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猪小猪

　　是什么使他们免于下沉？

　　是脚蹼吗？

　　--西川《十二只天鹅》

　　我总觉得这份工作得来不易。报到之前，老爷子叮咛了我许久，从如何和领导搞好关系直到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衬衫。我一边听一边点头，我习惯以乖巧可人的模样面对老爷子。老爷子说累了，喝起水来；我意外地发现他鬓角上的几根白头发。说实话，我的心有一点酸酸的。当然，这除了能证明我尚有药可救外别无他用。

　　这份工作得来不易。我知道老爷子找了不少人，送了不少钱。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爱我。我能感知到这爱，但我无以回报。这也是我决定以后不要孩子的重要原因，我自己的所作所为使我相信添一个孩子和添一个白眼狼没什么区别。我们的国家还不很富裕，具体到我个人就更不富裕，我没有必要去精心地培养一条注定百无一用的白眼狼。

　　新单位的同事大多比较友善。我知道他们都是有背景的；想来他们也认为我是有背景的。我们小心翼翼地交流一些问题，和声细语地谈论今天的天气。我甚至和一些女同事交流服装的款式。我的男同事大多性格粗豪，对来办事的百姓一般都高八度说话；但对待女同事时他们还是很温柔的。单位的职能使得这座大楼里的男人们看起来更像男人——同事之间的日常交往是不需要职能的，那个时候我们看起来都像被阉过一样。

　　领导在我上班一周后单独找了我谈话。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本单位本部门的行政职能和具体工作，顺便表示了一下那个介绍我来的大人物“我也是认识的”，“在一起喝过几次酒，很和善的一个人”。最后他为我布置了工作：维护全处室几台破旧不堪的电脑以及撰写简报。

　　“简报还是比较容易的。”领导说，“把事情说清楚就成了。”

　　这很容易。我相信自己还是比较有条理的。

　　我和从前负责简报的同事进行了工作交接，翻了翻他以前写的简报。我觉得他写得不错，因为事情都说得很清楚。我相信自己可以和他说得一样清楚。

　　我撰写的第一期简报是关于政治学习的：

　　工作简报

　　第16期

　　**省**市**局**处2000年9月5日

　　**处召开会议传达文件精神

　　根据局领导的统一部署和局****办公室的具体安排，**处于9月5日组织全体同志对**发[2000]**号文件进行了学习。

　　学习由**处处长鲁**同志主持。鲁**同志首先宣读了文件正文，并传达了各级领导对此文件的批示。鲁**指出，当前正值我国加入WTO的关键时刻，因此对这份文件，绝对不能简单地理解。全体同志要站在历史的高度，要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将这件事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全体党员要在即将开始的行动中作出应有的表率。

　　随后，全体同志纷纷表态，一定要全力贯彻文件精神，大力整顿市场秩序，坚决打击不法行为。

　　鲁处长对我的简报还算满意。他说，这个路子对了，不用说太多废话，事情说清楚就成。领导的嘉奖使我很是开心，也坚定了做好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的信心。我甚至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之后的一周，我们雷厉风行地查办了一些不那么乖的业户。被查办的自然是苦着脸；未被查办的在兔死狐悲之余，也难免讪笑一番。我跟随着那些极富检查市场经验的同事，用一条丝袋子装回了十多份营业执照。我们在办公室里大声地笑着，商量着罚款数额。求情电话不断地打来，鲁处长一一挡回。

　　“你跟我说这个没用——”这是鲁处长今天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

　　“小孙，去写简报。”鲁处长放下电话，对我说。

　　“起个响亮点的题目。”鲁处长说。

　　工作简报

　　第17期

　　**省**市**局**处2000年9月8日

　　迅速部署统一行动坚决打击不法行为——**处全面检查相关市场

　　为迅速贯彻*办发[2000]**号文件精神，全面净化相关市场，**处于9月8日上午，会同相关处室，对我市**市场进行了全面检查。

　　检查发现，我们的市场中仍有部分不法业户无视国家相关法律法规，顶风而上，经营国家已经明令禁止的****。检查组的同志当即制止了他们的违法经营行为，没收了违禁物品及违法所得。对情节严重的，当场收缴了营业执照。在场群众拍手称快。

