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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月

http://www.sina.com.cn 2000/11/30 13:40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陈均

  1

  月亮升上了榆树梢儿,金黄的月光袅袅地流散笼罩着半睡的村庄,地面上生出很多妖冶的魅影。潜伏在树上的知了受到初升月色的惊吓,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号,淡淡的斑影便划过透明的夜幕投入无限的空冥消失不见。蟋蟀凄切地低吟,狗忧伤地长吠,远方,从河边裹着清凉的庄稼味儿飘来惆怅的蛙鸣……

  青青菜走到院子里,她一步三摇,月光下舞动着她怪异的影子,腿让她不得不遵循一种奇怪的的方式和节奏走路。那是一种艰难的跋涉!每次她必须先站稳了耐心把身体平衡好,然后左腿直线地前移,右腿适时地向外侧抡起来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整个身体便受到牵引向前移动数寸,如此周而复始。

  青青菜坐在小板凳上身上披着淋漓的月色对月亮发呆。青青菜喜欢这样圆月的夜晚,她很乐意这样托着下巴注视着月光由神秘的橙黄变成皎洁的银白,看空气里飞扬的乳色的流霜脑海里开花一般涌动着许多美丽奇幻的故事。看着看着,青青菜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捧一把粘稠的月光给自己洗脸,然而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她温热的手掌许久捂住脸颊,眼泪从手指晶莹的缝隙里悄悄渗出,手背象被涂上了一层嫩滑的油脂闪闪发亮。

  青青菜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妈妈给她起的。青青菜的妈妈圆着大肚子在芥菜畦里拔草,蚂蚱在地上乱跳,一只蓝蜻蜓落她的头上,她拧着身子伸手想把她摘下来,一点儿寸劲儿动了胎气,女人哼咳咿呀汗如雨下地在芥菜地里把孩子努下来了,一个难看的头上裹着蜘蛛网一样血丝的小丫头,又青又紫闭着眼睛号啕痛哭。佝偻在田野里的人听到了动静纷纷跑来,把大人和孩子弄回家,人们这才看见,小丫头的左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一片青青菜叶子,破碎的叶片被她挤出不少浆汁。妈妈捏着闺女的小手蜡黄色的脸上展开一丝凌乱的微笑,说:就叫青青菜吧。

  青青菜是一种可爱的野菜,学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这里的人习惯地叫它青青菜,村子周围到处都长着它,田垄里,树棵下,畦梗上……它有肥厚丰腴的锯齿形叶片,有刺。春天,嫩绿色的小叶片刚从地里钻出来,嘴馋的人们就会把它揪下来采回家洗干净,蘸着自家做的黑面酱下饭,青青菜嚼起来又清爽又酥脆,带着恬淡的苦涩,喝粗豆粥就着玉米饼子,好吃。要是干活时不小心弄破了皮,随手就可以扯一棵青青菜,叶子揉碎,把烟青色的汁液涂到伤口上,消炎又止痛。

  青青菜只在妈妈的怀里享受了三天的安详和惬意,女人死了。满脸皱纹的四奶奶用完了她行医生涯里所有的办法也无济于事,她惊慌地摇着白苍苍的头,出血太多还是送医院吧。青青菜的爸爸叫骡子,他也的确象头推磨的骡子无住地从院子里徘徊,嘴里不停地念叨一句话:哪有钱,哪有钱呀。哎,你这头瞎骡子呀……四奶奶一拍大腿,挨家招呼,大家十块八块地凑了钱,男人们套好驴车,铺好被子,张罗着把女人往车上抬。

  钟一把抱住妈妈的腿呜呜地哭,不让把妈妈往屋外抬,谁来拉他就连踢带咬。

  钟是青青菜的哥,那一年他七岁,鼻管下挂着两道华丽的鼻涕,天生半斜的绿豆眼里凶光四射象头发怒的野狼,神情阴郁充满敌意地盯着周围,仿佛谁要抢走他的妈妈他就会扑上去撕咬一番。骡子走过来,分开人群,一巴掌糊在儿子的头上,滚一边儿去!提着钟的裤腰带扔到了院子里。女人被抬走了。青青菜摸不到那熟悉的躯体闻不见那亲切的气味感到了空虚,张开手哭,有人把她抱起来把一个温热桃红的乳头塞进她的嘴里……烟嫂的奶和妈妈一样甜。

  青青菜在家里吃饱烟嫂的奶,没睡,她第一次睁开眼审视着她来到的这个世界,四下空蒙寂寞,只有从窗棂里窥视到天上的有个白色的东西,那是月亮升起来了。那时青青菜的妈妈正躺在驴车里,沿着高低不平河堤走,她几乎和女儿同一刻睁开眼瞧见了那透过枣树密匝匝叶缝诡异的蓝色月亮,她不知道月亮怎么忽然变成了蓝色,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女人的耳朵里响起悠悠扬扬的歌声,那声音似从月亮里传来,白衣飘逸的天使在召唤她起身,女人试图留住自己的魂魄,但眼睛却缓缓地合上了,她要去了,她的眼睛不情愿地合上,关闭的刹那女人还不忘记留给小女儿一滴热泪。

  青青菜不知道妈妈死了,大人的哭声她无动于衷。只有饥饿的时候才在原始的欲望里勾起妈妈的影子,她再摸索着寻找那个人,没了,她急的大哭。钟蹲在树下,不哭,妈妈下葬的时候他哭够了,一整天,他都在抠一棵榆树的硬皮,直把一块巴掌大的树干扯的青筋暴露现出粉白的骨骼,一整天,他不吃也不喝,爸爸打他也没用。

  骡子失去了女人,天塌了多半个,越发暴躁,干着干着活儿,忽然就发烦。正在做一把铁锹柄,拿斧子砍一个枝干上的丫杈,几下砍不动,发疯似的把斧子扔了出去,恰好砸死了一只正在啄食的母鸡,自己愣可可半晌,院子里到处都是女人的身影,喂猪,切菜,晒衣服,抱柴禾生火,大着嗓门笑……

  呜的一声,骡子揪着头发蹲在地上委委屈屈抽搭起来。

  青青菜吃过多少人的奶根本记不清楚了,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她居然也慢慢长到了五岁,可没妈的青青菜好象墙角见不着阳光的猪笼草,焦黄的头发又稀又疏,扁鼻子上星星点点都是雀斑,笑起来额头上粽起好几条蚯蚓似的皱纹,小老太太。比相貌丑更让骡子爸爸着急的是,青青菜都五岁了还不会走路,连站都站不稳,一条右腿绵软的象春水泡糟的柳条儿,站的时候要扶着墙根还摇摇欲坠。

  骡子叫四奶奶给青青菜看腿,四奶奶手捏青青菜的腿骨闭着眼睛来回揉搓,小丫头的腿吊在炕沿上来回晃荡,面条般绵软。四奶奶摸够了,拿指甲狠劲儿掐青青菜的大腿,疼吗妮子?不疼,小丫头摇摇头傻傻地对着四奶奶笑,老婆子若有所思地攒着眉毛,须臾,对紧张的骡子说,不行了,这个孩子的骨头有毛病,大概走路要成问题。唉,时运不济,家里多了个废物。骡子叹口气,嘭嘭地拿头撞墙,从此不愿意正眼看病猫般的青青菜。

  钟十二岁的时候,个子长的很高,超出了同龄的伙伴,黑黑的,象棵粗壮的榆树,头发微微蜷曲,就是眼睛照旧哧溜斜,那是娘胎里带来的。这个小子贼大胆儿,别人不敢上的树不敢趟的蒺藜窝不敢下的水草塘,他都敢去。早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有去,他上不起学,骡子也没心思让孩子念书,穷庄稼人,还是收拾地稳当,注定是没有出息的命就要死心塌地的啃泥土。钟倒也坦然,他也不羡慕那些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孩子,他这一茬人有不少都上不起学心安理得在家混着。爸爸忙地里的活计,照顾妹妹的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钟最心疼妹妹,想着法子哄妹子高兴。

