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夏洛

　　八

　　腊月二十九清晨，殷天白在气象森严的大殿中誓师。之后，他解下妻子般日夜相伴的寒血剑，把这至高权力的象征交到白龙手上。

　　那沉甸甸冷冰冰的剑体触到薛无伤手掌，他的全身顿时着火般炙烫。

　　血管中的烈火在一刹间将所有彷徨烧得干干净净，纯粹的血与恨在大火里闪闪发亮。

　　他拔剑刺出，朝他十五年前就认准的目标刺出。

　　红光穿过胡须准确地射进了咽喉。

　　十数根花白断须缓缓下沉，带着惊人的力量砸在殷天白痉挛的手上，眼看全身的血从喉咙的窟窿里蜂涌而出，追着回拖的剑尖飞扑上薛无伤面庞。

　　薛无伤的眼睛蒙上了热漉漉的血幕，舌尖因舔住咸津津的血腥而昏昏微醉，所以他没有觉察，那双沾着胡须的手掌扬起来对住了他胸膛。

　　那时的殷林化作蘑菇，正如当初一往无前地投到他身上。

　　他想了整整十年，仍不明白殷林怎么能代替杀父仇人去承受父亲的临死一击。

　　九

　　“你一直喜欢殷林，是不是？”

　　坟前的薛无伤慢慢站起回身，发出声音的地方站着俏生生的殷枫。

　　岁月在她眼角吻下浅浅的褶痕，她的笑容却同当年最多情时一样柔媚动人。

　　她的右手软软垂在大腿外侧，左手拉着一条孩子的臂膀。

　　她道：“我听小龙说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剑客，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薛无伤认出她手里的小龙正是镇上拉着他赔还陀螺的孩子。

　　小龙的新袄沾满了泥灰和绿苔，就如他在遥远的恶梦里采蘑菇的模样。

　　孩子不安地扭着身子，冲他嚷道：“喂，你会使剑么？”

　　殷枫责备了一句，小龙立时安静下来，显然他怕她。

　　殷枫幽幽的眼光重新凝注薛无伤，说道：“我们一直住在前面的青羊镇上，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等了整整十年，你终于来了。“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不容怀疑地表白了她的无怨痴心。

　　薛无伤不知该对她的表白予以何种回复，所以他的目光回避了她的凝视而注在小龙脸上。

　　他发现越看越觉得小龙象他。

　　殷枫又笑了，她道：“还记得海棠树下的那天晚上么？”

　　她神态重现了昔日的甜蜜和羞涩，使得薛无伤回忆往事时怦然心动。

　　那夜的月光就象她的肌肤一样皎白柔滑，四周香气弥漫，不知是花香还是她的体香。她在怀里颤抖时，只是一个令他动情的女子。

　　她捕捉到了他的心动，微笑道：“这孩子就是那晚上有的。”

　　她向孩子道：“小龙，你不是常问我爹爹在哪么，他就是你爹，快叫呀。”

　　小龙的脸大放光彩，他非常乐意心目中的英雄是他父亲。他一连串的叫了起来：“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薛无伤蓦然大笑，笑声中枯竭已久的泪水滚下。他抬腿要向孩子奔去，殷枫及时制止了他。

　　“你绝对不能过来”，她冷冷道。

　　看到他骤然顿住，她不禁又笑了。笑容就象不知疲倦的云，总在她脸上盈盈飘浮。

　　她的眼珠转了转，显得又温柔又聪明。她悠然道：“我多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抱着我呀，可如今不能了。我对你一片真心，为你拒绝了孙师兄和骆师兄。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

　　她的语声柔媚地低沉下去，“他们连我的手指头都不敢碰一碰，他们怕我，你却不同。”

　　她停止说话，眼中浓浓的爱怜直溢到薛无伤脸上，仿佛要将他整个儿融化。

　　薛无伤微微一笑，道：“你是来杀我。”

　　殷枫尖声笑了起来，笑得又是弯腰又是咳嗽，笑得小龙哇哇大叫道：“妈妈，你捏得我好痛哟！”

　　殷枫右手抚着胸口，笑声在她的安抚下平息下来。

　　她哄着眼泪汪汪的孩子道：“乖乖不哭，妈妈不好，妈妈捏痛了宝贝，唔，不哭，不哭。我怎么杀得了你呢？”

　　她突又向薛无伤道：“爹爹把那招玉碎传了给你，他可想不到你只此一招便杀了他的两个徒弟。那时我看到孙师兄骆师兄的剑招还没使全便没了脑袋，我就知道这辈子永远不是你的敌手。那天的情景我永远记得，嗯，爹爹倒在你脚边，你左手搂着殷林，右手寒血剑闪了两闪，飞扑上来的孙师兄骆师兄突然就从半空摔了下来。你的脸血淋淋地冲着大殿，殿中的每个人都象见了阎王似的一哄而逃了……”

