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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女人付钱

http://www.sina.com.cn 2000/11/20 10:01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须弥山主人

  跳上码头,江一苇就快乐起来。脚踏实地的安全感解除了他乘坐民间航船摇摇晃晃动荡不安的晕眩,他走入了熟悉的街道,发觉地面出奇的平坦,令人感到舒服而且奢侈。小岛在一个半小时前还隔着混浊的海域在他的脚下,现在仿佛已远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夕阳飘洒而下,撒在街上,路面和建筑物表面斑斑驳驳多彩多姿。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又安静又亲切。三轮车吱吱嘎嘎地从身边驶过,车上坐着两个漂亮而高傲的女孩,神色看上去很矫情。这些都使他高兴。他想马上可以看到秦其青了,这也使他高兴。秦其青是他师范同学,年纪是班级里最大的,说话做事都比他们老成,他们就赶着他“大哥大哥”地叫。他的秦其青专修钢琴演奏,所以最要好。再加上水犹寒叶沅,被称为四大金刚,常常半夜漂泊街头,直着嗓子唱歌,闯进小吃部喝酒,在烈士陵园水泥棺材之间神出鬼没,逮住一个女同学逼她请客买一包“金猴”牌香烟。这些赏心乐事最难忘记。这曾是他的城市,江一苇想,现在却像乡下人进城了。

  明天他将去看水犹寒,看他的十八种钓海鸥的钓钩他想不出钓钩怎么可以设计那么多种,他非得去看看不可。这样盘算着他进入了人民北路。这条古老的石板路狭窄悠长,雨夜行走,可以体会《雨巷》的情趣。现在对《雨巷》已无多大兴趣,但一走入这条街,他心里就很自在很温馨。他敲响了一扇破旧笨拙的大门,门无声地打开了。秦其青点点头,他就闪了进去。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抽烟。此时房间里愉快而宁静。夕阳自窗门的玻璃反射进来,照在墙上的一张水墨画上,使墨色显得黯淡无光,使画纸熠熠生辉。四壁的五线谱龙蛇飞舞,仿佛乱草丛生,杨柳堆烟。江一苇发现书架上多了一架微型钢琴模型,维妙维肖,使他有一种置身于小人国的感觉。

  他把钢琴拿在手里。

  “这是一个朋友送的,怎么样?”

  “很精巧。”

  “那当然。”

  秦其青站起来,拿出一盘磁带,江一苇想起水犹寒的一句名言,就顺口引用说:“这磁带很好,反面还有。”

  秦其青的动作突然停止,看着江一苇,说:“你不知道?”

  “什么?”

  “水犹寒。”

  “他怎么啦?”

  “被捕了。”

  江一苇接过磁带,反复地看了一会儿;他有些头晕,大概是刚下船的缘故。

  “为什么?”

  “这与人性的弱点有关。”秦其青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他杀了人。”

  “杀人?”

  “无非是为了钱。他的女朋友有过一些美金。海外关系。她总是找一个人倒换成人民币,后来好像觉得不上算,不知怎么的就杀了人……”

  “别说了,让我想想。这里面,”江一苇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这里面出了一点问题。怎么回事。我好像有点搞不清……”

  “我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我可能去做,但水犹寒绝不会做的,我们都了解他对不对?偏偏他做了,这肯定有点不大对头。”

  “你是说……”

  “猜猜罢了。”

  “我想去了解一下。”

  “不过他自己已经招认了。”

  “你说他女朋友?他女朋友是谁?怎么搞的……”

  “你们多久没联系了?”

  “是很久了。”江一苇说,“是我太懒了,老觉得写信太累人,寄信又不便……他在看守所里么?”

  “他女朋友也在那儿吧。”

  “我明天去看看他。”

  “不能见的。”

  秦其青拿过磁带插入,按下键,录音机里便传出一种原始色彩极浓的音乐。喜多郎。秦其青特别喜欢这盒带子。他现在不想谈这些令人头痛的事,宁可听听音乐。许多人问他关于他的朋友水犹寒的情况,他实在烦,他干脆告诉他们其实他和水犹寒的关系很一般。他这时看见江一苇坐在那里出神,心里便很伤感。可是他现在不想为之动情,真的不想。那天叶沅跑来,两人谈了许久,都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他们甚到流了眼泪,都说怎么也没有想到,怎么也没有想到。读书时一起走上大街,一起出入教室和图书馆,一起敲打着饭盆奔向食堂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展开,但是谁也没有向对方描述。以后他就没有和谁详谈过水犹寒,他觉得应该去理理发刮刮胡子,免得领导和同事看见他蓬勃生长的头发胡子觉得他也像一个凶手。这些天来他已经不大想到水犹寒了,即使别人当着他的面谈起,甚至在抨击咒骂水犹寒,他也不加入谈话,或为他辩解,或跟着附和,他只是照常做自己的事,好像没有听到别人的议论,或者就当他们在谈论一部电影,一本书,一桩古代的外国的事情什么的。

  “他是不是发生意外了?”江一苇忽然问道。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

  夕阳突然消失,他们都感到了凉意。后来他们常常各自想起这一阵凉意,觉得它概括了整个人生。

  秦其青的父亲是机械厂的工人,如今已退休,在机械厂守门。他与所有的门房老头没什么两样,看上去坚硬无比。如果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坚持原则,顽固不化,能与陌生人斗争到底,那就是门卫了。但他来叫他们吃饭时,江一苇并没有这种感觉。他在家里显得非常衰弱。

  饭桌上大家都沉默无语。

  江一苇注意到了电风扇的声音。这是一架老式吊扇,风叶上的青漆已经剥落,转动的时候发出咯咯的声响。它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如今早已从奢侈品降格成寒碜的实用物件。秦伯对电扇爱护备至,每星期要擦拭一次。于是电风扇渐渐朝向秦伯的座位。江一苇担心它有一天会从天而降,落到桌上。

  江一苇确实看见过秦伯擦拭电扇。站在桌子上,用一块棉布轻柔地擦着,双眼充溢着父爱。他看出秦伯正在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这使他感动万分。

  “给我说说吧。”饭后,他们又坐在秦其青的房间里。四壁的五线谱在灯光中跳动。

  “不,”秦其青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没带女朋友来过么?”

