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潇湘0730

　　那只见多识广的老鼠是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里落户这间又脏又破、乱而且臭的学生宿舍的。那时它的母亲在一次觅食中错误地把鼠药当成了美食，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地死在阴暗逼仄的楼道里，被一个邋遢的老头用铁钳夹着扔进了泛着白沫及尿臊味儿的下水道里。为生计所迫，小家伙不得不自己出来觅食。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第一次面对这个世界，它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困惑。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一大群被无聊折磨得神经衰弱的大学生从各自零乱的狗窝里钻出来晒太阳，忽然发现了躲在花花绿绿的垃圾堆后面的它。大学生们黯然无光的眼珠子突然瞪大了，而且还放出如获至宝的异样的光。一个背着一身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长出来的赘肉的大学生暧昧的笑着蹲下来，仔细地端详着它。小老鼠被他浊重的呼吸吓坏了。然而更让它害怕的却是他手指间夹着的一根半明半灭的白棍儿，那玩意儿还在袅袅地冒着青烟。这让人茫然不知所措的青烟和令人不安的味儿吓得它瑟瑟发抖。那大学生渗人地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面有得色地哼哼着，把那根白棍儿戳在嘴里狠狠的吸了一口，然后从鼻孔里喷出一股黑烟。他吃吃的笑着，一边欣赏着它闪着迷人光芒的绒毛，一边抠着鼻毛丛生的鼻窦。尔后他聚精会神地欣赏了一会指尖上的脏东西，优雅地弹出一团肥沃的黑泥。“可怜的小东西，”他说。说完便扔掉那支已经燃烧得差不多了的白棍儿。就在这时候，“可怜的小东西”凭着鼠辈的敏锐天性知道他将有不利于孺子之心。果然，胖胖的大学生伸出脏兮兮的手向它抓去。小老鼠哀叫一声，转身就逃。大学生怪叫一声：“踩死它！”于是另外几个倚着栏杆正吞云吐雾的大学生看见了它，他们全因为睡眠过度而眼帘浮肿。“踩死它！”所有的人快乐地高喊着，他们的眼里闪耀着因为摆脱了无聊的喜悦的光。

　　小老鼠拼命地逃。它跃过一只花里胡哨的易拉罐，绕过一堆色彩斑斓的垃圾，穿过一片碎玻璃碴子的森林(玻璃片上因沾满了酒精而发出一种诱人犯罪的美妙味道)。所有的千篇一律的门在它身后一晃而过，无数裹着动物皮革的患着香港脚的脚恶意地从四面八方踹来。小老鼠在这片脚的森林中迷失了方向，它觉得自己象趟进了一个无边无际陷阱。四周是压迫得它喘不过气来的黑暗。

　　光明在这个时候幸运地降临了。在一声无比忧伤的“吱嘎”声中，一扇门霍然洞开。蛀虫蛀落的木屑纷纷扬扬地飞洒着，这使阳光看起来成了一种流动的液体。灿烂的阳光穿过洞开的门窗悲天悯人地照在这只走投无路的小老鼠身上。它被绚丽熙暖的阳光迷住了，温柔的阳光使它感动得想哭。一头凶恶的秃鹫从黑暗中飞来，它的巨翅使太阳的辉煌黯然失色。小老鼠的鼻子一张一翕，它似乎嗅到了无处不在的危险，这危险来自那一只凶恶的从天而降的秃鹫一样的脚。小家伙惨叫一声，留下一段血淋淋的尾巴，消失在阳光背后。

　　它永远的朋友，A，慢慢地从门背后踱出来，阳光簇拥着他，这使他看起来象一个慈悲的神祗。他毫无血色的脸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历历可数的排骨突破衬衫仅有的两颗钮扣的封锁，无色的血液在排骨底下不动声色地轮回。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又伸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懒腰。“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他懒懒的问。

　　“一只耗子，好漂亮的一只耗子！”

　　“大惊小怪，”他面露鄙夷之色，“你们这帮无聊的家伙。”

　　“它跑到你们宿舍里去了。”

　　A立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慌。他大声质问道：“你这混蛋，干嘛要把它往我宿舍里赶？”

　　“你还说，要不是你开门，它能往哪儿跑？！”胖子举起一条血淋淋的尾巴象擎着一面骄傲的旗帜。

　　A唧唧咕咕地不知道说着什么，他内心的厌恶压倒了恐惧。“我一定要杀死它，”他的声音很富有弹性，“我恨老鼠！”

