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一

　　科隆大教堂一二四八年动工，一八八○年建成。我们一直自得於历史悠久，但只要比照一下这六百多年是从中国的什麽朝代到什麽朝代，就会心头一沉。

　　六个多世纪造下来，风格居然完全统一。哥特式建筑的挺展、俏丽、轻盈，到这里变成了拔地的冷峰、触天的石林，黑压压地堆迭出一种固执的雄伟的民族精神。

　　他们也有屠夫狂汉，但相比之下，我们更习惯於代代自毁，年年自损。在中国有哪一个高耸的尖顶能逃脱战火和妒火的焚烧，要永久，只能埋葬於黄土深处蜿蜒於荒山野岭。

　　科隆大教堂的尖顶已经做成模型陈列在广场上，用世界各种文字说明，正对教堂大门的，是中文。

　　二

　　论世间安逸，莫过於卢森堡。

　　全国人口四十万，却是欧洲第三金融中心。人均产值曾创世界第二，人均收入曾为欧盟最高。但奇怪的是，自杀者居然不少。卢森堡以峡谷为城，那些美丽的跨谷旱桥成了首选目标，跳桥自杀每每毁坏谷底房屋，数量之多已经使得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敢於为那些房屋承保。

　　怀疑生命是因为失去了奋斗的座标。物质和精神是一架天平，当物质生活已被重重地安顿下来，那麽精神的渴求便高高地悬空而起。受不住悬空的，便迷迷沌沌地走上了大桥。

　　三

　　汉诺威世界博览会的德国馆，进门像一个雕塑工场，横七竖八堆放着几十个毛坯伟人，墙上还有留言牌，请观众提出还应补上的人名。

　　这麽多雕像即使没有完成也能被世人一眼认出，即使不好好排列也气势夺人，这是一种多大的民族骄傲啊，但又立即谦虚地表明：全部名单尚未确定，一切伟大都还没有完成。馆内各州都不作概况介绍，只从自己历史上推出一个造福於人类的人，请观众首肯。相比之下中国馆缺憾不少，倒也是满墙人像，走近一看又是京剧脸谱，无名无姓地成了某种象徵。真希望我们早一点告别“脸谱文化”，揭去类型化的夸张表情，展露出真实的个体生命。

　　四

　　德国到处是森林和河流，沉郁的墨绿色加上冷漠的瓦蓝色，严肃而深奥。但到了中南部，在那莱茵河、美因河、摩泽尔河流域，神色渐渐变很爽朗和波俏。

　　仍然是处处古堡，但这里的古堡立在河边，黄昏的倒影里摇晃出当年骑士的风貌；骑士此刻去葡萄园，豪饮片刻便挤进了狂欢节的人潮；人潮中闪烁着一些敏感的眼神，那是歌德、舒曼他们，把这里的踉跄醉步变成了油灯下的草稿。

　　夜深了，於是古堡、美酒、骑士、文豪全都混睡在一起，鼾声缥缈。只有历史醒着，记下了这千古情调。

　　五

　　我放轻脚步，从法兰克福去海德堡。

　　在其他地方寻访德国哲人，总是荒荒墓草；而这里，无论是马克斯·韦伯还是哈伯玛斯，却是二十世纪的思考者。至少在中国，他们的话题还十分新鲜，他们的名字还不失时髦。

　　但与海德堡大学的一名学生交谈，他认定韦伯的学说已经衰老。

　　由此想起韦伯在这里任教时，学校设有一所“学生监狱”，把犯规的学生关在里边，只供应清水和面包。谁知这竟成了学生乐园，大家纷纷犯规争取进入，校方只得把它关掉。但又把它作为遗迹留下了，让它默默表明：犯规，很可能是进步的先兆。

　　海德堡是一座学生城，古老的石街上全是年轻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