  “来过一次。很漂亮,看上去也很俗气,当然……”

  “漂亮的女人大都俗气。也许合乎酸葡萄理论。”

  “--漂亮而有钱。”

  “我不懂。”

  “我也不懂。也许是曾经有钱,所以受不得贫穷。”

  “这跟美金有什么关系?”

  “他们杀的就是那个倒换美金的人。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你是不是鄙视他?”

  “有。我为什么要鄙视他?”

  “因为杀一个女人。”

  “江一苇摇了摇头。”

  “他为了钱……”

  “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的。”

  秦其青笑笑,点上一支烟:“那个女孩,非常喜欢大惊小怪。”他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为他感到不值。”

  “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的。”

  秦其青知道对于水犹寒,多大的理由也不该去为钱而杀人,他压抑住想反驳的冲动,“晚上想出去走走么?”这次是他回避了这个问题。

  水犹寒看着阳光。阳光在不平的墙壁上呈现出许多种颜色,发出蜻蜓鼓翼的声音。他就是在这时候想到江一苇的。江一苇仿佛是隐伏在丛林深处的危险东西,这时突然跳了出来,使他吃惊。他想念着江一苇,以及四大金刚出没县学街昌国路时的黄金时代。这是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雨后的阳光显得很潮湿。这使他想起一个遥远的下午,那个下午,他举起菜刀,砍了下去。他没有照一个漂亮的女孩吩咐的一样,从后面下手。那个漂亮的女孩告诉他,她将领回一个腰缠万贯的女人,当这个女人进了门,他就应该用一根粗木棍击打她的后脑勺,使她进入另一个黑暗的世界,然后他们将拥有一些美丽的东西。这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捷径。她说。

  水犹寒笑了笑,漂亮的女孩就把一根木棍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抱住他吻了一下。水犹寒想用牙齿咬住她的软软的嘴唇,但她已经离开,并轻盈无比地出门了。

  他听见两个女人的说话声,漂亮的女孩的声音显得急促,仿佛在说服另一个人。他站起来走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迎了出去。

  漂亮的女孩以为他的致命错误是没有阻止那个女人在路上跟一个屠夫模样的人打招呼,使另一些人知道了这个将死的人的最后行踪。

  总之,水犹寒提着菜刀,微笑着迎了出来,走近了,便举起菜刀,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劈进了一个发愣的女人的脑袋。这个女人死了以后,脸上还带着妩媚的笑容,仿佛正向凶手献媚。从这张脸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有一些难解的东西,最明显的是死者的反应会如此迟钝么,挥刀下劈的过程中她居然来不及花容失色。

  水犹寒听到了颅骨破碎的声音,就放开了菜刀。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很从容,很悠闲。砍下去时脸上肌肉抽动,这时也已恢复原样,但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他茫然地注视着面前越来越奇怪的人,看见她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喉咙里发出一阵难听的咕噜声,然后带着满脸鲜血和笑容,带着嵌进脑壳的菜刀轰然倒下了。这女人在地上抽动了一会儿。奇怪的是,她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改变。

  这时水犹寒看见漂亮的女孩的背影,她面对紧闭的院门站着,长发飘洒,娇美非凡。水犹寒走向她。她依然没有转身,低低地问道:

  “解决了么?”

  水犹寒没有说话,从后面拦腰抱住她,走进了卧室。漂亮的女孩就吃吃地笑了,并且说:“尸体怎么处理?”

  水犹寒没有说话,把她扔到了床上。漂亮的女孩看着他发笑。他便跳上去,脚踏在她的身上,痛得她大声叫唤。这时水犹寒感到累,躺下休息。水犹寒告诉她说:“尸体么,让公安局处理好了。”

  水犹寒说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瞪着仇视的充血的双眼,他这时的表情应该与杀人时的表情互换一下,才会更加合适。对于这种奇特的现象,漂亮的女孩却忽视了,也许这才是她真正致命的错误,可她并不知道。

  “尸体怎么办?”

  “那样挺好的。”

  “别吓我了。”

  “我没有吓你。”

  “我看见尸体就害怕,真的,我想想也害怕。”

  可是水犹寒已睡着了。

  突然水犹寒被她一脚踢醒,他睁开眼睛看见漂亮的女孩跳起来,光着身子跑了出去。这使水犹寒想到户外被蒸腾的阳光,以及阳光下的山川大地,还有明朗的天空,美丽的白云之类.所以当漂亮的女孩双手各举着一大叠纸币兴奋地跑进来时他受辱的胸腔里发出痛苦的嗷嗷声,他猛兽般扑过去又把她按倒在地板上。水犹寒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的身体立即石膏般僵硬了。

  这时,水犹寒脸上呈现了狰狞的笑容,得意的笑容。

  阳光轻烟般消失了,暮色随即侵入铁窗。水犹寒静静地微笑着。现在他不愿想起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原因,只觉得这样才自在一些。同号的另外两个人缩在一边在议论些什么,不时用眼睛怪怪地打量他,仿佛他做出了令人吃惊的举动。一只虫从头顶爬到他的脸颊,他用手按住,捏死,拿到眼前,看见这黑色的尸体。另外两个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富有感染力,而且有一种危险的气氛。他在笑声中看清这是一只暗蟑螂,同时闻到了蟑螂的气味。他用手指将它弹了出去。蟑螂落入砖缝,他便用垃圾填满了砖缝。

  他感到脸上蟑螂死难之处又脏又凉,但懒得擦一下,只站在屋子中央抬头看天花板。他想知道漂亮的女孩的情况,他想象她双手抓着铁门的栅栏,作痛苦状,作忏悔状,作歇斯底里状,作苏三落难状,这使他快慰,使他满足,使他脸露微笑。

  “这就是我的目标,”他自言自语,“水犹寒的报复不计代价。”

  他想大笑,然后伏地大哭,让声音如枭之夜啼如猿之长啸,来表示他的大悲哀,但他不想使自己过于戏剧化,就低下头对着自己平摊的双手笑了笑。这双手曾如此灵巧,如今已肮脏不堪,有蟑螂的臭味,有垃圾的臭味,有鲜血的腥气,有金属的腥气。这双手变得这样陌生,它的变化是从握住漂亮的女孩的双手开始的。