　　灿烂的阳光使小老鼠觉得迷惘，黑暗却使它感到安全。它惊慌失措地钻进一堆臭烘烘的脏衣服里，把自己深深的藏起来。脏衣服散发的强烈的人体麝香味儿和其它各种说不清的怪味儿使它找回了在自己巢中的那份感觉。它平静了许多。没有了尾巴却让它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从这一刻起，它决定把这儿当成自己的新家了。它怀着愉快的心情舔着伤口，“阳光真他妈的美，”它痴痴地想道，“第一次见到阳光的感觉简直就象一场地震。”

　　瘦骨伶丁的A走进来，把正鼾声如雷的D叫醒：“喂，起来！咱们寝室来了一只小耗子！”正在滚滚春雷的伴奏下在梦乡里艰难地跋涉的D翻了一个身，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说道：“你没见我正忙着吗？”

　　“我操！”A破口大骂，“你这可恶的懒虫！”说完他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来。“你这肮脏的、可恶的、该死的家伙，出来！”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所有的杂物一股脑儿扔在地板上。“我看你往哪儿逃！”小老鼠慌了，“这下我可完了。”它想。A的鸟爪一把抓住那团脏衣服，小老鼠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就跑。“嘿，哪里去？！”

　　他高叫着赶上去，却让它给溜到床底下去了。“妈妈的！”A气急败坏地撅着屁股跟着钻进去，于是它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头钻进杂物堆里。他又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它有慌慌张张地逃回去。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他们无聊的游戏。

　　然而，这对于它来说，这还仅仅只是灾难的开头。无所事事的A意外而惊喜地发现他找到了一种寄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是爱上它了。从此以后，他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投放到它的身上了，为此，他放弃了读武侠小说、听摇滚音乐、和女生打情骂俏的不良爱好，全心全意地陪它玩起了这种追命与逃命的无聊的游戏。为了象倒垃圾一样把过剩的精力倒空，他兴致勃勃地从房间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直到精疲力竭才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汗水象泉水一样汩汩地涌出，床单吸饱了汗水，“吧哒吧哒”地滴的满地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湿重的汗臭，这气味象一块湿布堵着鼻子，使人觉得闷得慌。

　　这只没有尾巴的小老鼠很快就发现A和D他们是一群缺乏信仰的坏蛋、没有理想的恶棍，这对它在他们面前树立信心很有帮助。D是一个有气的死人，能走的僵尸，他成天赖在床上，固执到连梦话都不说的地步。A更是一个庸俗之极无聊透顶的人，他总是在宿舍里走来走去，因为他肚子里无法消化的食物使他无法忍受。要不然他就用药雾喷杀满屋子乱飞的虫子，让小虫们的尸体在地板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或者逮住蜈蚣放进酒精瓶里烧，就为了心满意足地听它爆裂时的一声闷响；或者把蚰蜒掐成两段，然后一连几个小时趴在地上看它蠕动。

　　它讨厌这帮无聊的家伙，决心帮他们改变懒惰的恶习。它叼走他们的袜子作为他们乱扔东西的惩罚，在他们的饭缸里大小便以便让他们明白饭后应该洗碗，把他们的书咬坏，这是告诫他们学生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书呢。然而他们似乎一点儿都不能理解它的良苦用心。“我一定得干掉你，你这个没有尾巴的、丑陋的、肮脏的、惹人讨厌的坏蛋！”A咬牙切齿地说。在这没完没了的游戏中，它练成了一种罕见的本领，这本领使它在A的频频围剿中履险如夷。有一次A将它逼到了角落，几乎是无路可逃的时候，他突然目瞪口呆地发现它竟然能象小鸟一样飞翔！它象直升飞机一样腾空而起，一下子飞得高不可及，从A的头顶一掠而过，然后从容地消失在他的身后。A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残酷的现实，他喃喃地说：“老鼠会飞？----这不可能！你这肮脏的小妖精！”

　　它在忧患中渐渐长大，不再害怕A色厉内荏的咋唬。当它心情好的时候，它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闲庭信步，一直逛到长长的走廊尽头。在这美妙的散步中，它还依稀能辨认出以前的景致：色彩斑斓的垃圾、石灰剥蚀的墙壁、痰迹斑斑的地板以及散发这诱人犯罪的味道的玻璃碎片。在整个漫长而又索然无味的梅雨季节里，它忽略了锈蚀的时间概念和其他一切已经长霉或正在长霉的东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远着A。然而A似乎没有与它讲和的打算，相反，他变本加厉地弄来鼠药和鼠夹来暗算它。他把它当成了自己唯一的知己，打发时光的寄托。幸亏有了这种寄托，他的灵魂和肉体才没有和其它东西一样在淫雨霏霏的季节里长出令人不快的霉斑。相比之下，它对D充满了敬意，D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以睡觉为己任，从来不去做象A那样无聊甚至无耻的事情。它为人类缺少D那样的品质而遗憾不已。