　　她说话时，小龙的嘴张大了，眼睛瞪圆了，他听到了想要听的。

　　薛无伤道：“我葬了殷天白和殷林，放火烧了天外峰，下峰之后我才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见面的那天，你就会要我的命。”

　　他微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连夕阳都仿佛沉醉。

　　殷枫痴痴地瞧着他，作梦似的道：“倘若你从未杀过我爹，我们一家子该是多么快活。”

　　薛无伤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爹？”

　　“不知道”，殷枫摇了摇头道：“但你杀了他。”

　　薛无伤道：“因为他杀了我的父母。”

　　殷枫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杀你父母？”

　　薛无伤道：“不知道。”

　　两人一起笑了。

　　十

　　黄昏的风凉凉地吹乱了殷枫的发丝，她伸出右手轻轻抚理。

　　薛无伤温柔地瞧着她。

　　她的容貌仍是那样娇柔美艳，一双纤手秀雅如兰。这本该是享尽世间万千宠爱的女子，却在一生中最美的岁月里空守着孤寂。

　　而另一个呢，同样姣好美丽，却也早已化作黄土了。

　　薛无伤突然觉得鼻子里有些发酸。

　　殷枫的神态在他的目光里更加柔媚迷人。她道：“你想起了殷林，是么？”

　　薛无伤点点头。

　　殷枫又问：“到底我和殷林哪一个更好啊？”

　　薛无伤道：“或许你比她好吧。”

　　殷枫动人心魄地一笑，道：“但在你心里，却是爱她更多些，是么？”薛无伤脸颊肌肉微微痉挛。

　　他没有回答她。

　　他很深地想起了殷林。他想起他从没让殷林知道过他对她的情意。为爱而死的殷林，根本就没有尝过被人爱的感觉。

　　他突然问道：“殷林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掌？”

　　殷枫咯咯娇笑道：“她得不到你，兴许早就不想活了呢。”

　　薛无伤静静地瞧着她。她笑得神色自若。

　　她笑着道：“我们都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好么？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啊，我们在一块儿重新过日子不好么？小龙，你说好不好？”

　　小龙鼓掌叫道：“好啊，好啊！”

　　他们所说的事他都不太懂，妈妈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懂的。没有父亲是他在小伙伴里最没面子的事，他自然乐意与父母住在一起，教同伴们再不敢笑他是没爹的孩子。

　　薛无伤嘲讽地一笑，道：“真的？”

　　殷枫笑道：“当然是假的了。我做不到，你也是，对么？”

　　薛无伤低声道：“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我这一生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父母报仇。”

　　殷枫微笑道：“是么？其实这孩子生下来，也是只有一个目的。”夕阳在小龙脸上刺眼地一闪，母亲右手的匕首架到了他颈上。

　　殷枫的眼神针一样尖锐，慢慢道：“从这孩子在我肚子里踢第一脚开始，我就想好了这法子，你若不肯杀死自己，我就杀了他。”

　　她的手微一用力，小龙的血就流过匕首滴到他的胸襟上。

　　他吃惊得觉不到痛。

　　他实在无法想象，他传奇梦幻里的刀剑竟真的落到了身上。

　　薛无伤笑了起来。

　　他开始去拔寒血剑。剑身擦着剑鞘出来，声音轻微而低沉。

　　他把剑竖在胸前。

　　夕光照射下，两侧的剑锋亮出暗沉沉的透明。

　　他在半明半暗的红光里看到了父母的血、殷天白的血，如今他的血也要藉着这红光同他们的融在一起。

　　他听殷枫问道：“你杀我爹后悔不？”

　　他回答她“不后悔”，然后把剑挥起。

　　剑锋吻住他颈项的刹那，他回答了她另一个问题。

　　“薛无伤，他叫薛无伤。”殷喃喃地道。

　　她的手松开，沾着小龙鲜血的匕首落到草丛里。

　　他向孩子道：“小龙，你要记住，你姓薛，你的名字叫薛小龙。”

　　她的眼睛望住空茫，没有看到儿子正惊恐万状地逃走。

　　她怔怔地站着，站到夕阳西沉，暮色来袭。

　　十年里日思夜想的情景已经圆满出现，她却感到全身掏空似的飘飘荡荡。她向前走出，在薛无伤身边停下。

　　她摸到他冰凉的身体，从他颈下抽出寒血剑。

　　握住光滑的剑柄，她懂得薛无伤为何死得那样爽快。

　　尾声

　　小龙拼命往前跑，小小的身体鹿子般飞奔在黑夜围袭的荒野上。

　　他看到远处隐约的灯火，那温和的光亮朴素地把他拉回欢乐的尘俗。

　　他听到耳朵里响着自己急剧的喘息，他觉得那声音象潮水一样浑厚有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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