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上)
http://www.sina.com.cn 2001/01/02 16:49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雪铁龙
我是一个古人,一个风尘仆仆的古人。别用那样的眼睛瞪着我宋朝,我看见你在化城的街头行走的时候,那个被称为秦始皇的人以及他的长城都还没有影子哩。现在他们都成了废墟,我们却还在长亭短亭地行走,真是毫无道理。好了,给你讲讲我作为一个古人的生活片断。
我一度居住在一座江南小城,它曾有的繁华景象你完全可以在《清明上河图》中有个大致的了解。《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漂泊四方时,曾为了追求一个初出茅庐的妓女来到我们那座城市寓居过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他显然是热爱上了这座典型的江南小城,便决定将它画下来。画家公开他的大作时,却让人去抚摸宋朝大都汴梁(开封)的丰隆景象。
画家为什么不说出小城的名字而将它掩藏在《清明上河图》的背景后面?他不说出那个城市的名字,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从而去到那儿,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践踏。常年在那儿穿梭或居住的人们,反而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更不会想起它有多美丽,美丽往往是匆匆过客的偶尔发现。没有人知道它的美丽,画家便可在身前身后永远将它固守在心中。美丽作为一种秘密或悬念存在,对持有者或炮制者来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大诱惑大快乐,所以,张择端至今仍在窃笑。
宋朝,你就是一个被他嘲笑的人。有些事情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用口说破是逞一时之快,却再也无法持有,跟小孩吹肥皂泡一个样。你得意于口舌上从心灵的窗户爬进爬出,却不知那扇窗户从此关闭了,再也不开。现在,知道什么是完了完了吧。
你别一副苦瓜相,继续讲我在江南小城的日子。当时,我托身在一个富商家中,父亲是江南一带著名的盐商,记得儿时我的奶娘就有七个,她们都很年轻漂亮,仆役人等更是不计其数,那是我们家的鼎盛时期。我的父亲名义上始终只有一个老婆,那就是我娘了,不过,我的父亲晚上很辛苦,轮流在我那七个奶娘的床上爬上爬下。父亲以为我不懂得,所以经常当着我面与奶娘们相乱,高兴起来还冲闭着眼睛的我眨眨眼,说,我帮奶娘给你发奶了。我觉得这话很下流。有时,我也能听到父亲一些沮丧的叹息,他似乎觉得这项工作比贩卖私盐还辛苦,常常感到力有未逮。他总是喜欢拧着奶娘们的屁股或她们丰硕的奶子说,我都被你掏空了,骚B。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神采飞扬。
在我年事稍长,曾听到两个仆人在背后嘀咕说我的这些奶娘都是父亲从窑子里用钱买来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父亲的乐善好施有口皆碑,不管是对风姿绰约的奶娘们,还是对风尘仆仆的行脚僧或别的什么人,一概如此。因此,父亲在城里声望卓著,这令他心旷神怡。于是,挥霍更加无度,甚至荒唐到站在十字街头的平台上去撒钱,谁叫一声老爷谁就可以得到一个大元宝。父亲是肆无忌惮的,他说一切都是他创造的,一把火烧了也由他。他有一句名言,创造是为了毁灭。他认为,家是在他手上兴的,也完全有理由在他手上败掉。看他那样子,真恨不得一夜之间将家败掉。
没有人能约束他,我娘也不能。因为我娘是个疯子,起码,我一晓事就发现我娘是个疯子。她是怎么疯的,我不很知道,也是从下人们那儿隐约听得一些传闻,说父亲怪她没用,居然将传宗接代的香火弄断了,她一生下我就抬不起头了。父亲不喜欢她是肯定的,我也不喜欢她,我不记得她为我做过什么事,她似乎从未叫过我,她也许不认为我是她生的,我只是有点可怜她,总是远远地躲在墙角看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手舞足蹈哭哭笑笑,这又令我心怀恐惧。恐惧伴我泪水涟涟。
父亲和奶娘们忙于渲染狂蜂浪蝶,总是将我遗忘,我也宁愿避开他们。记忆一开始,便离群索居,一个人呆在空旷的绣楼眺望外面寂寞的天空,绣花针将手指刺出了血,血像泪珠一样滴落,泪珠则像血一样涌出。我孤独非常。