  拿高粱秆给妹妹扎风车,和泥巴给妹妹晒泥模画,逮个蝈蝈,拿柳条编个笼往家里的树杈上一挂,从菜畦里掐朵南瓜花插到笼子上,白天黑夜,蝈蝈没完没了的唱。钟自己动手在木板上安四个轮子做个小拉车,把青青菜放到上面,用绳子拽着木板车在院子里兜风,青青菜坐在上面举着风车咯咯咯笑不停,逗引得吃食的鸡鸭都站住脚惊奇地观瞧这对兄妹的游戏。钟给青青菜抱回来一只柴灰色的红眼睛小猫,青青菜叫它月儿,晚上搂着月儿睡觉。……直到有一天,月儿忽然死了,不知道吃了是什么脏物……青青菜没再养过小东西。

  春天,钟就背着妹妹到地里,把妹妹放在树阴凉里,掐几朵橙黄的燕子花给她玩,自己光着膀子割草,割满了筐子,爬到杨树顶上掏老鸹蛋,给青青菜煮着吃。夏天,钟潜到村子边上大水坑幽深的水底,从布满柳树根的洞穴里给妹妹抓鱼,脑袋卡到树根里,呛的半死才上来;夜晚钟和伙伴们抱着麦秸到树林里点火,烟一起来,大大小小的知了噼里啪啦雨点一样落下来,只管捡起来放进筐子就行了,回家揪了翅膀拿盐腌起来,吃的时候炒一炒,味道象油炸的河虾。哪怕实在找不到象样的可吃的东西,钟也给妹妹揪几穗快熟的麦子,或者从房后掰半个葵花盘,要不就在西坡上摘一把半红半绿的小酸枣。

  秋天,是青青菜最享福的时候,毛豆、花生、甜秸、红薯,瓜果梨桃……凡是地里长熟的东西,钟都记挂着带回来给妹子解馋,每天青青菜的小嘴都塞的满满的。冬天,要是还没有上大冻,钟就抗着铁锹和小抄网,到结了薄冰的滏阳河里铲鱼,在河岸上盯着冰下,鱼都顶着黑脊背到岸边夹缝里呼吸,钟的铁锹描的很准,手起铲落,嚓的一声,把冰层下的鱼斩作两截,把冰砸开,连冰带鱼捞上来,晚上,青青菜就能吃上热腾腾的炖鲜鱼。钟还有很多捕猎的办法,下了大雪,拿筛子到打麦场上扣麻雀,拿弹弓打野鸽子。土地上实在给钟贡献不出东西,钟也不急,他有一年间积攒下来的废铁和蝉蜕拿到村子里的代销点换钱,那都是他利用一切机会四处搜罗来的,蝉蜕和废铁可以换好几毛钱,钟就可以给妹子买一兜褐色的水果糖或者一大包闻着都流口水的五香花生。看着青青菜吃的津津有味,钟痛快极了,在钟的眼睛里,青青菜妹妹是他的无价之宝。

  钟有个幻想,让妹妹走路,他确信妹妹一定能走路的,他听四奶奶说过黄鼬的肉能治病,虽然治什么病他并不清楚,可钟相信四奶奶说的东西都有效,秋后,他到老麦秸垛里捉黄鼬,钻到麦秸里翻滚着胳膊被抓咬的血肉模糊,他把黄鼬摔死后拿回家给妹妹煮着吃了。夏天,钟溜到坟堑子里逮老白蛇,取蛇血和蛇胆给青青菜治病,他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他凭着一腔倔劲儿,把能给妹妹找到的吃食都想办法弄回来。

  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十岁上,青青菜真的可以走路了,她练习了一种怪异的步伐与其说是走路还不如说是在舞蹈,但终究可以走路了。第一次,从南墙到北墙青青菜拄着哥哥给的棍子能走个来回,还隔着墙头从烟嫂家的树上摘了一把青枣子给哥哥,钟激动地拍着手在地上打滚,骡子躲在门后抹眼泪。

  长到十六岁,不知是哥哥的好东西吃的太多还是仙女附体,青青菜成了一朵长开的花,细眉毛大眼睛花瓣样红嘟嘟的嘴唇圆润怜人的下巴,头发黑森森油亮亮好象不沾水珠儿,皮肤如同浸透了月亮的银光吸饱了春天的太阳,粉白细嫩,两个胸发育的出奇饱满,夏天兜在浅粉色的确良小褂里,高耸的乳房象鼓胀的石榴籽要绽开束缚迸裂而出。不识相的,见了青青菜以为这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庄稼人没见过这么好的肤色,都啧啧感叹,唉,女大十八变,可惜了一个花朵样孩子,要是在老年间能做的皇帝的妃子也说不定,却天嫉红颜,没妈,又落了个腿疾,造孽……

  爸爸和哥哥下地,青青菜就在家喂猪喂鸡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她有耐性,做事情不着急,从早到晚在屋里屋外拧着身子忙碌。跟巧手的烟嫂学着打夹纸,废纸破布用玉米粥一层一层粘和起来刷平,晾干,按着烟嫂的指点比量着爸爸哥哥的脚形,把夹纸裁成均匀的鞋样子,然后拿大粗针绷着顶针一层层纳起来,纳的针脚均匀细密,烟嫂是左近有名的巧手,看了青青菜的手工也暗暗称奇,好活计呀,苯女人做出来的鞋,人穿在脚上不是夹就是挤,下地走不了一天,准在脚上磨起泡来。青青菜做的单鞋棉鞋不但耐穿,舒服,鞋样子怎么看怎么机灵,烟嫂自叹不如又有些得意,青青菜小时候可是没少吃她的奶,这份灵性里大概也有她的渲染和熏陶呢。

  青青菜从左邻右舍要来花籽,她的手通灵,花籽随便撒在屋角墙角就潇潇洒洒开的满院香……灿烂如晚霞的鸡冠子花,傍晚绽放的地雷花,四处生根却姹紫嫣红的“死不了”,青厚可人的芭蕉……凡是能找到的花籽她都试着在院子里撒下去。家里的院子大,青青菜央求钟和爸爸空闲了贴着院墙开了几个菜畦,种上时鲜的蔬菜。青青菜不住脚地打理,跪着拔草拿虫施粪扎篱笆。在她的手下四季都有好收获。春天的嫩韭菜细茴香一掐出水的西葫芦;夏天带刺的黄瓜裂嘴的西红柿,还有摘不尽的茄子扁豆,割不完的芫荽水葱,长长短短爬满篱笆的姜豆芸豆,水垄沟边疯长的莴苣,一个人都搬不动的大吊瓜;秋天的新蒜头水萝卜粗蔓菁大白菜……吃也吃不完,青青菜就拐着腿,垮个小篮子,给左邻右舍挪蹭着送菜去。哎呀,接着篮子的人都不住嘴儿地叹息,这个伶俐聪明的丫头呀……

  青青菜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对着她叹息,她脑袋里对一些事情懵懂却又象毛玻璃一样模糊不清,年龄的增长让她有了……烦恼。有月亮的夜晚,爸爸和哥哥睡倒了,青青菜总要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看月亮,月光下她聆听着自己生长的这个院子里和这个村庄里的各种声音,月光给她带来隐约的忧伤遥远的遐想,贫穷和忙碌使她失去了这样思考的悠闲,只有这时她才意识到内心有些异样的失落和孤单,为什么?她说不清楚。

  是思念记忆中陌生的妈妈?

  是看到同龄的伙伴们蹦跳着跳绳踢毽子藏猫猫怨恨自己的腿?

  是白天听到村子里小学校的下课钟声浮想联翩?

  是看着一本写满字的书时两眼一摸黑引来的自卑?

  是在镜子里看到那个破旧衣衫的俊美姑娘有一点难过?

  还是那茫茫无尽淹没在月色里的苍穹勾起了她对外面世界的憧憬?

