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兰芬

　　回台湾后，我们按照约定，将消息先由明星报曝光。第二天见报后众声哗然中，黄中威召开记者会，宣布我们的婚期和不再当歌手的意向。四台无线加数不清的有线电视全部LIVE实况转播，麦克风堆堆高到遮住黄中威的脸。唱片公司人员坐两旁，全都如丧考仳，夸张的阿ben竟然红了眼睛。

　　“?看阿ben那个死样子，真低级！”阿绿、萍萍、小亮全员到我家集合，看到阿ben的特写，小亮笑倒在地上。

　　“唉呀，真的好可惜没有亲眼目睹黄中威跟小惠求婚的样子。”萍萍非常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谁叫你要见色忘友啊，只顾着跟小开约会，不跟我们去纽约。不过，”阿绿从桌上的袋子里拿出一颗酸梅放嘴里，眯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啊，不用看到也没关系，”她吞下一口口水后接着说，“小惠那种表情，好象是叫她去死一样，难过的咧。”

　　“被求婚的感觉怎样，啊？”小亮躺在地上，用手指戳戳我的腰，之痒的，我赶紧躲。

　　“没怎样啊，世界末日一样。”

　　“世界末日啊？”小亮翻着眼想。

　　“对呀，就像股票嘛，利多出尽，再来就一路跌?！”

　　“跌你的头啦！黄中威对你那么好，还要为你退出歌坛，也不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性，赶快去拜拜谢列祖列宗了！”坐在电视机前的阿绿翻过身来骂人。

　　“喔。”我爬起来咚咚咚跑到浴室，打开灯，抽张面纸把镜面擦干净。陈小惠的脸清楚无比地显现在眼前，脸上还有笑，眼睛却沉沉的。

　　管正忠。

　　※

　　过了几天，我收到快递，内附塑料泡泡纸的厚牛皮纸袋。打开来里面一张磁盘片。

　　我把计算机打开，把磁盘片放进去。一面无意识地捏着塑料泡泡玩，每捏破一个发出答的一声。

　　磁盘片里有几个word档，每个档名看起来像是日期。我先开时间最早的那一个，然后随手抽一张CD放来听。

　　“小惠

　　现在的你在我身边慢慢睡去，我给你盖毯子时，你动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却因为太困了没有说，马上又像猫咪似的，揉揉眼睛又睡着。在睡着的你身边打着字，心里有一种慢慢溢出的幸福。如果你能够一生陪伴我，我们俩一起静静在灯下读书或躲在毯子下看电视上的回放电影，或者你睡去我静静写着小说，多好。

　　但是从决定要陪你去纽约那一刻开始，我就澄明无比地意识到，你不会是我的。

　　我知道你不会是我的。但我想陪你走这一趟，走这条你将远离我迎向另一个男人的路，要记下你离开我的每一步。不，应该是说，记下你生命重要时刻的每一次呼吸与抉择。要哪一种主菜呢，什么时候会要矿泉水，什么时候想喝咖啡，喝了咖啡会亢奋起来，话说得多而且喜欢傻笑。

　　听阿绿讲小黑的故事时你哭了，那时我第一次起了自私的心，想要紧紧拥抱你，听随欲望地吻你，很用力很深很重的那种，让你从身体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抢夺你，把你从黄中威那里抢过来。我真的太想了，竟然觉得即使会把你撕裂都要抢过来，我不能让你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他。

　　真的不能。那种念头让我全身发抖。

　　我已经让你走出我的生命一次了，不要再来一次。

　　但是我看到你哭完后的清亮眼睛，和自嘲地笑起来的样子，才突然醒来，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如果我做了，你将会多痛苦，多为难。我要你总是幸福地笑，不要你哭。我要你过得单纯，不要因为我而矛盾痛苦。我爱你，那只是我自己的事而已。

　　看着你平静睡去的脸，真的庆幸自己没有做出傻事。亲爱的小惠，希望你一生都能这样，每晚没有烦恼地睡去。”