　　“A骂我是肮脏的妖精，”它郁郁寡地的想着这令人懊恼的事情。当A不在而D又象一具木乃依似的一从不动地躺着的时候，它爬到蒙着厚厚一层灰的镜子前孤芳自赏。镜子里的它俨然已是一个标致的小伙了。它落寞地凝视着镜子里自己润滑细密的毛皮，毛尖上闪着幽蓝的金属光泽；一双小而有神采的眼睛象清晨草尖上的露珠，实在比A、D们被孤独和无聊折磨得毫无神采的死鱼眼具有更多更深的内涵。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被D听成了一个年轻诗人的慨叹。D翻了一个身，用夜游病人的语气失望地说：“这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年代。”它怜悯地注视着清醒地做着白日梦的D，D的头发蓬乱如鸡窝，那里是虱子和跳蚤的乐园，它们喧闹着发出蛀虫蛀木的轰响。四周是陈旧破烂的书、汗迹斑斑的衣服、涂料剥落的墙壁、散发着豆豉味儿的袜子、缀满墙角的蛛网~~~~

　　“我不明白，”它郁郁寡欢地胡思乱想，“你们人类比我又好多少呢？”A喝得醉醺醺地晃进来，脸红得象猴臀。“呔，你这猥琐的魔鬼！我~~我跟你没完！”他大声喝道。他步履蹒跚，嘴里喷出一股食肉动物特有的令人掩鼻的恶臭以及酒精的令奋发者消沉令消沉者更消沉的气味。它已经长得野兔般大小了，而且身经百战，才不怕他呢。它冲他冷冷一笑，挫身钻进杂物堆，开始了它例行的磨牙功课。

　　A怔了一会，趔趔趄趄地搬着脚挪到床边，晕晕乎乎地往床上一倒，竟象腾云驾雾一般，身子似乎飘飘欲飞地悬在半空。他的耳朵嗡嗡自鸣，眼前晃过无数绿的青的红的蔬菜以及动物尸体碎片的影子，还有几张堆着无耻的笑容的脸和美得象一个谎言的玻璃杯，杯中盛着马尿颜色的液体。他厌恶地伸手去推，绵软的手无力的捣在虚空中。他的眼前一片灿烂，觉得嘴里似乎充盈着一股甜腻腻的糨糊一样的东西，那黏稠的物质仍然生生不息地漾上来。于是他惬意地哼了一声，张大嘴，一股火山熔岩般的稠流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夹杂着贪婪的河马饕餮大餐后打饱嗝的巨响喷涌而出。

　　那是怎样一个乱糟糟的晚上啊。他们昏昏沉沉地睡去，喃喃地梦呓，执著地磨牙，蛙鸣一样地打鼾，流出的口水能把枕头浮起来。而它在精神极度恍惚中怀念着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家。它的骨骼在致命的孤寂和无聊中渐渐锈蚀。它飞翔的本领也在无坚不摧的乙醇分子的打击下灰飞烟灭。昔日的阳光又在它的眼前显现，使它为自己第一次见到阳光时禁不住想大哭一场而感到难为情。它动情地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这就是生活。”它感伤地对自己说。于是它甜蜜而且安详地躺倒，一任自己的思绪走上一条不归路。

　　它第二次见到的阳光依然灿烂。A从万道霞光中笑容可掬地走来，嘴里发出发情的牡驴快乐的尖叫。它也艰难地冲他一笑。“你这倒霉的短尾巴鬼，”他喜孜孜地说，我终于逮住你了！”

　　它却没有心情分享他的喜悦，而是回眸痴痴的看太阳，阳光下蓝天如洗，江山如画。白云苍狗，斯须变幻。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温煦的阳光中骤然升起，它似乎又找回了失落了的飞翔本领。然后它的身体又以如此不可思议的高速坠向地面，以至于它的灵魂难以跟上躯体，只得远远地落在后面了。老天作证，它的灵魂在另一个不可琢磨的空间里用深邃如哲学家的眼光忧郁的注视着自己没有尾巴的躯体象一个多汁的水果一样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迸出所有的汁液。空气中登时弥漫着一股芳香的气味。这是致命的无聊的气味。

　　它的灵魂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这个可耻的无聊的游戏终于结束了！”“可是，明天我干什么呢？”A忽然感到了一种高手的寂寞，“呸，这生活！”

　　1996/6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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