  水犹寒穿好衣服,提了一把锄头在后院围墙根挖掘。如果他挖出一坛子金银,将是世界上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了。他没有挖掘到金银。漂亮的女孩也穿好了衣裙,梳理了头发,蹲在他的旁边,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就埋在院子里?就埋在院子里么?”他没有回答,这使漂亮的女孩十分不安。她看着水犹寒的脸色,用美丽的眼睛紧盯着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她没有成功,水犹寒像手术前的大夫一样专心,她不能成功,这她知道,所以她非常失望并且疑惑。水犹寒是她猎获的小兽,服服帖帖,千依百从,乖巧无比,驯顺无比,对此她非常清楚,可是现在他忽然不再理睬她,将她视如无物,这是为什么?他被吓傻了么?他在生气么?他在后悔么?她想也许他在恨她了因为是她使水犹寒变成了杀人犯,他不能不在乎。漂亮的女孩有些害怕,她看着水犹寒,感到陌生甚至神秘,感到毫无把握。

  水犹寒丢下锄头进了房间。她看看那个小小的洞穴,不明白水犹寒将用什么方法使那整具尸体葬入。她怀疑水犹寒可能有魔法。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使她惊恐万状,她嗅到了一股阴森森的气味,而且看见洞穴里涌出无数蚂蚁。当水犹寒拿着一只装双宝素口服液的盒子出来并把它放入洞穴,然后打开盒子。盒子里是空的。她退开一步,想看看水犹寒如何作法将一具女人的尸体装入双宝素盒子。

  可是水犹寒从衣袋里取出一些钓钩,一枚一枚地放入盒子。这些钓钩形状各异,大小不同,是他设计的用来钓海鸥的,现在已经设计了第二十种。他费尽心血发明的这些钓钩,都呈现在眼前。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妖异的笑容,眼睛看得很远,无限温柔地说了一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是呀,”漂亮的女孩总结说:“我早就说过,这些东西屁都不值。”

  水犹寒有些发愣。他把钓钩埋好以后神色就渐渐变得可怕起来,嘴唇猩红,双眼发绿。这时他听到有人在问他:

  “喂,那尸体究竟怎么办?”

  又下雨了。雨中的街道仿佛是黑白片子。下雨使城市静谧,街景遥远。石板路被践踏出空洞的声响,坚硬地向四周呈幅射状击打,击中了无数目标,然后掉落在某些角落。他们觉得这声响是值得怀念的。叶沅是一位优美的朋友,伴随他的常是一些如梦的句子。这就像他那张白胖的脸一样叫人难受。这种难受也是值得怀念的,江一苇想,不知他是否依旧。

  其实江一苇也感觉到他提议去看叶沅秦其青是不情愿的。这使他觉得自己有些冒失。所以他们发现叶沅不在家时都很高兴。可是叶沅破坏了他们的兴致,使他们感到无处可去,产生了走投无路的感觉。叶沅在家与否都是不对的,他们这样想着走向公园。从公园出来,天就下雨了。

  天就是这样,喜欢在一些不大恰当的时候下下雨什么的,这与女人有某种相似之处。

  这时叶沅正在芙蓉浦咖啡馆。他手中拿着一客雪糕,仔细观察雪糕表面的明暗不一的光线。他长得并不难看,像杨贵妃一般丰腴。一个带红伞的女人进来,坐在他的对面。叶沅一看见她的容貌,心里就不痛快,坐立不安了起来,恰在此时,这个女人冲他笑了一笑。叶沅就更加难受。

  女人老是这样,喜欢在一些不大恰当的时候笑笑什么的。

  现在,他们停在芙蓉浦咖啡馆的门前,拿不定主意进去还是不进去。他们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们扳手腕好不好?”他们都显得心不在焉,所以没有听出是叶沅。

  咖啡馆里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然后发出了一些灿烂的笑声。咖啡馆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从柜台里伸出头向里张望,他看见那一男一女又较上了劲。

  女人说:“我用两只手,行不行?”

  叶沅伸出自己的右手,揸开五指:“你输了你请客?”

  “请客就请客。你输了也不许赖噢!”

  “不赖不赖。”

  老板的脸上露出笑容。但他的脑袋晃了晃,影子一样地缩了回去,因为门外走进了两个男人。这两人头发已淋湿,显得像雨天一般落寞。

  “你输了。”叶沅说。但叶沅做梦也没有想到秦其青和江一苇会在这时走了进来。他触电般放开了女人的手,脸像孩子一样红起来。三个人都不知所措。

  “我们去找你了。”

  “噢……江一苇,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你好。”

  “叶沅,这位……”

  “你们想用点什么?她请客。是不是?我给你介绍一下,”叶沅的身子乱动,手忙脚乱的,“这两位是钢琴家秦其青和江一苇。”

  “啊,我喜欢克莱德曼。”

  江一苇说:“克莱德曼是谁?”

  “那么……那么……”女人狐疑地说:“那么您欣赏谁?”

  “首先是这位秦其青,然后是萧邦和李斯特,然后是我。”

  “你们想用点什么?我能和你们……和你们谈谈么?”

  “不能。”

  “不能!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钢琴。”

  “啊,钢琴家用钢琴说话,绝了!绝了!”

  “冰牛奶还是咖啡?”叶沅问。

  “我们不喝牛奶。”

  叶沅显得很高兴,他飞快地出去大声叫唤老板。

  “这位秦老师,为什么不说话?”

  “秦先生一般不跟俗人说话。”

  “哇!你是一位真的艺术家,是不是?”她偷偷笑了笑。

  秦其青也笑笑。叶沅走了进来,说:“别说这位秦先生,就是江一苇,北京香格里拉请他去,月薪五千,他也不肯去。”

  “真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两位。这也是音乐的崇拜者,不过我喜欢流行歌曲,真不大好意思。”

  “流行歌曲并不都差。”秦其青开口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总觉得对不起像你们这样的真正的音乐家,真的。秦老师,钢琴技巧怎么练出来的?很苦很苦吧?”

  “无技巧。”

  女人目瞪口呆,慢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噢噢,无技巧就是最高技巧!”

  “那当然,他已经达到化境了。你知道‘化境’么?”叶沅说。

  “我当然知道,难道你的话也能像秦老师的话一样深奥?喝不喝啤酒?今晚我请客。”

  “秦先生不喝酒。”

  “那么就来四客西点,四罐椰汁。”女人吩咐老板。老板答应着放下了两杯咖啡。

  “秦老师什么时候开音乐会?……”

  “他才到,前天才从巴黎回来,你没有看报纸?”

  “我不大看……我明天一定找来看看,什么报纸?”