  或者……?那个悄悄的念头突然使青青菜面红耳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风轻花动月影绰绰时,猫儿伏在房顶上忘情地呢喃时,母鸡和公鸡在花丛间追逐时……往往就那么一刹那……就如同这一刻发生的,青青菜身体里莫名其妙地血流加快一种透明的畅快和神秘的羞涩猛烈地袭击着她麻痒的神经,望一眼皎白的月亮身体已经绷紧了蜷缩在一起,她的手犹豫着踌躇着紧张又小心地探进自己的胸衣里面摩挲那因燃烧而膨胀的两坨肉,两粒坚硬的蓓蕾使她想起孕育在花瓣中待放的丁香花,鲜明的刺激使她咬紧牙关却又督促自己按紧了摆弄蹂躏以加速那甜美的晕眩,她斜视月亮渴望它是一把触手可及的青森森利刃可以迅速在自己滚烫的身体上割开一个裂缝让沸腾的岩浆喷发而出,渐渐急促的动作使她身体抽搐呼吸几乎停顿,难以遏止的爆发使她捂紧自己的嘴,直到从空洞的鼻腔里和喉咙压抑地发出一声苦闷无力的咆哮,风静,风动,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月光下黑白色的院子里,青青菜惶恐羞涩地对着月亮喘息和颤抖,她听得见落叶沙沙从头顶纷纷扬扬滑落,看见自己身体散发出一团团粉红色雾气,嗅出那雾气里搀杂的甜腻的花香……院墙外,平地响起一声嘶哑的歌,青青菜知道那是村子里的老光棍碌碡叔又在扯着干瘪的嗓子在唱,歌声惨淡,断断续续的尾音哽咽着冲上月宵回荡在村庄的上空,象一条绝望的老狗在无病呻吟: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2

  这一年,青青菜十七岁,钟二十四,骡子五十。

  骡子忽然象泄了气的皮球,锄头一撒手享受起清闲起来,骡子把自己等同于一个到了年纪理所当然要退休的城里人,说不做了就不做了,原先那股冲天的干劲儿象太阳地淋了倾盆雨,热气消散,剩下的是一滩稀泥样的无精打采。精神没有了,下地干活儿自然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根据骡子自己的度量衡,超过自己预想程度的活计他决不再动手。他翻够了田野上那没有尽头的土地,土地也吸足了他油汪汪的汗水,现在,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享用土地的回报了。不再起早,不再贪黑,早晨睡到日上三竿,起来,趿拉着鞋到院子里站站,看看天,听听鸟叫,然后回屋里,喝青青菜给他端来的粥。喝饱了粥,抚一抚肚子,背身出去,到街上和人蹲着墙根晒太阳扯家常话。墙皮掉了抹一抹,篱笆散了加根树枝,背着筐子拾拾粪……已经是骡子的最大劳动量。两个争气的孩子已经完全挑起了生活的大梁,他仿佛成心要让孩子补偿一番自己从前的辛劳,连青青菜的瘸腿和钟的斜眼在他眼睛里也已经算不得什么,如果单纯从做活过日子的角度出发,骡子对两个孩子完全放心。面对生活小女儿表现的太出色了,她经常让你忘记她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至于儿子,他从来就是放心的,除了他最挂心的亲事……其余根本用不着他操心。

  他习惯在傍晚天晴好的时候顺梯子爬上房顶,坐着不动,发呆,直到被渐渐浓密的晚霞淹没。晚霞惨烈的红色很容易让最理性的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何况骡子的心里装着沉积一生的往事,回忆变成一种享受。有时,他幽远的思绪被房后光棍儿碌碡的歌声打断。

  碌碡是和他从小光着腚长大的伙伴,小他一岁,半秃的大头上镶嵌着一双呆滞的笑眼。碌碡年轻的时候不这个样子,都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打个包袱跑到东北去找他的一个表舅,也不知道怎么混的,没什么名堂,隔了几年又回了村里,还是光身一个,总也娶不上媳妇,越老越没有人要,大概想女人想的魔障了,变得这般疯疯癫癫的,碌碡家哥儿仨,只有老大铁锁娶了一房黑丑臃肿的河东媳妇儿早分出去过了,碌碡是老二,老三铃铛也挨近四十,两个老小子守着一个病怏怏的老娘,老太太整天望眼欲穿也没有媒人上门,一家子吃了饭就熄灯,院子里留下死一般寂寂寞寞的黑暗。老大媳妇厉害,老娘这边他基本什么也不管。全靠铃铛操持里外,老娘就指望铃铛养着,养娘是本分,可外搭上一个吃白食的废物二哥,铃铛的心里有无穷的怨气却不知道该怎样发泄,他抱怨自己娶不上女人是沾染了二哥的晦气。

  碌碡的脑袋时好时坏,可无论是清醒还是糊涂,他都对弟弟的嘲讽妈妈的痛斥邻居的数落毫不在意。碌碡是村子里彻头彻尾的行吟诗人,有时说有时唱有时连说带唱,除了他那著名的“穿林海跨雪原”以外,其它经典唱段还有:“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接过雷锋的枪”“我是一个兵”等,不唱的时候,他就背着手昂着头趿拉着破鞋趟着外八字步朗诵自己的诗或者宣传自己的口号,那诗多半是边走边絮叨,人们只见看得见他的嘴在动,也在发声,可就是听不清楚他在哼什么,你也不必问,打听的结果多半是换来眼睛一瞪或者诡异一笑,转身就走。开始人们认为他游手好闲装傻充楞,只有当听到他骤然喊出的嘹亮口号时,才知道他是真的疯了……宋美龄万寿无疆!程咬金身体健康!……碌碡红着眼在月色下的小街上行走,不时挥舞着拳头大吼,黑暗中招来无数恐吓的犬吠。

  骡子每当看到这个情景内心极其悲哀,童年的伙伴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有些失落又有些为自己欣慰,毕竟自己是娶过婆娘的,虽然那……继而又伤心不已。

  当骡子走在土街上和碌碡碰个对面,碌碡的眼睛里多半会骤然纯真起来,蹲在土阶上,央求着骡子给他裹一根纸烟,然后象个心灵受伤的祥林嫂重说着已经讲述了多少遍的东北往事……我说不能摸,她非得让我把手伸进去,她那个红绸子棉袄呀,哎,你没见呀骡子,比猪血还红鲜,她那个肉皮比香胰子还滑溜,我就这么闭着眼……说到这里碌碡多半会合上眼睛带着会意的笑容把手蜿蜒地往骡子身上摸去。骡子有些恐惧,啪地打醒他,赤红着脸站起来,拍拍碌碡的肩:走吧碌碡,回去吃饭了。骡子内心有鬼,他每次遇见碌碡的时候虽然装出平和的样子,可内心很盼望着碌碡用猥亵的腔调说说那段故事,尤其到“她那个肉皮比香胰子还滑溜……”时,骡子的心里便象爬进去一只活跃的菜青虫,钻心搅肺,酥痒难当,从脚心到发捎都弥漫着沸腾的生机,他意识到,即使这脚下的土地板结的厉害,可遇到雨水还是会泥泞松软的,他身体里潜伏着的那条未僵的蛇又复活了。

  骡子在某些方面并不承认自己的老,可他还有理智锁住自己欲望的洪水不让他泛滥,自从女人去世,他已经被煎熬了上十几年,唉,有时那扑不灭的火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黄天厚土对待这块土地上的生灵从来就是苛刻的,娶不上媳妇,人穷,心也会慢慢干枯,看看老碌碡的结局,他想到更多的是他的儿子……钟早到了娶亲的年龄,早该得到一个女人的滋润了,他深知一个健康的男人对女人的渴望,可谁会嫁一个斜眼子鬼呢?钟……

  骡子在晚霞里陷入悲哀,他后怕。

  骡子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在心里。

  为什么两个孩子的身体都有毛病?莫非这都是他的错儿?