就这样,岁月在我的指端悄无声息地缓缓流淌着,我做的女红堆积在绣楼的各个角落,蒙上了深浅不一的灰尘,与蛛网相伴,一如我的心情。下人们深感惋惜,先是一个名叫崔莺莺的丫环,将一副做工精巧名为《佳人》。后来,便有本地外地的富家小姐太太坐着轿子前来登门讨要我做的绣品,一时络绎不绝。我的名字伴随着我的女红手艺,在城内城外沸沸扬扬,尽管它们都是我的早期作品,没有一幅是我自己满意的,但人们却以得到这些针刺出来的花鸟虫鱼及风花雪月为荣。后来甚至发展到了一种狂热的地步,大批好事之徒纠合起来,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机构,研究我的女红作品的艺术价值与文化内涵,他们封了我一个空前绝后卓尔不群的后现代派女红大师的名号,这导致了收藏家蜂拥而至,走街穿巷高价收购我的女红作品。记者们也闻讯而至,你的艺术风格艺术魅力及其表现手法是怎么形成的他们问,因为没事情可干我回答他们说,而我却需要活着。
我本来想说因为我孤独,但我担心引起误解被人演绎为我在渴望男人或爱情什么的,便转了口。传媒普遍认为我的答记者问,体现了后现代派大师的典型风格。随之,各种并非出自我手却假借我名的冒牌女红作品开始充斥街头巷尾,怨声载道的人们浩叹真品难求。有关方面搞了几个回合的打击假冒伪劣行动但却收效甚微,只好听之任之,评论界则将他们的作者斥为“伪后现代”。伪后现代还有许多的分支,流布于民间,演变成各种风格和流派,最具代表性的两种后来被称为苏绣和湘绣,它们都是模仿了我早期作品的风格和表现手法。人们能够得到的都是我的早期作品,艺术上不甚成熟,真正的巅峰之作是后期作品,由于没有流落民间,人们无从管窥与抄袭,我的手艺也因此在民间失传,我的后期作品只有两幅《纤手》与《化城喻品》。这是后话,先搁下。
现在,我十八岁了,父亲决定将我远嫁他乡。我心里有点发慌,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一事,除了女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过着一种类似于艺术家的白痴生活,也没有人试图带我跳出绣楼的窗口,《西厢记》的故事还很遥远。那么,我就只能接受父亲的安排。我要嫁过去的自然是富家子弟,不过我没想到也会是一个贩卖私盐的世家。我就是听到盐字都头疼,过去的年代一度还曾拒绝食盐。
我与我丈夫还来不及入洞房,丈夫便在他好日子的那天被一伙亡命盐枭用杀猪的屠刀砍翻在地。我丈夫咽气的时候,我的花轿刚好落地,婆婆一把扯掉我的红盖头,摁着我跪近我丈夫,但我的脸并没有在他大睁的眼里映现。婆婆又抓着我的手去给我丈夫瞑目,我触摸到了死亡,感到死亡是凉的。
就这样,我被一个陌生的男人遗弃在了这个旷野般的世界上,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寡妇,以大户人家的媳妇身份,过着一种黯淡无光的孀居生活,我觉得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甚至失去了做女红的心情,凭窗眺望成了我打发孀居岁月的唯一方式。
春和景明的黄昏,斜阳就像梦中挣出的惊慌手指,安抚着无处不在的心。我伫立窗前,看天空中忙于回家的飞鸟,我满目忧伤。一个身着红缎面绣花旗袍的少女,烟云一般出现在视线中道路的尽头,恍若风中莲花,我能听见花苞绽放的声音。我追逐着她轻盈的步履,纤尘不染。一种美丽便在水样的忧伤里洋荡着,氤氲如雾。
我眺望着少女,少女向我的眺望走来。温情浮出水面,浸透了忧伤,斜阳不再覆盖大地。
我不喜欢我表哥,一脸的蠢相,少女用温凉的手指摩挲着我的面颊悄声说,我喜欢你,水做的女人。
我的泪水涌出来,她就用吻来迎接。
没有了丈夫的日子,我与丈夫的表妹共度时光,过着一种青梅竹马的生活。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说可惜没有竹马,怎么没有她说,然后给我看竹马,竹马是她的一双手。
我无法用文字来描摹这双手,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一样东西了,它们纤细得让人心疼,葱玉般晶莹剔透,毫无人间烟火气息。她用这手给我轻轻柔柔地宽衣解带,拥我入怀,纤手风一样抚遍了我的全身,我在颤栗中能感觉到它们涌动在我血液里并开始深入到我的灵魂,我在快乐的呻呤中体验到了醉生梦死。我们互称相公或娘子轮流担当丈夫或妻子的角色,在闺房里逐日追月,过着一种秘不示人的生活。我脸上驿动着幸福的光泽,捧起那双令人销魂蚀骨的纤手,泪水盈盈地阅读再三,我说,我爱你们。纤手于是再度在我的周身游走,将我牵入欲死欲仙的极乐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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