  “各大报纸都发了消息。”

  “祝贺你!……来点葡萄酒?”

  “秦先生不喝酒。”

  “我看我们还不够,”女人回头叫老板,“老板,再来点‘冰山雪莲’吧,”她回过头来笑笑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什么时候我请秦老师伴奏,行不行呢?”

  “秦先生从来不伴奏。”

  “我唱过《走西口》,那是一首很过瘾的歌,你们知道吧?我记得我十八岁时唱过,在台上表演的。”丑女人显出娇羞模样,“唱得不好。”

  “那你是不是该休息了?”后来大家都觉得叶沅这句话太过残酷,他们认为既然让她请客,屈尊做做听众也是可以的,这女人的听众必然很少,而女人总是需要听众的。但江一苇听了这句话后也接下去说:“我也想休息了。”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叶沅向女人亲切地说,“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有什么不好?”女人走出去,付账。

  “要不要送你回去?”他们跟出去。

  “不用。”

  “你走好。”

  “谢谢,我会走好的。”

  女人打开那把红伞。走出灯光,红伞便黯然失色了。细雨不停地下着,女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渐无声。

  三个人都无话可说。江一苇笑笑,说:“这女人,长得可真令人忍无可忍。”

  “让女人付钱。这是最解气的事情了。”

  他们离开咖啡馆。雨下在身上,空气格外冷,格外重。他们突然笑了起来,打心里笑了起来,开始似乎在笑一个人,或者笑一种人,后来笑另一些人,或者笑自己,笑刚才那场乏味的游戏,最终他们就为笑而笑了,这使他们笑得更开心,更生动,互相感染,越笑越笑,笑出了眼泪。

  有脚小声传来。他们回头看见那个丑女人,打着红伞,表情古怪。她走到叶沅面前,看着叶沅的眼睛,咬着牙齿,低声说:

  “你是一只臭皮蛋。”

  他们看着那女人打着伞远去。他们本来应该哈哈大笑的,因为这才是他们孜孜以求的效果,当那个女人一路上越想越气终于愤怒到不顾一切地回来咒骂的时候,说明他们的游戏已经出乎意料的成功了。可是他们都没有笑,他们表情严肃地看着女人远去,都感到令人绝望一样的嚼蜡般的乏味。这当儿,他们都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水犹寒,因为在过去,这种出现了高潮的情况下,总是水犹寒带头纵声大笑,而且笑得最开心,最生动,最有感染力。

  “不知道他最后做了几种钓钩。”江一苇终于说。

  叶沅说:“这就叫做玩物丧志。”

  江一苇本想问叶沅水犹寒为什么会杀人,但听了这句话,便不再开口。所以往回走的路上,他们只听见脚步声啪啪地响。从傍晚到现在这段时间里,水犹寒在江一苇心中已经变得十分脆弱,毫无抵抗能力,他必须受到细心呵护像蚕子一样,叶沅的话却使江一苇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他看叶沅的时候发觉叶沅显得一贯正确并且痛心疾首,好像有谁在指责他使他必须推卸责任。这使江一苇很不高兴。他又觉得秦其青变得影影绰绰不可捉摸,脸上毫无表情,目光看向前方,这是一种避免表态的样子。江一苇想难道我鼓励支持了水犹寒去杀人?

  叶沅发觉自己的话有伤老同学之间的感情,就有些后悔,为自己辩解道:“如果他不是心太活,也不会陷入这种境地的。”可是他发现这句话并没有为他掩饰什么,反而更暴露了自己对水犹寒的某种不满,这又是一句伤感情的话。他用一句伤感情的话来掩饰另一句伤感情的话,好比用发表声明的方法去阴止流言的扩散,反使流言的影响更大。他对这个晚上深深厌恶了,这是一个见鬼的晚上,先是让他们看到了他无聊到丑恶的一面,再是暴露了这种不满情绪,使他们觉得他无情无义。但是江一苇发现了这句话里另一层含义,它暗示叶沅似乎知道水犹寒杀人的心理契机。一个人发展到自学地杀人,一定有一系列的心理过程;水犹寒发展到自觉地杀人,一定有他非杀不可的理由。而江一苇地想搞明白的就是这个理由。仿佛一旦有了充足的理由,杀人也就无罪。这其实是江一苇想找一个理由原谅水犹寒而已。所以他说道:“他肯定有全的理由!”

  “理由?是啊是啊,理由!”叶沅觉得方才自己要弥补他们之间产生的裂缝的努力被江一苇毫不留情地否定了,这使他感到屈辱,不由得气往上冲,愤怒地叫道:“刽子手杀人的理由是被杀的人杀了人,他有什么理由?难道一个女贩子跟他还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只不过要那些钱,谋财害命,钱就是理由,钱就是最充足最明白也是最隐秘的理由!一切都是因为贪心,钱迷心窍了。他为什么不镣别人?为什么不去随便找他妈的一个人杀杀?你找一个高尚的理由光明正大的理由来试试,他有的是理由啊……”叶沅越说越激动越理直气壮越语无伦次,他觉得江一苇秦其青甚至水犹寒都在敌视他,他非要将他们彻底击败不可。他脑子里开始呈现真空状态,而口中却喋喋不休滔滔不绝,他的双手飞舞着用来加强语气,使他看上去张牙舞爪在作困兽之斗,又绝望又疯狂,他开始使用一些最粗俗最肮脏的语言,让人感到他与水犹寒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今天晚上这使他丧气,羞愧,难堪的种种遭遇,统统在他的犀利的言辞中击得粉碎,他已经刹不住车了,他其实需要帮助。他现在好像一只吹得太大的气球,随时会因为绷得过紧而破裂;又像一只大而无当的破缸,似乎容量极大如永乐大钟般巍峨高大其实却不堪一击。

  在这种声嘶力竭的演说中江一苇知道了叶沅根本不清楚水犹寒杀人的动机,他的“玩物丧志”之类居高临下的评语只是信口开河罢了。同时他感到他根本无法卫护水犹寒。水犹寒仿佛是一种难以自圆其说的理论,越为之辩护越被攻击得体无完肤立不住脚,这使江一苇最终放弃了争辩的念头,他只好一言不发地听任叶沅肆意糟蹋他们之间曾被认为是牢不可破的友谊。他想这时秦其青应该制止叶沅,可是秦其青却茫然地看着前方,好像不在听,显得很有深度很有涵养,毕业以后,他用这种深刻的表情应付过无数的人,既可避免判断,又不偏袒任何一方,同时显得自有主见。他的这一态度使叶沅以为他是一个可以争取的统战对象,就“秦其青秦其青”地叫,征求他的赞同,使他很恼火,因为这样听上去像是秦其青和叶沅持相同的观点,合伙对付江一苇,在背后攻击他们共同的朋友已经落难的水犹寒,以至成为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可是他并没有阴止叶沅,只是皱起了眉头作深思状,作深沉状。