  是因为他鬼迷心窍地娶了他的亲表妹……那死去的女人是自己舅舅家的闺女……当初,曾经有人提醒过他这未出五伏的亲不能结,说近亲结婚会怎么怎么样,可那时候骡子完全被表妹的楚楚动人荧惑住了,他死也要把她弄回家。舅舅和妗子不说话算默认了,可骡子的妈青青菜的奶奶就是不同意,不行!就是不行,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儿绝户了也不行。

  骡子瞒着妈妈偷偷和表妹约会,庄稼地里、打麦场上、河坡里、树杈上……一切能躲避闲人眼睛的地方都留下过他们相好的踪迹。那才是霞光四射的年纪呀,什么时候知道过一个愁字?

  骡子妈死活劝不住两个人好,着急了一劂一个挺儿,哭着骂着,挺过去多少回。路上遇见侄女,跳着脚扯她的头发撕她脸,姑娘含着泪叫姑也不行,只好远远躲着走。骡子妈闹得凶恶,村子里的舆论也压得两个人抬不起头来,骡子有点绝望。麦子快熟的时候,一个中午,骡子携着表妹失踪了,吃晌午饭时也没人影,两家人慌了手脚,邻居都出动了。铃铛牵着牛正从地里回来,说是前晌见过两个人往河边梨花地那儿走。骡子妈差点儿背过气去,准是去投河了,孩子心眼窄,被逼的紧,准是寻短见去了……人们紧忙往河边跑,几个壮年的小伙子……碌碡也在其中……衣服一褪扒的精光呼啦下了水,梨花地一带的河水青黝黝的扔个坷拉进去也只翻个水泡,深不见底。人扎个猛子下去呆上不大一会儿就被水激地往上钻,一来二去,捞上来的都是生锈的破烂物件要不就是一把水草,没尸体。

  正在迷惑,有人发一声喊,找到了!却不是在水里,穿过一片长着苜蓿和青棵子的荒地,大堤下面是个长满青苔的涵洞,里面阴森森光线黯淡到处弥漫着呛鼻子的农药味儿,骡子和表妹并排躺着一左一右两只手腕上被红线绳绑扎在一起,这个同心结的一边扔着两个空瓶子,庄稼人不用看标签光闻气味就能分辨出哪个是“1059”哪个是“乐果”。喝药了!两家人连同乡亲们带着哭腔扑上去,人已经没了知觉,赶紧往医院送,急呀哭呀,洗胃洗肠子输液打针,总算折腾活了。

  庄稼人的传说有无数,梁山伯祝英台牛郎织女的故事也听了不少,可亲眼见到的生死恋只有这一回。身体一康复,骡子妈乖乖地再也不吱声,爱怎样就怎样,结婚?结吧。要钱?给。钱不够?借。把两个人送上汽车,去吧,去趟保定城,保定城是庄稼人的天堂,去趟那儿,也不枉从阎王那里走过一回。那是骡子这辈子去过的唯一次保定城,至死难忘。

  晚霞与往事,想到极乐处,骡子的长脸上不知不觉挂上了一颗豆大的泪珠老也流不到头,许是我和表妹把孩子们给害了,钟的眼睛,青青菜的腿,老天爷在惩罚贪图欲望的人。青青菜还好说,闺女家,再不中用也能找个人家,可钟呢?他盘算,无论如何得给他找一房媳妇儿,自己这一茬就是独苗儿,传到钟这里,不能断了香火吧。……难呀,钟随说能干,但谁会嫁一个斜眼子鬼呢?家境又差,哪会有人上门……骡子的心明一阵暗一阵,纠缠不休。

  钟的眼睛的确斜得太厉害,看起来比前些年还要斜。他到县城卖菜的时候顺便去了一次县医院,医生拿仪器给他做了检查,告诉他得做手术,否则就只能这样斜着。钟很难受,他没钱做手术,所以他只能继续做个斜眼的人。走在县城的街上,总有颠着脚尖走路的姑娘看着他吃吃笑,那笑声里满含着嘲弄的意味。钟的眼睛斜得太出奇了,姑娘们的笑让他恼怒让他羞臊,可钟还是恨不起来,他留恋那些七彩的花裙子和遮阳伞,他目不暇接,东张西望。赶车回家,一路上他心神不定地注视着驴子晃动的尾巴和两扇屁股,驴子的屁股圆润坚实渐渐在钟的眼睛里化作姑娘们裹着裙子的饱满的臀部,热情夸张地晃动……钟狠狠地着在驴背上抽了一鞭,得儿……他久久都醒不过神来。

  麦子要熟了,出村子,满眼不是翠绿就是金黄,幸福的麻雀在浓烈的麦香里穿梭鸣叫。钟傍晚从地里干完活,都要在院子里光着膀子稀里哗啦洗上一回,一盆清水转眼就变成了黑泥汤,烈日把钟的脸膛和胸膛打磨的乌黑锃亮象一头腱牛,青青菜手里搭着毛巾,等着给哥哥擦脸,从钟的背影望去,他的脖子青筋迸现鼓囊囊的肌肉象一棱棱田埂,青青菜骄傲地看着哥哥,她心疼极了,哥哥那件蓝色小褂子已经旧的不象样子,青青菜打定主意,等到秋后卖了这一季的枣子,一定劝说爸爸给哥买一件上衣。

  青青菜喜欢这样从背后看着哥,钟身上挥发出湿漉漉的雄伟的男性气息,在渐渐幽暗的院子里荡漾开来,墙角的地雷花开的正鲜艳,满地花香混杂在钟的气味里,青青菜意乱神迷,月亮下钟的脊背印满了七彩的花纹不停地变幻着颜色上面很多神秘的眼睛似笑非笑盯着她看,青青菜夹紧了双腿,深深吐出一口粉红色的气息,吃力地禁闭了内心那扇蠢蠢欲动的门。

  她为自己的放纵面红耳赤,惊慌失措把毛巾往哥哥身上一扔,转身拧着身体往屋里去了,急切地逃避使她象一条快速蠕动的虫子。爸,下来了……青青菜对着房上喊,骡子正在那里沐浴晚霞。钟没有发现妹妹的异样。

  青青菜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你会因为她出众的容貌而忘记了她的腿,旧衣粗衫也掩饰不住她的别致风韵。人们惊叹青青菜那一头又浓又密的头发,这个村子的水碱性大,姑娘的头发很少有象样子的,不是黄焦焦的,就是稀稀拉拉,打出娘胎青青菜的头发就没剪过,她用手绢或者线绳随意捆扎挽成一个高高的云簪,用木梳子一别,沉甸甸的,坠的脑袋后仰,洗头时扑拉一打开如水银泄地般直挂腰际。四奶奶是寿星,八十岁了还结结实实的能啃煮玉米,她每次见了青青菜的头发细长的小眼睛都会亮起来,干瘪的嘴巴不住地歙动皮包骨头的手指上下抚摩着青青菜光华四射的头发叹气,唉,妮子,好头发呀,要在老辈子,几块光洋是包准能换来的……多怜惜人呀……

  暗地里描上青青菜的小伙子不少,可都是看上了她的脸蛋儿,村里的大人们说青青菜是塑料点心,看着漂亮,不能吃,而且……坏小子们传说,青青菜也是不能用的,下半身不能用,谁娶了青青菜就要断子绝孙生不出娃娃来。于是,都对她敬而远之,见了面说两句笑话调戏一回过过嘴瘾眼瘾。

  只有顺是认真的喜欢青青菜。顺和青青菜是一茬人,年龄相仿,矮墩墩的个子,是个结实的小伙子。顺家是村子里数得着的人家,宽房大院,漆黑的大铁门。村子里最先买电视的人家有五户,顺家就是其中的一户,虽然是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但在村子里可是地道的好东西,一吃过晚饭,有电视的人家屋里屋外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大人孩子和狗,主人家心烦,但都是四邻的乡亲,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耐着性子应付。