　　手上答的一声，我仿佛梦中乍醒，CD正播到“小镇姑娘”，我和管正忠在山中碰面那次，便利商店播的歌曲。还记得多年前和你手牵手，你都害羞得不敢抬头，只会傻傻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你就是那样地纯净。

　　鼠标在手中滑来滑去，心里重重的像有东西一直拉着心，一下一下让人痛。

　　光标停在最近一篇，右手食指在按键上点了两下。

　　“小惠

　　曾经有男生向你承认自己会哭吗？

　　如果没有，现在将出现第一个喔。

　　小惠，看到你接受黄中威的求婚，虽然这种结果已经在心里演练千万次以锻炼成就自己刚强的意志，但最后仍旧不支。

　　我还是哭了，哭得正像一个不够坚强、太脆弱、我以前最看不起的那种男人。但我还是任自己变成这样，淅哩哗啦的。哭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把眼泪跟鼻涕擦在袖子上。

　　啊，好脏，真恶心！好象可以听见你看见惊讶叫起来的样子。然后我笑了，想到你就高兴。

　　记得我说过我没有界限吗，小惠，我真的没有界限喔。即使你选择黄中威，决定嫁给她，或者有一天你将死去，我都会不停止地爱你。或许你要不相信的，就让我们走着瞧吧。

　　『人间四月天』引发徐志摩热时，我最在乎的不是徐志摩，或是张幼仪、陆小曼，甚或徐志摩一往情深的林徽音，只有一个人，我对他特别牵挂。

　　他是金岳霖。他在林徽音已经和梁思成结婚后仍喜欢着她，一次林徽音还烦恼无比地跟梁思成说，她同时爱上两个男人，问他怎么办。梁思成思虑一夜后告诉她，你是自由的。因为这样的宽容，林徽音最终仍选择梁思成，但金岳霖从来不曾放弃，他一生不娶，战乱时期跟着梁林二人到处搬家，永远都住在他们隔壁。后来梁氏夫妇为了寻找、保卫中国文化资产跑遍全国，儿子梁从诫就是金岳霖一手带大。

　　梁氏夫妇去世很多年后，北京大学学生去访问金岳霖，八十多的老人，看见学生拿出的林徽音照片，紧紧抱着流下眼泪，像个孩子般请求照片送给他。

　　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战乱的时代，我们也不是独领风骚的才华之人，但是情感，是一样的。小惠，我愿如金岳霖那样，终生守护你。

　　眼前口说无凭，你就抱着姑且看看的心情吧。我们在互相注视中，共度我们短暂的人生。”

　　管正忠脑子坏掉了啊。写了什么东西呀。干嘛把徐志摩跟谁都拉进来。写小说的人真的都怪怪的耶。有话不当面讲。弄个磁盘片来。字在计算机上跑。一点人味都没有。

　　我按钮让磁盘片弹出来，塞回牛皮纸袋里。再把牛皮纸袋收进包包，拿着安全帽下楼骑机车。

　　那天是晚上，根本不记得路。现在太阳亮晃晃的，草木充满生气。山里有风，一点也不热，光觉得路极长无尽头，两旁厚长的野草回荡我机车引擎的隆隆声。

　　这样一直骑下去，恐怕会回到老爸在山东的老家吧。像侯孝贤电影“风柜来的人”里面的住在澎湖的阿嬷，拐着小包包，相信延着家前面的小路一直走，就会回到她广东梅县的老家。

　　我没有老家喔。老爸有山东栖霞。电影里的阿嬷有广东梅县。只有我没有。我出生在这里，心态上远远追回去觉得我是山东人。到头来。变成哪里都不是。

　　便利商店像变魔术一样出现。明亮干净的招牌门面，如电影“迪克崔西”般鲜艳卡通。

　　没有客人。柜台里也没人。音响大声播着古老年代的热门歌曲，老歌，当时他们一定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老歌吧。唱的人兴高采烈的，青春多到丢在地上踩也用不完。