  他们好像谁也没有发觉他们已站在秦其青家门口了,他们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两个人非常认真地听着叶沅说话,这时他们谁也不知道叶沅在说些什么,连叶沅自己也不知道。江一苇想过去秦其青是最老成圆熟的现在他是越来越老奸巨猾了,他的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皮里阳秋的功夫越练越精纯,所以江一苇更加气恼,有了一种被背叛被出卖的感觉,因而他将对叶沅的憎恨渐渐转移到了秦其青身上,觉得水犹寒遭遇的损害是秦其青的过错。他意识到他们的友谊基础像春雪般融化了,没有办法用女娲之手重新缝补,原来那个时候常常为之感动为之激奋的莫逆刎颈之类的关系是如此脆弱,而考验又是如此猝不及防残酷无情。正在他黯然伤神想到往事不堪回顾时叶沅突然住口不说了,叶沅睁着眼睛张着嘴仿佛武林高手点住了穴道般站在那里,仿佛他的声音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偷走了被一把闪电般的刀砍断了一样,使得街道停电似的显得冷清寂寞暗黑无比,三个失去了声音换人在街边,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简直已经不复存在。接着,叶沅转身走开了。

  叶沅知道自己完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今天晚上,觉得一切都是那个丑怪的女人造成的,自从那个女人冲他笑了一笑以后,形势就向不利方面发展。那女人的笑引起的一串倒楣事,每一件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每一件又都是可以避免的。他又想如果今天江一苇不来定海,他也不致于被撞破他的类似偷情的行为,他也不会从调笑转向戏弄,当然也不会被这样难看的女人的乌鸦嘴骂成臭皮蛋。江一苇和那个丑女人设计了这一阴谋,终于使自己表现出了那一幕。他知道自己完了,他成了一个对朋友落井下石的人,成了一个诅咒朋友的人。他并不恨水犹寒的啊。他常常希望水犹寒根本没发生过这种事,常希望早晨醒来发觉那些可怕的事不过是一时的颠倒梦想。可是现在,他真的起了仇恨之心,痛恨水犹寒,甚至痛恨江一苇,甚至秦其青。秦鞭青作为大哥,居然纵容他说出使他无比懊悔的话,不仅是没尽到大哥的责任,他甚至可以说是使得他们的友谊最终分裂了!叶沅觉得他和江一苇本来可以不对此负丝毫责任的,现在却像是一切都应该归罪于他俩,特别是他,叶沅。他痛苦地想到他怎么会这么傻,他知道自己真的完了,他多年来苦心树立的形象在一时间土崩瓦解。他的脸上渐渐地出现一丝冷笑,这冷笑出现得非常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冷笑所包含的决绝意义,他于是候他得救了。这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想,他不限制别人别人凭什么限制他?他甚至为刚才能慷慨激昂地演说而高兴。

  这时秦其青和江一苇已洗好脚躺在床上了,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有时秦其青想对叶沅作几句评论安慰江一苇,话到吡边又缩了回去。他想今天晚上实在无谓得很,出去找叶沅本来就不合他的本意,又不能责怪江一苇多事。他只是想毕业那么多年了他们看上去怎么还没长大,在日常生活中这样可能会获得一些孩子般的乐趣,但一到关键时刻就暴露了他们的弱点。他本想笑笑表示宽容,但想到叶沅那副盛气凌人趾高气扬不查一世的骄横模样就宽容不起来了,可是他又不能跟他顶真,显得和他一样孩子气,他也不能当他孩子他已在社会上打滚这么多年了,他不能提醒或阻拦他让他觉得我秦其青总想显得比他们高明倚老卖老,他只能沉默,又对自己的沉默生气。他并不想在此时冷落江一苇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怕一不小心激起江一苇的愤怒使他像叶沅一样不计后果地发汇一通来增加他们之间的裂缝以至今天夜里变得更加尴尬。于是他打定主意一言不发。而江一苇此时的气恼更甚,他想他做错了什么呢?出于对朋友的思念去看望叶沅,却无意中发现了叶沅秘密。有的秘密只可告诉妻子,有的秘密只可对朋友讲而不能对妻子说,有的秘密只能向陌生人出示而不能被妻子或熟人窥见,他恰恰犯了这一禁忌。为了抚慰叶沅他作了这许多努力,谋略成功地回到学生时代的环境中去,但这都毫无用处,叶沅还是要暴怒。他想他问问水犹寒的事也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却被叶沅当作发泄愤怒的借口,甚至不惜作践水犹寒。在他内心深处,水犹寒因出了事而变得不可触犯,他又一次沉痛地感到他没有保护好他的朋友,反而连累了朋友。可是,难道秦其青没有责任保护朋友么?难道叶沅没有责任保护朋友么?

  在他们快要睡着的时候,秦其青和江一苇都想到:其实在他们窥破叶沅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他的内心的空虚暴露无遗的时候,他们的友谊就不复存在了,他们踏进了作为朋友不该踏进的禁区。

  几天后,江一苇将陆续听到一些有关水犹寒的传闻。关于水犹寒杀人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下流到可笑,有的荒诞到可怕,有的简单到乏味,也有一些各有道理,江一苇不知道哪一种更接近事实。只有一点不容怀疑,倒卖美钞的女人确实是他用菜刀砍中脑袋致死的,他的女朋友确也直接参与谋杀活动。

