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建平

　　在这小城，毛蛋并非到处有的卖。所以，在怀孕的老婆提出要吃毛蛋补充营养后，我犯了一阵子愁，辗转托同事的表哥的连襟的妹妹从鸡场买了二百多粒。

　　提起毛蛋，以绅士淑女自居的家伙，会捂住鼻子以示不屑。其实只是心理作怪。它比肚子塞满葱姜的皮粗肉厚的阉鸡纯洁、可口得多。它的一生何其短暂,好比朝露易薤；它不须耗费饲料，不必挨刀，一旦下到我肚，即夙业得偿，重返六道轮回，何其爽快。作为食物它更是大可赞美,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人这回也无话可说，里面不但有骨头，还有肉。

　　但偏有一只小鸡不甘于这种妥善完美的安排，它与命运抗争了一番，竟然破壳而出了！全家目瞪口呆，这毛蛋从鸡场取回来，在冰柜里冻了半天，拿出来准备下锅，这当儿它才宣告新生，如同将要下葬的尸体破棺而出了。

　　面对这湿漉漉、毛茸茸的小东西，倒叫我们一时手足无措，忙忙地找了一只鞋盒，聊充它的摇篮，又泡了点小米稀饭，请它享用。我们随后召开了家庭会议，讨论这只小鸡的前途和命运。小妹提议说：明智之举是实施安乐死。它一条腿僵僵的，无法蜷曲，乃是严重残疾，必定是社会负担，而且它若有知，也必深感痛苦，生不如死。我向来喜欢同小妹抬杠的，反驳说：“子非鸡，安知鸡之苦？”小妹大怒。我醒悟到，把人比作鸡，尤其是把女人比作鸡，是很不恰当，很不名誉的。小妹冷笑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鸡之苦？”爸爸不耐烦地说：“别再搞这套玄学的空谈了。纵然辩得天花乱坠，真理不是越辩越明，而是越辩越糊涂了！”我和小妹为之气沮。宅心仁厚的妈妈解围说：“看它这可怜样，我倒有几分喜欢，不如先当个宠物养着它罢。”小妹说：“然则，将来又如何呢？它会长大，我们原本住房紧张，60平米的单元房里还能造个鸡窝不成？退一万步说，我们即便要收容它，还要弄清它什么性别。是女的好说，会下蛋，安静。倘若是男的，雄鸡一唱天下白，岂不要搅得我们不得安生吗？何况，我们已经有闹钟了。”我不满说：“小妹，你这不是性别歧视嘛，重女轻男。母鸡又有什么好了，整日嘀嘀咕咕，满腹牢骚，一下个蛋，自以为有功之臣，咯咯哒哒，闹得更是四邻皆惊。”爸爸出来主持公道：“男也好，女也好，总是要讲点人道主义嘛。”小妹强调说：“它是鸡，亲爱的老爸老哥，一只鸡而已。”我说：“那就讲点‘鸡’道主义吧！”小妹赌气说：“我不管了。随便你们把它当宠物养着，不要骂我没爱心，我宁可养只电子鸡来玩！”

　　会议不欢而散。父母拂袖而去，将善后问题撇给我独自处理。这可怜的小生命，拖着一条腿，象战场上的伤兵，喳喳哀鸣，那软弱善良，属于食草动物的眼神，更让人“心太软”。我琢磨了半天，没招，似乎小妹的话不无道理的。难怪电子宠物会大行其道，向虚拟生命表现宝贵的爱心，只需动动手指摁钮罢了。人道主义，不，仅仅是“鸡”道主义，说说简单，真的要实行起来，就有这许多麻烦。毕竟，现实问题不是一摁按钮就能搞定的。

　　我见这小鸡身体不住发颤，端它到户外晒晒太阳。逗弄了一会儿，便回屋休息。但总感觉不太放心似的，在床上犹自不能安枕，它稚弱的鸣声透过窗隙传来。我很是心烦意乱。现在养着它还说得过，等它渐渐长大了又当如何？家不能变成鸡窝。送出去又有谁会接收？即便接收了，还能给它养老，直至寿终正寝吗？八成是宰杀了。这个结局倒不如现在“安乐死”了……混混沌沌地想了一会儿，便睡去。忽然醒了，听到小妹叫：小鸡没了。果然，耳边一片悄寂，鞋盒空空如也。我猛然记起了刚才院墙上闪过一道黑影。

　　该死！邻居那只涎皮赖脸的黑猫，整天到这儿蹭饭吃，我该提防它的。然而，我居然没料到它可能造成的威胁，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把这只脆弱的小生命遗弃在猫的利爪下。它一生……尽管不足半点钟……多桀，悲壮地诞生，悲惨地死去，而且不是安乐死。呜呼！

　　尽管心上不自在，却如同挪去了一块大石，一下子轻松无比……问题不存在了，不会有喳喳的哀鸣考验我的博爱之心了。从这点看，我似乎无法不感谢那位冷血杀手。晚上，那只黑猫又若无其事地光顾时，我依然扔给它一条鱼尾巴，嘴里轻轻地骂道：“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