  青青菜第一次看到电视这个神奇的东西就是在顺家,她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跳舞的唱歌的,没见过的山没见过的河,她的心被那个东西带出去很远很远,原来,在村子外面,还有那么广阔的世界。青青菜来看电视,顺就会利用小主人的身份给她留一个舒适些的座位,可惜青青菜不经常出来,她的腿太麻烦了。顺想找个机会向青青菜表露一下自己的爱意,他从来没有把村子里那些闲话当真,除了她的腿,她是完美的,顺觉得,她应该属于他。

  青青菜的眼睛里只有钟和天上的月亮从没有想到过黑暗中还有另一个人在热切地注视着她。顺在村边枣林边遇到青青菜,大大方方地过去帮她拿筐子。青青菜脸一红,拒绝了,把顺一个人晾在枣树下发呆。

  3

  钟的性格很沉默,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女人的渴求日益强烈起来,但斜眼使他感到屈辱和自卑。

  他心里有人,从他有意识地懂得欣赏女人开始,欣兰就走入了他的视线揉进了他的心里,这个烟嫂家的大姑娘有着和烟嫂一样的恬静和灵巧,钟的心目中除了早逝的妈妈以外最理想的女人就是烟嫂,不识字的他当然不会使用“蕙质兰心”这样的词语来形容烟嫂,但他的感觉是到位的,烟嫂是他心目中理想女人的楷模,他无数次幻想自己也将拥有这样一个温顺的柔软的白馒头一样的女人。所以,当钟想找个女人的时候,他渴望一个烟嫂的复制品,烟嫂的女儿欣兰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象顺记挂着青青菜一样,钟心里记挂着欣兰。

  欣兰小钟三岁,眉眼举动继承了烟嫂的聪慧秀美,性格却比烟嫂更沉稳安娴,说话做事心里有主意,笑起来眼皮下垂,不象花而象一片简单的绿叶子。欣兰上完小学就辍学务农了……这个村子里连上完初中的都少……欣兰觉得自己不是上学的材料,家里的活计一学就会,书本上的东西却怎么看都要打瞌睡,一段课文背诵了一天,记住了,第二天一觉醒来就全部忘得精光。烟嫂和烟哥都开通,不上就不上,怎么都活人,回家有的是活干,欣兰成了烟嫂的好帮手。一个妈生养的孩子,欣兰的弟弟欣国跟姐姐不同,上学出奇地机灵,考试得高分,不费力气就上到了初中。这叫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欣兰不嫌弃钟的斜眼,她喜欢钟的男人气,这个念头她一直装在心里,对谁也没讲过,她喜欢这样悄悄的爱着,如果说她的心思有一个人明白,那就是钟。两个人之间存在着微妙的感知力,只要意会没有言传。平日里,两个人不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使用肢体语言或意识感应传达自己的渴望,依依不舍的,魂不守舍的,只等待着一个机会把窗棂纸捅破了……

  田间小路上迎面走过,钟挽着裤腿扛着锄头,欣兰跟在烟嫂背后走,嫂子……钟毕恭毕敬地打招呼,擦身经过时,和欣兰的目光相接,空气因凝固而变得璀璨,那一瞬间,钟的手轻轻地不由自主地蜻蜓点水似的在欣兰的手背上滑过,象擦着了一根炽烈的火柴。

  聪明的烟嫂就看出了苗头,她心里不痛快,欣兰是自己养大的一朵花,不能找个斜眼子,钟是近亲结婚的产物,要是和欣兰成了亲,将来孩子保不准会怎样,虽说钟勤快能干善良实在,如果不是眼睛斜和欣兰是蛮配的一对儿,可现实这样那就另当别论了,钟和欣兰总这样眉来眼去的很危险,她得管,管晚了就来不及了。烟嫂最清楚自己的闺女,从小懂事听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会把心收了,她没跟烟哥透露,烟哥是个蔫人,一竿子敲不出半个屁,凡事都是烟嫂一手解决。

  棉花地里,欣兰和妈弯着腰给棉花打疯杈儿,脊背上是一汪透蓝的天,燕子在飞。烟嫂细声细气儿地说:兰兰,河东开面粉厂的何家过来人了,他家二小子在曲柳公社上班,比你大一岁,我在集上见过,白净净的,模样挺舒坦……欣兰闷头不响,妈说完了,她已经弯腰走出去老远,烟嫂嚷她:你倒是说话呀。欣兰甩了一句:我说啥?烟嫂赶上去,央求着闺女站下,兰,我看出来你和钟要好,不是妈不顺着你的路,钟也是妈看着长大的,人好,实成,可他那个样儿你……闺女迟早要出门,当妈的总想让你找个象样的人家吧,别犯拧了,你要愿意,回头让河东那边捎张相片过来……

  我不愿意。欣兰抹搭着眼皮小声地说。

  烟嫂脸沉了下来象大晴天凭空飞来一片乌云,强忍着没火。烟嫂好脾气,生气了说话也轻易不拔高声调,兰,妈的话你好好想想,不顺耳朵也琢磨琢磨,还是把心收收吧。

  欣兰沉默了半晌,撂下一句话:妈,开了畦的水,哪能收回来。

  烟嫂干愣在那里,手心里攥着棉花桃,欣兰打小还没违背过她意思,在这个事儿上却拐不过弯儿来……这个倔劲儿跟烟哥活脱脱是一个人……烟嫂的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转,她狠狠地说:你敢再跟钟来往……!

  欣兰没吭声,猫腰把头扎进红绿相间的棉花棵里。

  钟在垄沟边上坐着,被一轮一轮金黄麦浪包围,捡一穗青麦子揪下来放在手心里撮着吃,麦粒儿有他熟悉的泥土味儿轻轻一吹麦皮如落英纷纷扬扬在眼前飞舞。他看到欣兰从田埂上走来头上箍着印蓝花的白毛巾象只透明的蝴蝶婀娜穿行在麦穗儿间。钟欠起身子,看呆了,手里的麦粒儿撒了一地,他嘴里有些干,想喝水,耳朵里满是那充满诱惑的沙沙声,渐渐离近了。

  欣兰第一次看到这样乖巧的钟,蹲在垄沟的茅草里象只温顺的青蛙,他紧张不安地抬头看看过来的欣兰,两只手不停地刨着沟里的湿土。单从后影望去,这是一个多么健硕的男人。欣兰从兜里掏出一个脆皮甜瓜,象个八瓣儿的手雷,在衣襟上擦擦,递给钟。钟看到,那个灰绿色的瓜上带着一个干巴巴的瓜蒂,晶莹美丽。托着它的,是一只更加晶莹美丽的手,手上镶嵌着花纹样的纹络,在钟的眼睛里,欣兰的手象一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洁白细腻,鲜活生动。钟颤抖着喘息着小心翼翼把瓜和手一并紧紧攥在手中,欣兰便身不由己地蹲下去依偎在钟的身边,钟闭上眼睛带着美梦成真的幻觉贪婪地吮吸着姑娘的馨香继而情绪变得渐渐迷乱和疯狂,他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圈紧姑娘的腰肢生硬地摩挲着。欣兰躲避着钟的热情,呜囔不要清地说,钟,那边有人看见呢……钟唔了一声,两个人伏下身子,淹没在无边的金黄色中。

  麦穗儿沙沙响,布谷鸟在天上叫。

  村西的井辉大叔说他从地里回来看见钟和烟嫂家的欣兰在麦子地里搂着亲嘴,千真万确,动作姿势,有鼻子有眼地描述。村子里的新闻传播速度比瘟疫还要快,每经过一张嘴,都要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加工一番。

  骡子偷偷高兴,他喜欢欣兰这个孩子,要是能娶她上门,那就乐疯了,骡子忍住了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不向钟打听。

  青青菜心里很失落,为不能独占哥哥的爱而失落,她再也不能让哥哥象从前那样围着她转了,她这才明白哥哥不会一辈子属于她,她躲在月亮下偷偷哭了许久,好几个晚上做梦自己身上爬满了野蜂。她做事无精打采,不是饭烧糊了就是忘记了收晾着的衣服,莫名其妙地对着哥发脾气。