  漂亮的女孩的名字是吴茜儿。她是定海郊区农民的女儿。她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有一次去河边洗澡,被雷打死。这使他成为一个可疑的人,在群众的强烈要求之下,检查了他的历年账本,但并没有发现问题。社员们坚决相信天道的公平,普遍认为雷公决不会无缘无故劈死人,便十分积极地搜寻他的亏心事,结果使他臭名远扬,他妻子也因而致疯,数月后吊死在一棵枫树上。这件事发生在吴茜儿九岁和十岁这段时间里,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从此她和爷爷一起生活。她爷爷每天挑了一担箩筐,手里摇着拨浪鼓上山下乡,箩筐上各有一只玻璃面儿的木盒子,每盒分许多格,有针线顶针发夹纽扣图钉气球蜂蜡回形针松紧带头绳甚至还有玻璃弹子。拨浪鼓一摇,咚咚咚咚地响,马上就围上一群孩子,他们热爱的是糖,那是一种酱黄色颗粒形无包装的糖,总是装在油纸袋里。他们听见拨浪鼓的声音就喊着“兑糖佬兑糖佬”从四面八方聚拢,有的孩子碰巧搞到一张塑料纸或一块烂铁,他就可以得到一粒两粒糖。这些塑料纸、破铜烂铁和鸡毛旧书等被“兑糖佬”放进了箩筐里。吴茜儿的爷爷从城里买了日用品挑到乡下,换来各种旧货破烂,分门别类,再挑上城去废品收购站卖掉,获得的利润,再向生产队买得工分,用以获取粮食的被分配权。吴茜儿烧好饭,就坐在影壁下收拾破烂,等待爷爷。爷爷走到院外就会咚咚咚咚地招呼,那时吴茜儿就狗儿一样地飞奔出去迎接,她看见爷爷从夕阳里来。有时生意好,爷爷就会拿出一颗糖塞进吴茜儿的小嘴里,吴茜儿口里含了糖,会觉得含了一份家当,又欢喜又不安。就这样,四五年过去了。

  有一年爷爷劈穿了靠大路的墙,开了代销店。吴茜儿发现许多村都开了许多小店。她就在小店里照看。她家的小店生意要好一点,因为地段比较好,而且看店的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没儿年,爷爷决定造房子了,于是忙乱的日子开始了。这些日子吴茜儿不愿回忆,因为她整天穿着旧衣服与水泥砖瓦打交道。新屋落成不久,爷爷死了。爷爷死掉后的那些日子吴茜儿也不愿回忆,因为那是一些可怕的日子。她愿意回忆的日子是小爷爷来的日子。小爷爷是爷爷的亲兄弟,国民党逃往台湾时抓民夫把他也抓去了,后来到了美国,这些事情吴茜儿不大清楚。小爷爷显然比爷爷神气多了。他离开时给她留下了两千美金和两只戒指,一条项链。他离开以后来过一封信。吴茜儿不认识繁体字,就去找中学的水犹寒老师,他们就这样认识了。水犹寒在师范时被称为老夫子,对竟陵派深有研究。他给她念了信,并替她回了一封幽深孤峭的信。从此她天天等信,希望小爷爷能带她出去,或者汇一笔钱来。等了好几个月没有信,她生气了。信后来是来了,但她觉得小爷爷在敷衍她,就把信扔进了炉子。她又没有收藏字纸的习惯,记不得小爷爷的地址,就和小爷爷断了联系。过后却后悔得要死,后悔得没办法,就去跟水犹寒说。水犹寒劝她不必后悔,并讲了许多可以发表在《中国青年》上的李燕杰式的大道理,使她觉得当老师的人果然那么假模假式十分可笑。就在这时水犹寒说了一句致命的玩话,使吴茜儿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说:“如果你那么需要小爷爷,就叫我小爷爷好了。”他们一起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发觉他们之间已很亲近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发展的。

  吴茜儿是一个小学毕业的农村姑娘,她与水犹寒搞恋爱并不是出于对知识的渴慕什么的,而是由于对非农户口的崇拜。她生活在定海近郊,出入城关,见识日广,又年轻美丽,打扮入时,是时代新潮流的领导者之一,这使她付出了小爷爷留给她的两千美元的代价,因而也就认识了那个后来被她和水犹寒密谋杀害的女人。由于父亲和祖父的工作关系,她很早就懂得金钱的诡谲美丽,或者,这次行动对她来说其实是对小爷爷的财富的最后怀恋吧。总之,公安局刑侦科的小刘说:“她可能因为贪婪和无知才会做出这种事来。至于水犹寒,那就是愚蠢了。”现在我们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来了:是什么促使水犹寒最终走上了犯罪道路的?按江一苇的说法是他杀人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水犹寒忽然发现吴茜儿在悄悄地接近他,心里就很异样,就不再说那些有损于自己形象的话。他不再嘲笑有关吴茜儿的事情,也不再说女人的坏话。他每天晚上在寝室里等待,虽然吴茜儿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来。在一个风雨之夕,他走进了吴茜儿的家,因为他等得不耐烦了。他发现有两个男青年坐在客厅里和吴茜儿聊天。后来他又碰到了两次。是不是因为对吴茜儿另有男友感到气愤乃至绝望才使他最终杀了人并且让死者陈尸当院呢?晕是对水犹寒杀人后束手就擒不事掩饰的原因的众多猜测中的一个,但它显然不正确,因为后来他再也没有在吴家碰上那两个男青年,吴茜儿也不像有另外的相好。这两个男青年使水犹寒意识到自己不是吴茜儿唯一的选择。所以他加快了步骤。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去百货公司,同居了,水犹寒的衣物书籍大多搬进了吴家。也就在这时,他带着吴茜儿去拜访了一次秦其青。有一次吴茜儿想去杭州,水犹寒正赶上期中考试脱不开身,吴茜儿再三恳求没有达到目的,回家吃了一把安眠药。这件事的后果是吴茜儿睡了三十六个小时醒来了,这段时间里水犹寒恰好值周两人没约见面。事后知道了,心疼得要命。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已没有主张可言了,吴茜儿的恳求其实是命令的另外一种形式,他在命令中疲于奔命。这违背了水犹寒的做人的原则。于是事情开始不顺心起来,他发觉自己既无法拒绝执行命令又离不开吴茜儿,这是他感到不幸福的阶段,他想起了过去的雄心壮志,过去的自由时光,过去的呼朋唤友恶作剧种种,开始觉得守着吴茜儿实在苦不堪言。他的海鸥钓钩就是这一段时间里研究设计出来的。设计钓钩的心得他曾写信告诉进江一苇,也曾骑车进城与秦其青叶沅谈起过。终于用光了小爷爷留下的项链变卖所得的钱,他们感到了水犹寒的工资太低低得令人活不下去。他们就时常幻想发财,有时谈到小爷爷,有时梦想在路上拾到巨款,还开玩笑要去抢劫银行或者走私军火,水犹寒痛切地感到自己走向平庸乃至堕落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快乐的水犹寒,俊爽的水犹寒了。他逃回自己寝室,苦苦思索,准备疏远吴茜儿并最终离开她。但第二天他就带着痛苦不安和忏悔的心情迫不及待地跑到吴茜儿家里,拥她入怀,向她喃喃讲述一些难以了解的故事。过了不久,他又会感到难堪,感到屈辱,感到被命令被支配的压迫,感到囚徒般的压抑或绝望。这种周期越来越短,终于到了两方面长期同时并存的状态,既难舍难分又不堪忍受,就这样,水犹寒终于走向了自杀的道路。也就是说,水犹寒并不是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去策划谋杀的,他杀人并不为了杀人,也不为了谋财,这只不过是他的自杀的方式,只不过是因为他想自杀。他觉得他的不幸是吴茜儿所造成的,他要向吴茜儿报复。吴茜儿也轻易地落入了他的算中。吴茜儿爱他信任他对他毫不设防,她绝没有想到,在她献计献策积极准备的时候,她自己也正陷入水犹寒的阴谋之中,而水犹寒这样做却是因为陷入了她的爱情之中。

