两样才。”许多人都把南宋王朝的孱弱最终归结为南地偏安,却不知一样的客观条件只需是控制主因的人不相同,其结果也会相距甚远的。袁枚正是看到了这点,可惜的是他仍只能躲藏在历史的间隙中去空发感叹。山清水秀的地方总会给人美好的感受,但心醉是会有尽头的,过了过了,到达极至便转变成了一种顾影自怜的心结。
袁枚二十三岁时就中了进士,在古代,科举是每个读书人出人头地,光大门楣的唯一手段。想得到这些就必须在科举中出类拔萃,但在科举中出类拔萃却未必就可以得到一切,袁枚便是这样的。他在江南各地做过七年的县令,这对于一个拥有政治抱负的人来说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可擢升对他而言却又是遥遥无期的奢望。于是在他三十三岁那年,他决定辞官隐居,筑随园于江宁小仓山,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专心隐于诗文之中。用他的话来说是“不甘为大官作奴”,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抉择。
历代文人逃避现实最常用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寄情于山水之中,用手中的一枝毫笔来抒发内心郁愤的情感。袁枚开始四处游历,足迹遍及江浙赣粤等地。他又大量的写诗,提出诗体应为性灵一说。他在诗坛士林中声名日隆,被世人称作“山中宰相”、“当代龙门”。 袁枚一时成了各地门生故旧,文士诗人,士子闺秀,达官显贵宴请的对象。这对一名失意的文人来说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但袁枚却是做到了,一切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不会想到自己当初一个百般无奈的决定竟会换来这样的一种结局。于是《小仓山房诗文集》被写出来了,《随园诗话》被写出来了,《随园食单》也被写出来了。暂且不提他的诗文对后世产生的引导,单纯就这本食单而言对后世也有着深远的意义。它反映了清代乾隆年间江浙地区饮食状况与烹饪技艺,是吴越文化的另外一种体现,它无疑是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只是后辈们往往看不到这些,他们被一些前卫潮流的东西蒙住了双眼,而需要旁边毫不相关的人来提醒,才逐步认识到它的价值。就如日本人青木正二在1979年就已把《随园食单》译成日文于东京出版,则其影响今已远播至海外的许多角落,而在它起源的地方才刚刚受到重视一般。
《随园食单》是袁枚不同于其他落魄文人的所在,也是他笔下真正精华的所在,更是他反叛传统、不盲目恪守孟子“君子远庖厨”说教的精神之所在。饮食本来就是中华文化的瑰宝,而非一味的饕餮之用。便如单中所言:“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亦然。”饮食并不是仅仅动动杯盏碗筷就可了事的,而是隐入了许多学问在其中。单中记载的各类菜式林林种种,大到菜蔬瓜果,小至酒水糕点,让人看去,一目了然。这就是中国文人的与众不同之处,无论怎样的事物,无论这个人本身是否愚腐,但凡只要到得他的笔下,也可化腐朽为神奇。就如袁枚在《饭粥单》中所写:“粥饭本也,馀菜末也。本立而道生。”在《菜酒单》中写:“七碗生风,一杯忘世,非饮用六清不可。”这些无一不是在美而难言的笔调下将一片淳朴挥洒的淋漓尽致。他们用寥寥数字把这极美的情怀留给了后世,而留给自己的却是一道在心灵上难以逾越的鸿沟。
袁枚得到了很多,但在他的心里应是永远无法抹灭少年时就已深深烙下的印迹吧?那些往昔的豪情壮志仍是会在深夜里悄然而至的吧?它们敲碎了书生一段又一段美好的梦想。而他可以缓解这些的,除去对山水美食的寄托外,便只有诗。他依旧躲在历史的诗句里来发泄自己内心的不如意,于是他会写:“可怜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会写“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后人也许不能体会他在写下这些诗句时心中会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周围的环境中他逐渐失去年少时的锐气,他想宣泄蕴藏已久的不满,可笔下流露出的却是太多太多的无奈。中国的文人呀!你们为何有着这许多难以言状的悲哀?
如果再要向前追溯二百年,那位被称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寅在游览汉五陵时曾写下“蔓草不除陵寝废,当时一寸与人争”的句子。唐寅在科场蒙冤案后便靠游山玩水来忘却心中的痛苦,他的这种回想历史本身就是不如愿的。袁枚在游杭州说“一样江山两样才”时的心情应该是和他差不多的吧,只是与唐寅相比起来,他却是幸运的多了。
中国的文人,总是充满了过多悲天悯人的情结,结果是陷入自己营造的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再也拔离不出来。他们宁可慝身与山林溪涧,成日里去写一些满是伤感的字眼,独自去承受各式各样的痛苦,也不愿主动站出身来,去面对既定的事实。他们便像一粒粒原本棱角分明的沙石,在岁月与困难面前被终止了前行的动力,任凭历史的长河在身边缓缓流过,淅淅沥沥的滤去同四周格格不入的杂质,被磨砺的越来越光滑圆润,每一个最终都变成相同的模样。他们中的糟粕沉淀了下来,他们中的精华却也被抛弃在一边。在这种同化中,后辈们失去了很多在时空中被扭曲的满是折痕的背影,甚至都不知晓他们的名字。而历史又无时无刻地把这些折痕一点点,一年年熨帖的平平整整,进而逐渐掩埋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轻轻松松,从从容容。这是历史的一种沉积,也是历史的一种悲哀。
不难想象,许多年前,当袁枚下定决心归隐山林时,当他开始写一些借由历史来躲避现实的诗句时,在他心里是一份怎样的感觉。这份感觉只是浅浅淡淡地从底层涌现上来,滑过心田,就像是一滴无意中洒落在长长锦纸上的墨点,一漾漾地向四周晕开去,朦朦胧胧,缭缭绕绕,缠缠绵绵。
于2000年10月2日
欢迎访问新浪文化文学专区,赏读更多精彩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