  月亮下院子里的地面和叶子反射出无数粼粼清光变幻莫测冒出凉飕飕的冷气。钟刚刚躺下,怀里揣着欣兰的留下的温热,惴惴不安兴奋异常,晚饭后睡觉前的这一段时光他和欣兰偷偷跑到东边的葵花地里度过,白天,钟在那里倒了一筐青草,晚上,钟和欣兰躺在绵软的青草上看月亮,月亮也见怪不怪地看他们。他们象两块能量充足的煤,把月光燃烧的透红……钟的回忆被烟嫂家爆发出一阵冲天的呵斥打断,那声音把月亮震的颤栗不安,又嘎然停止消失。钟被这声音惊得一跃而起象条敏捷的猫,月色如水,骡子在炕角鼾声匀称地熟睡。

  钟光着膀子来到院子里,青青菜托着下巴在榆树下坐着,脸上贴着青白的月光和一颗颗晶莹的东西。钟侧耳倾听,欣兰家的房子在月光下半明半暗一道高峻威严的影子笼罩着自家的院子。钟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青,回去睡觉吧,要冷了。

  青青菜抬眼,眼睛里都是泪,有两个月亮在里面摇曳。

  钟,你真和欣兰好呢?她问。

  啊……是。钟吓了一跳,给妹妹擦眼泪,青,怎么了?

  我不想让你跟欣兰好……青青菜摇晃着站起来,把头伏在哥的怀里,抽搭起来……我不想让你和欣兰好,钟,你和我好,我嫁给你当媳妇儿吧……

  胡说!钟小声地责怪她,你是妹子,不能当媳妇儿,让爸听见打你呢,不许瞎说了。

  我怕你娶了欣兰就不对我好了……青青菜小声说。

  哪能呢,青,哥什么时候都对你好……回屋睡觉吧,回去吧……钟扶着妹子回屋,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欣兰家的房,月亮悬浮在那屋顶的上空,一丝飘渺的云雾悄然移动着,渐渐遮盖了它,只有云隙里透露出些许暗蓝色的微光。

  碌碡又再扯着嗓子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碌碡的歌声透过月色和窗户肆无忌惮地游弋。灯光下,烟嫂披头散发,用毛巾捂着嘴呜呜哭,烟哥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烟。欣兰面无表情地站着,对着镜子梳头,任凭烟嫂数落。欣国把头裹的紧紧的,在被子里嘟囔,妈,还让不让人睡觉?烟嫂哭一阵,拧一拧鼻涕收拢了情绪,耐着性子劝说欣兰……兰,妈好话说尽,你就是铁打的心肠也该有道白印儿吧?求求你了,你找个斜眼子钟妈走在街上抬不起头来妈是一生好强的人你让我怎么着呀……烟嫂的眼圈又红了,转头对着烟哥气势汹汹嚷,你,就不能说句话吗?都什么时候了,你就知道抽烟,抽死你!

  烟哥皱皱眉头,把烟掐了,用鞋底捻灭,慢吞吞地说,兰……没、没……错儿,钟……怎么了?不就是眼……眼睛斜点儿吗,我不也……也说话结巴吗?咱俩过得挺好不是?

  烟嫂气急败坏把地跺的咚咚响:你滚,你滚出去!

  好。烟哥趿拉上鞋,出去了。你回来!烟嫂在后面喊。她叫不住烟哥,转头气急败坏地对欣兰吼,你要是找那个斜眼子就从家里滚出去好了……!

  欣兰紧跟着拉开柜子拿衣服打包袱。烟嫂慌慌张张地问,兰,你要干吗?

  欣兰看都不看妈一眼,说,我这就搬到钟家去住!

  烟嫂手一松,毛巾象一片云飘落到地上,她傻了,你……你罢手,妈不管了。烟嫂哆嗦成了一团,脸煞白。兰,妈不管了,你爱咋样就咋样吧……不管了。烟嫂不再说话,脱了鞋,盖上被子躺下了。欣兰咬着下嘴唇,凑过去,搂住妈妈的身子,烟嫂厌恶地躲开,身体硬的象石头。欣国睡熟了,烟哥踩着月色默不作声进来,看了女儿一眼,示意她去睡觉。

  月亮象个熟透的苹果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村庄被月光催眠沉沉睡去,一阵起伏的犬吠过后,是死一样的沉寂。钟在梦中是一条被挤压成薄薄一片的鱼,在月亮下张着血红的嘴喘气,鱼的周围,各色幽暗的花儿在连绵盛开凄婉唱歌,听起来象女人在哭,腐烂的鱼尸上白色的蛇爬过流下粘稠的黄色分泌物……钟一个挺身坐起来,额头上都是冷汗,月亮还在,可的确有人在哭,狗开始叫,有人在乱纷纷地走路说话,象秋天的落叶沙沙响。钟起来,到院子里听,是烟嫂家,欣兰在呜呜地哭。骡子和青青菜也起来了。

  ……欣兰在半夜不知不觉睡醒了,她奇怪,自己从没有半夜醒过,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意识触动了一下儿,她睁开眼,月亮是暗红色的,窗棂上一只壁虎游过,她忽然想到院子里去,这个愿望是强烈不可抗拒的。她披上衣服,穿过堂屋的时候,听到爸爸和弟弟的呼吸一短一长睡的正香,蟋蟀在锅台下骤然停止吟唱,欣兰迫不及待地走到院子里,月色下,感到院子里有些阴森微妙的变化,她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才看清楚墙角的枣树上挂着一个白白的东西象一条破口袋在自由自在地悠荡。

  月亮下响起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烟嫂上吊了。

  烟嫂被救活了,她的身体还没凉透,欣兰被冥冥中的魂魄叫醒挽救了妈妈的生命。白发苍苍的四奶奶颤巍巍地分开人群施展她的针灸术,一个大针在人中上捻下去,转几转,好了,烟嫂象一条僵硬的蛇开始蠕动,呼吸,喘气,睁眼,醒来后憋闷至极一声委屈的啼哭宛如婴儿落地,……让我去吧……

  下雨了,麦收前下雨对庄稼人来讲是不吉利的,快熟的麦子不及时收割就有被沤在水里发霉的危险。天象一张阴沉的鬼脸整日阴森森地倒挂着,雨停一阵马上又急一阵,一切都湿漉漉的,连午间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

  钟在树下的水洼里涮泥脚,褐色的小蛤蟆从他脚面上跳过鼓着无神的眼睛看他,涟漪消失后水里出现一张斜眼的脸。钟痛苦地用脚丫把水搅混,一切都不见了。他抬头看见一个白净的青年骑着干净的自行车在蒙蒙细雨中喜气洋洋地穿过铺着沙土的小路,沙土因为雨水的滋润而坚实光滑平整细腻,青年好象还哼着一首好听的歌,那歌与碌碡常年飘荡在村庄上空的歌声截然不同,充满欢快和富足,看着那个人的表情钟要疯了。

  欣兰要嫁到河东去了,后天,欣兰就要成为那个白净的何姓青年的新娘子了,欣兰答应了妈妈,她害怕妈妈上吊,妈妈身子一好,欣兰就不见钟的面了,远远看到钟,眼皮一低,绕开走,她觉得没脸见钟。何家人来了,定个结婚的日子,欣兰眼睛没眨就答应了,行!怎么都行。不过……欣兰提条件了。何家的人笑眯眯地说,没得说,要吧,一定满足你。欣兰三天两头赶集,时兴的衣服看一眼就买,何家小子跟在后面掏钱,欣兰一天换一身衣服,成了村子里的焦点人物。欣兰下地去,烫了卷发,画好眉毛,涂上红嘴唇,穿着粉嘟嘟崭新的妖艳的大花衬衫,象个怪物,抗着锄头就下地了。烟嫂害怕,看看欣兰的脸色,没敢说话。烟哥拽住女儿,兰,不下地了。欣兰笑笑,爸,庄稼人,干活儿是本分,让我去。

  骡子哑口无言,眼看着一个活鲜的媳妇溜走了,他恨烟嫂,从此不再和烟嫂讲话,他在院子里大声喝鸡骂鸭,希望烟嫂听见,以求得心灵上的平衡,心里却刀扎一样疼。青青菜心疼哥哥伤心欲绝的样子,偏偏这时候顺不顾一切地接近她让她心乱如麻,她品尝到了有人记挂的甜蜜,顺的热情让她无所适从,她从哥哥和欣兰的事情里悟出了一些道理,自己这个样子和顺是不般配的,她打定主意拒绝顺的好意,既然哥哥和欣兰被拆散了,她就在家伺候他好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比哥哥更好了。

  男人要娶,女人要嫁,人要结婚,为什么?