　　**处处长鲁**同志表示，对那些确有违法经营行为的，要绝不姑息，一查到底。

　　晚上回家的时候，老爷子正在看电视新闻。

　　“你们够狠的啊。”老爷子说。

　　“那么回事吧。他们也实在弄得太过了，连上边都惊动了。”我说。

　　“狠点好。”老爷子喝一口茶，笑嘻嘻的。

　　“那孩子的舅舅是*省长。”老爷子指着电视里我的一个同事说。

　　“哦。”我说。我更加觉得这份工作的来之不易了；我在和省长的外甥共事，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我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着，西川的一句诗让我忍俊不禁：

　　“想一想，我与十二只天鹅/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有些事还是不要去想了。“在水鸭子中间，它们保持着/纯洁的兽性”--我总觉得，同在一个水泡子里呆着，天鹅也无非是名贵一点的水鸭子而已。

　　省长的外甥为人谦虚。我们已经是不错的朋友了；当然，是那种同事性质的朋友。我很喜欢他的处事方式，并开始在一些方面模仿他。我的简报存成DOC文件，用软盘送到局办公室，挂着红头打印了出来。我的名字出现在“校对”那一栏——这就够了，谁都知道校对人就是撰稿人，这是常识，至少在大楼之内是常识。

　　营业执照陆续地退回了几个。相应的，我们收到了几笔数目不等的罚款。鲁处长不掩饰他的快乐；这使我也很喜欢他。我甚至觉得，他和我家老爷子有那么一点相象。

　　“还剩几个？”午休的时候我问负责保管扣押执照的省长外甥。

　　“六个。”他说，“挺吧，看谁能挺过谁。”

　　下午办公室的气氛很沉闷。鲁处长有事出去了，大家大多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坐在电脑前，胡乱地打着一些句子。打了半晌，我翻回去看看，自己直想吐，便全部Del了。一个女同事走过来，问我给孩子买电脑哪个牌子的比较好。

　　“586！”我向她伸出手掌，很坚定地说。

　　次日，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棍出现在办公室里。她什么也不说，便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阿姨……您，有事？”省长外甥问。

　　“我来取执照。”老太太说。

　　“哪家？”省长外甥换了个音调说话。

　　“我来取执照。”老太太说。

　　“我问你哪家！”省长外甥声音大了起来。

　　“我来取执照。”老太太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按规定缴纳罚款了吗？”省长外甥瞪了老太太一眼。

　　“我来取执照。”老太太笑嘻嘻地看着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省长外甥不再理会她。老太太也不说话，自己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削了起来。老太太削得很熟练。她的拐棍放在旁边。

　　“我们要下班啦。”五点钟，省长外甥对老太太说。

　　“哦。”老太太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第二天，老太太又来了。老太太削苹果削得很熟练。她的拐棍放在旁边。

　　第三天，老太太又来了。鲁处长怂恿我们一个女同事赶走她：“我们老爷们也没法跟她动粗啊。”

　　女同事说：“处座，您看她那样，还撵那，我看我多说几句话她就得趴地下。我可不想后半辈子再添一妈。”

　　第四天，老太太又来了。老太太削苹果削得很熟练。她的拐棍放在旁边。省长外甥桌子上厚厚的营业执照只剩下一本了。鲁处长把我和省长外甥叫到办公室，我们三人算了一下罚款总额。

　　“不错嘛。已经比预计的多多了。”鲁处长很开心。

　　“就剩那老太太了。”省长外甥说。

　　“算了，给她吧。”鲁处长说，“这次行动要告一段落了。”

　　“小孙别忘了写简报啊。”鲁处长又说。

　　老太太拿起执照走了。我趴在窗台上望去，将拐棍遗忘在办公室里的老太太健步如飞。

　　工作简报

　　第18期

　　**省**市**局**处2000年9月19日通力合作荡涤尘埃——**处集中行动胜利结束

　　在局领导的正确领导下，在全处同志的共同努力下，为时一周的集中行动胜利结束。

　　在这次集中行动中，处领导身先士卒，全处同志通力合作，顺利地完成了组织交办的任务。据统计，本次集中行动共检查业户382家，罚没各类非法经营物品价值人民币17万元，没收违法所得2万4千余元，扣押营业执照13家，停业整顿5家。截止今天，对不法业户的罚款已全部收缴完毕，计7万5千元。

　　这次行动，真正地将*办发[2000]**号文件落到了实处，有效地打击了不法分子的嚣张气焰，净化了市场。上级领导也对此次集中行动的成效表示了肯定。

　　简报写完了。我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种简洁朴素的文字。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把事情说得很清楚。我能做到，这很简单。

　　20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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