  另外一些人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们说水犹寒不可能轻易杀人自杀,他天性开朗,自我调节能力强,心理素质好,怎么会自杀?其实水犹寒在行动之前已经经过周密的计划,如何杀人,如何毁尸灭迹,如何证明他们没有作案时间和动机,都安排妥当。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计划,证人是最可靠最诚实的人,手法是最原始因而是最简单有效有手法,他们万无一失。后来事情按计划进行,这是一个为吴茜儿所难民理解的计划,但她相信水犹寒。这将成为舟山历史上的一宗疑案。水犹寒临时觉得从背后暗算终究不够光明正大,他书生气一发作,就从厨房里取了一把茶刀。这并没有妨碍什么。那女人正在盘算如何讨价还价,如何编造最新行情,她根本没注意到水犹寒举起了一把刀子,一把闪闪发亮的钢刀。那时阳光灿烂,白云朵朵,西方传来金属之声如干戈相击。这个女人倒下之后,水犹寒走向吴茜儿,只听得吴茜儿清脆无比娇弱无比地问:“解决了么?”这时他突然后悔了。因为他突然发觉他已成了一个杀人犯了。这是他水犹寒做出来的事么?这可不是让女人付钱之类的恶作剧。他怎么会这样下流?……总之,水犹寒的完美的计划被中断实施了。因为他后悔了。另一种说法是他和吴茜儿都被吓坏了,被这血淋淋的事实吓得手足无措精神错乱,所以连尸体也不再不肯或不记得处理。这种分析谋略说明水犹寒的谋杀是如何会败露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完全是为了金钱才这么干的。还有一些人想起了水犹寒的另一个叫甜儿的女朋友。她有一次和水犹寒去海边游泳,从礁石上跳下去,额头撞到了暗礁。水犹寒把她抱了上来。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女的已经死了,男的目光散乱,陷入谵妄状态,说着胡话。水犹寒将养了一个月才逐渐恢复。有的人说水犹寒对她的死应该负直接责任。他们揭露了事实的真相,说实际上不是甜儿自己跳下去的,甜儿不敢跳,水犹寒从后面推了她一下。报纸上说不排除蓄意谋杀的可能,但暂时还没找到证据。江一苇知道水犹寒对甜儿的感情,蓄意谋杀是绝不可能的。他知道水犹寒把甜儿当作了神,他对甜儿的感情是属于铭心刻骨万死无悔的那种。所以他对水犹寒会将甜儿推下礁石也表示了绝大的怀疑,不管礁石低到什么程度。“他连重重看她一眼也舍不得。”他曾这样取笑过水犹寒。甜儿死后的水犹寒,两年不见笑影儿。后来他终于顽强地笑起来,并且放浪形骸。只有江一苇知道他内心的痛楚。江一苇倾向于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一分析是因为它否认了水犹寒与吴茜儿之间的感情的深度,这符合江一苇对他的一贯看法和愿望。所以我在此必须提醒一下,鉴于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友谊,江一苇的任何观点,都带有强烈的感情因素,他实在不可能客观地分析判断。

  这和一本日记有关。据说水犹寒因为悲伤过度,没有想到自首。后来想自首却已沁有了决心,时间越久他越没有勇气自首,就越觉得对不起甜儿,于是就写了那么一本日记。这是一个沪产的精美大型缎面笔记本,纸质极好,大约有三百页。他在这个本子里反复叙述当时的经过,开始他写甜儿如何爬上礁石临风飘举飞了下去,就像燕子一样,就像海鸥一样;后来他又叙述过他是如何推她下去,她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尖叫。据说这些日记常常自相矛盾,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谁也无法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只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看来他更相信是他亲手推她下去的,到后来几乎越来越肯定了。这可能已涉及到精神分析的课题了,既然这种分析方法已普及到众所周知的程度,我在此也不再饶舌了,因为我也不能比别人看得更透彻。对这本日记如此说尽的传闻,迫使人们相信它的存在,也使人们感到日记作为证据它内容并不可靠。

  他越害怕受到惩罚,也就越害怕提起这段往事。到后来这害怕显得异常抽象,恐惧也就变得异常巨大,正如人们并不怕人却害怕人死后变成的鬼。他简直已忘记了害怕的内容和实质,它成为一种任何人都不能触及的禁忌。他常常感到灾难就在前面,常常无端地心惊肉跳,提心吊胆。他自己通辑了自己,又逃避自己的追捕。这种恐惧表现形式是忘形的玩乐,层出不穷的恶作剧。江一苇认为这是他在为失去甜儿而痛苦。

  有一天夜里,吴茜儿问道:“那个甜儿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的?”

  “那个甜儿是谁啊?”