  中午,青青菜挪蹭到村边坐在枣树下想事情,这里是一片荫荫的枣树,树林里掩映着许多人家用矮墙圈起来的猪圈和羊圈。这是个静悄悄的空间,青青菜很多时候都来这里想事情,灰暗的树叶笼罩下地面上星星点点长满青青菜,远看象一块块刷在地上的绿色油漆,空气里有许多看不见的涟漪在一圈圈扩散,青青菜确信她听见羊在窒息地挣扎,她站起来,扶着一棵树向那边张望。她清楚地看见碌碡叔正潜伏在羊圈里,拼命按住一只山羊,一束天光从密叶缝隙里倾泻而下照射着他白茫茫的一团屁股肉,红腰带吊在身后象一条血肠子。碌碡吃力地耸动着脊背,肩膀可笑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般快意的哼哼声,雪白的羊毛碎屑宛如雾气四散飞扬,羊圈里灰尘四起在煮一锅沸腾的汤。

  天旋地转,青青菜拼命止住自己胃肠的痉挛,但一股酸苦的汁液还是慢慢涌出来灌满了她的口腔,发自内心的恐惧让她毛骨悚然,她无力地软倒在树下。

  4

  欣兰出嫁的日子到了,河东接亲的马车大清早就进了村,停在街口,崭新的凉席搭就的考究车蓬上披红挂绿,连拉车的枣红马的额头上都衬了一大朵红绸子花,新郎单独骑了一架摩托车来,笑容满面地左右作揖致意给一群男人恭敬地散烟……抽一支,一定抽一支……

  烟嫂和几个婆娘守着欣兰在上房里穿戴,欣兰反复往头上浇头油,往脸上擦粉,她大笑着和几个嫂子说话,声音大的出奇,笑声里包含着狰狞放纵的意味。烟嫂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心里难过,害怕,不知所措,眼泪珍珠般劈啪落在地上。

  钟象一条无住的狗,在自家院子里围着墙打转,墙那边喜气的响动让他疯狂,把他的身体劈开裂作两半。东边,响起一串郁闷的雷声,黛青色的阴霾渐渐浓密,空气爆裂,青青菜扶着门框,担心地望着钟,哥,进屋去吧,雨要来了,爸爸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骡子早早就溜到窑地上去了,早饭没吃,他受不了邻居出嫁的动静没有心思吃饭,索性灰溜溜背个筐子到窑地上去。窑地是家里最好的一块自留地,土肥水足,这里的麦子比其它地界的要饱满。骡子坐在地头上眼见着头顶上乌云收拢慢慢堆积如山也没有心思回家,他心里空荡荡被人家的婚礼掏空了,散乱的目光掠过低沉的田野,树林与庄稼间竟然看不到一个干活的人。

  下雨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头上不远的一间小屋身上,小屋年代久远墙壁斑驳陆离,干活的人累了可以到那里休息,雨来了可以避雨……小屋注定要在今天倒塌,仿佛它屹立到今天就是为了完成一次特殊的使命……雨点稀疏下来的时候骡子毫不犹豫向小屋走去,他还是不愿意回家,起码在这里灵魂可以得到短暂的安息如同夕阳下遥望太阳带给他无限的惬意。

  雨细密交织下得不紧不慢,土地却变得焦躁,蒸腾的蜃气把空间染成土黄色,站在光线迷离的小屋门口,他嗅到一种奇异的香气,他想肯定有个东西在屋子里,于是骡子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女人象一团幻影坐在墙角,他惊呆了。

  一个闷雷滚过村庄上空,娶亲的人钻进房里要避雨,欣兰却起身往外走,谁也拦不住。她笑呵呵地说,到时辰了,我要走,下雨也要走。何家的小子不说话只顾得笑,欣兰阴暗地隔着人向他招手,走了,我和你过日子去……

  那时大门外有人起劲地唱歌……棉花白,白生生,萝卜青那个青菱菱……

  碌碡张手堵住了出门的人,他把短褂往裤腰里掖一掖停止了歌声神情呆滞眼泪一串串沿着脏脸下淌野兽般呲着牙叫:你们怎么这样?明明……明明说好的嫁给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没我同意谁也别出门……

  铃铛从人群里冲出来对碌碡迎面两个耳光……快走吧二哥,快走,别现眼了……

  欣兰昂首走出大门,烟嫂哭成了泪人,兰,等等再走,雨停了再走……欣兰站在铺了新被子的大车上,探头对着房后墙那边大喊一声,钟,你不来看我吗?烟嫂跳起来抱住欣兰的腿,兰,你不敢瞎喊呀……欣兰低头看着妈的头慢慢凑到妈的耳边用快活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出一句话,烟嫂的脸刷地白了,她变成了一尊塑像。

  妈、我、怀、了、钟、的、孩、子。

  骡子回首望望烟雨朦胧中的房屋,所有的视线便都集中在小屋内的女人身上。这是个真实的女人,一只熟透的黄白梨子放在那里。

  你是哪村儿的?骡子堵在门口象个傲慢审判者。

  ……沙窝庄的……女人的声音象瑟缩在墙角的一只耗子。

  ……骡子明白了,那个村庄真是天赐的不幸,仅仅和自己这个村子隔了五里路却是完全不同的景况,老天没有给它富饶肥厚的土地,沙窝,多么形象的名字,那里的确都是沙窝,风起沙跑,连茅草都不长的沙窝,没人知道为什么。于是每年麦收都有鬼鬼祟祟的沙窝庄人过来偷麦子,对于沙窝庄的人来说,白面很珍贵呀。

  女人的口袋里塞满了麦穗儿,那是罪证,那会儿她正躲藏在麦田里捋麦穗儿时看到有人来便匆忙隐匿在这个小屋子里试图逃避,但还是被骡子堵住了。征服感刺激着骡子身体的某个部分在抽搐悸动,闪电嘶嘶作响,他狞笑了几声,眼睛里亮起了一盏鬼气荧荧的灯,他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检查着女人的眉眼和身体象掂量一只钻进笼子里的鸡。

  ……弄的麦子不少呀,夜晌能吃饺子了吧,你说怎么办吧。骡子挖苦地说。

  他的一只手揉搓着发烫的胸膛心里蔓延出许多蛇一样扭曲的红色野草,屋檐上一滴冰凉的雨水落下来沾在骡子的嘴唇他仿佛听到雨滴被烧红的皮肉烙的嗤嗤作响。女人从骡子的眼睛里读出了危险的信号,她下意识挺直的身躯,但眼泪马上清汪汪充盈在眼眶中打转。

  ……放过我吧?麦子不要了。女人哀求着。

  屋外雨刷刷响,田野上空风起云涌,天地间忽然万籁俱静,空冥中又有许多声音在鬼鬼祟祟哭。那一刻骡子心里有些忏悔有些委屈有些雄壮有些失落。女人在他的眼睛里渐渐由一块发胀的面团变成了一个人。

  你走吧……骡子嘶哑地说,背上口袋,快走……

  女人得到了敕令急匆匆捡起口袋,弯腰时骡子透过女人掀起的衣领看到一派粉白的诱惑,他闭上眼睛靠在墙上耳边似乎有一条恶狗在咆哮心缩成一团任凭女人从面前滑过象一团紫烟融化在麦田的雨雾中。