　　我站在店里，享受冷气。砖红色的热狗在滚盘上转个不停，好象有足够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书架上最新一期的娱乐周刊用塑料封套包住，封面是黄中威，标题又大又气势汹汹，“黄中威为爱退出歌坛”，有一种骂人“蠢蛋！”的感觉。

　　对面的山被晒得有点缺水，出现东一块西一块褪色般的黄颜色，不过整体来讲，好象树荫底下正蕴酿着生气勃勃的大秘密。

　　“喂！有人在吗？”趁着音乐稍停，往里面客气地喊一下。

　　然后等待。结果出现的，只是电台播放的下一首歌而已。难道这个节目正在做怀念六0年代的专辑？放的都是老老的、音质都不太好了的、却掩不住当时那种高高兴兴气氛的歌。

　　“有人在吗？要偷东西?！”

　　我一件一件东西仔细看。像这种便利商店卖的东西，注意一下的话，会发现卖得还真多，什么想象不到的都卖。还有营养口粮。不会吧，那不是美军驻台时代留下的东西吗？

　　然后管正忠终于出现，从后面搬了一箱东西出来。他没发现有人，碰一声把东西放地上后一抬头看到我，吓了一跳。

　　“你要吓死我啊？”他直起腰来把手上的灰拍掉。

　　“你在干嘛？”我低头看纸箱子里东西，都是书，这么一大箱书，难怪这么重。

　　“整理东西呀，我不做了。”

　　“干嘛不做？”

　　“我想去旅行。”

　　“去哪旅行？”我突然觉得自己像警察，又更像记者，老一句一句贴紧了问。

　　他笑起来，脸上有点脏，不知道为什么，我伸手去擦掉它。

　　管正忠没动，乖乖让我用大拇指把灰抹掉。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呀。”他走到冰箱前，“要不要喝什么，趁现在还能拿。”

　　“嗯...茉莉蜜茶。”

　　他自己拿了一罐可口可乐，茉莉蜜茶包装摸起来并不怎么冰，但喝起来却冰极了。

　　“干嘛寄那个磁盘片给我啊？”

　　“喔，那个呀。”他走到里面去搬另外一箱东西出来。“只是有一些感觉想让你知道。你看看就好，别放在心上。”

　　“什么叫别放在心上啊？”可能是喝了茶的缘故，话声之响，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没讲话，拿出一袋冷冻包子一个一个放进蒸箱里。

　　“喂喂！你讲清楚啊！”我跟在他后面，像一个老太婆般叨念个不停。“你说啊，你说啊，你讲嘛！你...。”

　　然后他突然转身，把煞车不及的我拥进怀里。我的脸埋进他的胸前，讲了半句的话被堵住。他很用力的抱紧我，我的手，赶紧抓住差点掉下去的茉莉蜜茶的盒子。

　　“好，那我跟你说。”他的声音从身体里面传出来，听见那共鸣，呜呜呜的。“我不想你嫁给黄中威，但是我也不能给你幸福，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话。那些只要你点几下鼠标就可以杀得干干净净完全不留痕迹的话而已。

　　我只会说。但身为一个男人必须给她爱的女人的所有客观条件我都没有。陈小惠，你去，你乖乖去跟黄中威结婚，过你应该得到的幸福人生。你不适合奔波劳苦的生活。我会爱你一辈子，但是你知道就好。不用为我做什么，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为我做了什么。”

　　他放开我。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我的眼睛。“好不好，要乖乖的。”

　　一辆小货车缓缓停在便利商店门口，车上跳下两个男人，一起走进店里来

　　“好吧，阿忠，你可以走了。”其中一个接过管正忠脱下的便利商店制服穿上，然后说。

　　另一个人帮忙把箱子搬上小货车。

　　所有东西都搬完后，管正忠走上台阶，再度抱了我一下。但没有再说话。他上了车，从车窗里望着我。车子发动。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以前看电影“麦迪逊之桥”时，我怎么也不懂为什么那个下大雨的日子里，梅莉史翠普没有下定决心打开车门，奔向一直等待的克林伊斯威特。

　　但现在我懂了。

　　我终于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