  “你不认识的。”

  “我知道,你害死了她。”

  水犹寒这才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大声吼叫:“你偷看我的日记!”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要杀人灭口。他抓过被子要蒙住吴茜儿,想让她窒息而死。这天夜里,吴茜儿表现得聪明过人,她发觉水犹寒肌肉变硬,马上滚下床去,说道:“你想干什么?”水犹寒如闻惊雷,全身松懈下来,形同虚脱。他装作诧异地说:“没什么呀,我只是又想要你了。”吴茜儿站起来,轻轻抱住他的头说:“答应我,这是我俩的秘密,好不好?”水犹寒说:“那当然,我的一切秘密都是我们的秘密,我们共享的秘密。你没摔伤吧?”吴茜儿轻笑道:“没有啊,我睡得太外面了。”这天夜里,他们各怀戒心,同床异梦,谁也没有睡着。这一夜平安,其实惊险无比,令人后怕。

  第二天一早,水犹寒忙去找那本日记,发现吴茜儿不仅偷看了他的日记,而且偷走了他的日记。从此以后,水犹寒处处受到吴茜儿的挟制。两人之间的旷日持久的斗智,也从此开始了。如果吴茜儿不把日记藏起来,人们说,让水犹寒销毁了它,那么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我们还可以得出一个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写日记,写了日记也要随手销毁,不留痕迹,不落言诠。水犹寒处心积虑,要夺回或哄回日记本儿,又不能逼得太紧或做得太露。吴茜儿小心提防也费尽心机,以便能完全控制水犹寒,这是她的最大的野心。非常有喜剧意味。现在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水犹寒这些日子的谨慎、恐怖、仇恨和怨毒。总之,他一时不慎,饱受了窝囊气。

  吴茜儿有没有察觉这样做的危险呢?用某种方式要挟丈夫是妇女争取获得家庭中的统治地位的行之有效的方式,这已为实践所反复证明。但吴茜儿手中的定时炸弹,对水犹寒威胁太大了。在这样的关键之处,女人往往是盲目的。

  所以水犹寒忍无可忍,决定采取报复行动。这如果真的属于报复行动,倒颇具水犹寒的特色:她既以牢狱之灾威胁他,他就让她自己尝尝这种味道。这是他归纳出来的第三种恶作剧的本质所在;另一方面,惯于恶作剧的人被人以恶作剧戏弄,他往往会想办法加倍还报,如果他心情不好或境界还不够高的话。他利用她的贪心,小心引导她提出这样一种方案,不惜牺牲无辜者,以达到他的目的。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至于他自己,既然不能忍受,必然无可幸免,他想:水犹寒的报复不计代价。他又配:既然他们互为猎人和猎物,就只好同归于尽了。他还想: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悲壮,因此它为江一苇所接受,它使江一苇感到他可以原谅水犹寒了。但它太像一个故事,许多人觉得它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有很多人确实奇怪水犹寒为什么不毁尸灭迹,但很少人将这一点和水犹寒为什么杀人联系起来,在他们看来,杀人动机简单明了,说服力强,不值探求。但这很少人之中就传说着十余种可能的“理由”即动机,这确是一种罕见的现象。有一个记者觉得应该去问问他本人,以便让大家知道那个被这许多原因掩盖着的真实的原因。水犹寒的回答出人意料,很快传遍大街小巷,成为名言,为社会各阶层的年青人所广泛引用。他说:“我忽然想杀人了。”

  半夜时分,江一苇醒过来了。他努力回想着什么,好像有一件不该遗忘的事情就要被遗忘了,他必须将它想起来,记住它。他和过去一样,跟秦其青睡在一起,他想到其实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结束了,表面上却似乎还将继续,但这只是像欢迎参观团之类的标语,参观团一旦离去,标语也就撕掉了。这样想的时候他记起了他想回想的事情,是他刚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他和水犹寒走进灯火璀璨的芙蓉浦咖啡馆,看见秦其青和叶沅正在扳手腕。这个梦他想了好几遍,心中酸酸的。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他敲响秦其青的家门,他们不交一言,在房间里愉快地抽着烟。那时他还不知道水犹寒的事。现在,水犹寒在干什么?他睡着了么?他睡不着么?江一苇躺在渐渐陌生的秦其青的身边,有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他们将互相失散,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互相失散了!他想从中找到一种深刻的悲剧意义,谁知心里平静得很,倒好像只是放飞了风筝一样微不足道。友情经过决裂,就像甘蔗经过咀嚼,必然已经全无滋味了。

  争吵可以平息,打架可以和解,因为那是外在的,是一个活结;但经过这次事件,他们的内心深处,互相之间已不认识了,这个死结永无解开的可能。

  早晨,他们一起去街上吃早点。他们说了许多话,说得很高兴。这些话非常礼貌,都可以收入《语文文明集锦》之类的小册子。他们抢着付钱,互不相让,最后还是秦其青付了。在过去,他们总是互相推托抵赖,或用划拳的方式决定。他们忽然从顽童变成了大人。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们都变得十分拘谨尴尬,坐立不安。有时他们的目光无意中相遇,便匆匆逃逸躲避开去。他们清楚,他们以后偶尔相遇,将不是“朋友”而是“熟人”了。

  用过早点以后,他们又一起走回秦其青家里,在秦其青的房间里略坐了一下,江一苇就告辞了。秦其青没有挽留,把他送到门口。他们在门口遇上了秦其青的父亲,跳过老年迪斯科回来,江一苇向他也作了告别,心里忽然感到很难受。秦伯微笑着说:“怎么这样早就走了?吃了中饭再走么!”这句话使江一苇很难回答。秦其青笑笑,说:“就是么,怎么那么急呢?大概有什么人在等他吧。”

  江一苇穿过喧闹的街道,出没在车流之中,不慌不忙,从容自如。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活泼异常,一会儿投射到地上,一会儿跳到路过的车辆上,一会儿又被抛掷到另外一些人身上,有时折叠起来,贴着墙壁乘风破浪似的滑行,并不时从一些电线杆上掠过。他看着如此忙碌的影子,心情开始愉快起来。后来他的影子作势要投入乐器商店,他迟疑了一下,努力抽回影子,向码头走去,经过交通岗亭时他冲警察笑了笑。这时他看见了叶沅,正从一家店里出来。他把眼光移向另一边,那里有一个人身上挂了许多墨镜。这时叶沅也看见了他,慌乱地把头掉向一个橱窗,橱窗里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他们没打招呼就走开了。他们各自淹没有人流中,越来越远了。他走到码头,看见海水,以及海上的岛屿,还有一群海鸥。

  这是初秋的一个美丽的早晨,他看望了朋友回去,这是一件美丽的事情。开往他的小岛的船在昨天停靠的地方静静地卧着。离开船还有近一个小时,他站在船头,看海水。海水是黄浊的,富有质感,令人感到你可以从海面上走过去好像走在水泥路上一样。他抬头望望太阳,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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