  骡子惊天动地发出一声哀鸣恶狠狠把沉重的躯体撞在湿淋淋的小屋上。于是他听见骨骼的断裂声小屋瞬间象一具腐朽的骨架崩塌,墙壁裂痕里充满密密麻麻蟋蟋簌簌的震动仿佛水银在空荡的容器里摇晃,随着小屋的轰然倒毙千百条黑色的蛇争先恐后泉水般喷涌而出空气里响起闪电嘶鸣摩擦的爆裂声,蛇的蓝色眼睛象无数颗星星在地上闪烁不定,光滑洁净的蛇嘴里纷纷吐出粉红色的雾气。

  骡子嗬嗬而呼,眼白上翻,飞一样向村子里跑去,身后留下一长串怪异地尖叫。

  这是个灰暗的麦收季节,人们因为连绵的阴雨天愁容满面,成熟的麦子注定要霉在地里,人们的心也霉烂了。终于盼到天晴但天空中总象蒙着一块布,夜晚的月亮只是一片浑浊的光晕和轮廓,蛤蟆的叫声显得异常凄清起来。

  月亮下的青青菜守着阴郁不安的爸爸和哥哥度过这个夏天,河东传来欣兰出走的消息,新婚不到一个月,欣兰就不见了,河东的小子哭丧着脸来见烟嫂,乱作一团。有人说欣兰跑去了保定,有人说她去了天津,也有人说她投水了……又一个夏天,日子象一架沉重石磨悄悄滚动,骡子和钟的生气仿佛被挤压殆尽,一下子苍老起来,骡子的头发白了,再也没有上房看过夕阳,他似乎连思索的兴趣都丧失了。钟的眼角也有了一道明显的皱纹,整天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更加奇怪的是一个夜晚在月亮下坐了大半夜后青青菜忽然丧失了走路的功能,她的下肢彻底失去了知觉,她的头发在一个月内变的枯黄和稀疏,青青菜告诉哥哥和爸爸她在菜畦里看到妈妈的影子,青青菜发誓说她的确看到了妈妈。骡子半夜起来看,院子里只有月亮的影子,于是他怀疑女儿是病了或者沾染上了有灵性的东西,青青菜从此只有靠别人的帮助才能移动,而她种在院子里的花草和蔬菜很快变成了一片杂草占领的废墟,有一天当她听到外面传来喇叭声时钟告诉她顺结婚了,青青菜偷偷捂着枕头哭起来。

  碌碡老娘去世后他的歌声消失很久了,失去了歌唱的欲望后到夜间他象一只病态的狗经常蹲在黑暗中发呆。弟弟铃铛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同村的老光棍五迷从云南回来得意洋洋四处展示三千块钱买回来的一个尖下巴黄脸蛋儿的南方小娘们儿,他说那里生活的更清苦许多黄花闺女都乐意嫁到北方来,铃铛的心热了,许多老光棍按照五迷提供的方向去买媳妇儿,铃铛也加入了,他卖掉圈里猪和羊卖掉了一头黄牛和所有的红枣把两千快血淋淋的钞票揣进怀里也揣进了一个甜蜜的梦幻,出发了。

  四奶奶跑来给钟说媒,沙窝庄的姑娘,相片上很端庄很温顺的一个笑脸把骡子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四婶子,人家知道钟眼睛这个样子吗?

  知道,我说了,不过……还有搭事儿得合计合计。四奶奶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坐着的青青菜,踌躇地说:骡子,人家要换亲……

  啊……

  那边也是一儿一女,儿子有点毛病,就是个哑巴,也没别的毛病,上三十了也找不上个人,闺女是一朵花,配咱们钟是一百一,青青菜这个样子,给她哥换个媳妇上门也是好事,人家那边也不在乎她的腿,能娶个人就行……骡儿,这是难找的好事儿呀,两厢一说合,多好的事儿呀……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不娶了嫁了我也合不上眼呢……四奶奶颤巍巍地掉泪。

  骡子点点头,行,四婶子,这就算把事情定下来了……

  青青菜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爸爸的请求,能为哥哥换一个媳妇他很高兴,眼见着哥哥愁苦的面容渐渐衰老她心如刀绞,失去行走能力她对生活有些万念俱灰,至于她将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竟然有些漠不关心,孤独的岁月把她深深锁在院子里只有墙角上空的白云游荡和飘忽的燕子才让她感到时光的流逝。

  钟却断然拒绝了换亲,虽然年龄的增长加剧了他对女人的渴望,每次见到疯癫癫的碌碡他恐惧地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他似乎更加理解了碌碡歌声里蕴涵的凄凉意味。但他不能让妹妹跟一个哑巴去过。骡子跟他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钟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把树下的妹妹背起来往河边走,把青青菜放在开满鲜花的河边草滩上,秋天的滏阳河碧波荡漾,青青菜看着燕子轻盈掠过树梢,听着鲤鱼呼啦跳出水面,又呼吸到了多年前那样清甜的空气,钟攥着妹妹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

  天黑时回家,骡子不见了。

  换亲被钟拒绝后骡子一下子承受不住,脑袋有些痴呆了,连走路也渐渐有些困难,黄昏一个人到窑地上想事情,他坐在倒塌过的小屋废墟上,那里已经长起来高大的野菊花和茅草,一条巨大的白蛇吐着芯子在他面前游过,蛇爬过的后地上留下一道烧焦的痕迹,这情景没让怕蛇的骡子毛骨悚然,他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白蛇游来游去,他听到蛇吱吱地召唤这使他催魂般地迷惑和兴奋,于是在黄昏的猩红里他跟着白蛇走进一座废弃的砖窑,成千上万五颜六色的蛇在那里等着他。

  人们找到骡子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新年前,平原上降了一场大雪压塌了很多不结实的屋棚。一天傍晚,铃铛从云南回来了,他背后跟着一个嫩白的云南麻栗坡的大闺女,水灵灵轰动了村子,有人说,嘿,老牛吃嫩草了。铃铛昂首挺胸穿过街道,在一片啧啧赞叹中走进自己家的院子,月亮映着雪光,一切历历在目,院墙倒塌了不少,遍地疯长着蒺藜秧和扎蓬菜,牛棚的门框上还结了一只土蜂窝。碌碡胡子拉茬蹲在墙头上象一只盘踞的老鹰,敞着黑乎乎的胸膛傻笑,把新来的女人吓得缩到一旁,铃铛大声呼喝,二哥,快下来……碌碡嘿嘿笑着盯着女人不动。

  女人瑟瑟发抖眼神茫然地询问铃铛,铃铛笑呵呵地说,别怕,他是我二哥,没事儿的,我把他赶走……

  打开房门,一只燕子从黑暗中飞出来,灯坏了。铃铛让女人进屋歇着,他披着月色到柴棚里抱柴禾准备给媳妇做第一顿饭,提包里还有他专程给媳妇买了一点大米,南方人吃面不习惯呢,一切都好了,只要有了女人,生活就是亮堂的,生活会逐渐变得有滋有味儿……铃铛一边想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自己家棚子里熟悉的气味儿,外面响起一声悲凉的惨叫。

  铃铛几乎是跳着跑回屋子里,屋子里甜腥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月亮光勾勒出女人的头颅象一朵暗夜中绽开的鲜花身体已经软软倒在炕上,碌碡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铁锹嘴角弯曲着狰狞笑容身上湿漉漉散发着热腾腾的臭味儿,他得意地尖锐地嗬嗬大笑着肩膀象一架抖动的机器,他念经一样哼着自己的歌……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整个村子都听到铃铛发出的那一声惊天动地悲愤的长啸……

  听到那叫声的有钟、青青菜、四奶奶、烟嫂和烟哥……

  还有在光秃秃树木掩映下乡间积雪的小路上走来的一个女人,她消瘦的脸上挂着一颗透明的泪珠,眼前的雾霭笼罩下是她魂牵梦系的村庄,在她身边还有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小男孩,他的眼睛象钟一样斜,宛如天边的弯弯的月亮。

  (2000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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