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流光飞舞13

　　把门半开的夜晚，掌心按一枚海棠花叶子，侧过身站在钢琴旁边，那时是松针的味道；若转过脸来去把窗帘扯开，看到月亮的芯子象个甩开的人脸，配以李斯特的手势，这是清晨洗手时沾取的洗手液的香气；妈妈还说，阳光最浓时让头发淋湿站在盐水里，一切就会散发出牛奶的清香。牛奶的清香表现在我的生活里就是，当阳光最浓时让头发淋湿……然后，站在盐水里。

　　我的妈妈，她种花，调香熏，弹琴，生下我，她是诗人，是一个生下了我的波德莱尔。她说我是一次香熏事件的意外产物，那夜香气进入她的身体在她毫无防备之时受孕于她，接着就有了我。

　　我从那个充满了花香与诗意的子宫里爬出来，继承了母亲的每一处优雅情趣，最妙的是见到我的每个人都对我说我身上有一种教人神魂颠倒的香味，那香味人间罕有，那简直不是香味……妈妈对我说我身上的味道是需要清晨把衣物除去，1/3早春的晨光配以柔光的天鹅绒棉被，且务需是藏蓝色天鹅绒，喝微少量的红酒一夜不要进食，最后再把一只手搭在床的左下方，当一切就绪我就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了。这道工序很是费劲，所以我并非经常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大概想得起来的是很小时模棱两可的一次而已。

　　闻，花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鼻子除了隔开双颊之外的主要功用。这个世界给人开了很多张支票，一部分东西需要用眼睛去兑取，一部分需要用耳朵，另外还有微妙之极的一部分是需要靠--呼吸。气味是呼吸最华丽的馈赠。

　　而我，这个一生下来就满身香味的小东西竟然从未感受到味觉之妙，上天让我的鼻子一天到晚站在我脸上开我的玩笑。我闻不到任何气息这种鲁钝就象妈妈可以捕捉到哪怕一只小蚊子抬起右腿的气味的高度敏锐--你要习惯我这样描述我的母亲，前面已交代过，在感官世界里，我的母亲是波德莱尔的女性化身。

　　正是基于这样一个传奇般的诞生我先天古怪的缺憾就格外显得滑稽。妈妈在追究这件事的时候喜欢用一些颇有诗意的句子，她说我既是上天的惩罚亦是奖赏，惩罚的是她对香气的过分迷恋导致生下一个没有嗅觉的小残废；然而换言之，她生下的哪里是个人，分明是生下一段香气。爱到极致，莫过于可以亲身加入繁衍之列。受孕于花香再生下花香似乎也不为离奇。用这种方式看来，我仅是世间美好香气里的一股，我本身是否可以闻到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我的母亲不是这样一个敏感聪明的女人我不会在后来那么深刻的意识到失去嗅觉的可惜。被嗅觉世界从头到尾地拒之门外，奈何我使尽全身解数也闻不见最普通的味之一毫，这种痛苦是失聪失明都无法体会的。好在世上有奇怪的病就会有奇怪的医生，奇怪的处方。我的母亲，呵，请允许我在这里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她是个天才。没有特殊构造的女人是生不出香气的。

　　她是那么聪明那么倔强，她说她调配了一辈子的香熏，没有理由调不出可让她女儿闻到的那一种，没有理由。于是她花了很多心思潜入香味的深处，夜夜同各样气味为伴，与之对话交流，采集一切味道发生的可能性。当时的我，小小的站在花房外透过圆型玻璃看里面的色彩世界，花枝招展，那时的画面只给了我这么多，我就象个气味的过滤器，会生出一些简单好笑的问题，我问妈妈是否在面包面前人人都应有一份面包香才叫公平周全，如此说来，我的那份又是谁偷去用了！妈妈先是笑然后告诉我说，并不是谁偷去而是那香味在与我捉迷藏，别人的香味都乖乖待在人家鼻子里，而我的那份要调皮，躲在不知名的角落……她是会帮我寻回来的。没过多久的一个黄昏时分，我第一次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那天妈妈把我抱在钢琴上，给我梳整齐了头发，并把一份早报递到我手中，让我咬着一朵玫瑰花，她到琴键上去开始弹一只我从未听过的曲子，脸上荡漾着异样的娇美温柔。舒缓的前奏好象一把清凉的水从她的指间里流动开来。她每弹一会便抬头与我对视一番，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奇迹就发生了--对于一个从未体察过任何味道的小生命来说那一刻真是伟大的一刻，丝毫不亚于诞生那一刻的神奇刻骨。

　　我感到了每每站在海边时怅然若失的一种婉转的补充，海水的蓝海水的宽阔海水在脚面上凉丝丝的温度海水的我始终错过和说不下去的一个词汇，甜腥腥的沁入心脾，一呼一吸间丰满的交换，是的是的，这就是海水的味道了。这就是他们说的……气味。我贪婪地沉浸在那一刻的神奇中，感觉到一个宇宙的复苏，嗅觉之门朝我豁然洞开，那一定一定是伴随生死的一种美妙。再次踏在了穿梭于生命线上的一些枝节我感到生平第一次如此圆满地抚摸和拥有了这个世界。

　　我要强调的是这绝不是我失疯的狂言乱语更不是什么幻觉，我的确是活生生地闻到了海水。

　　当那美妙一刻渐渐散去，气息如梦幻转瞬即逝，我看到了钢琴前的妈妈早已泪流满面，她两眼通红手重重地落在了琴键上，很悲伤的样子。我轻声问，妈妈，那是海水吗。她又哭又笑地点头，然后跌跌撞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我抱进怀里，不停地说那是海水那是海水，我终于知道了……她说她终于知道了气味的秘密，但是她不会告诉我。

　　从那以后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我就可以厕身进入嗅觉王国，当然，钥匙握在妈妈手中，她象时间一样伟大，给各种各样的事物按装上气味的编码，当一些东西按照某种原理组合得当，我，就拥有了一瞬间的气味。这样神奇的事情恐怕只能发生在童话里。

　　假如你也同样有此怪病我倒可以给你提供一些私家秘诀，比如说把脸贴在玻璃上反复地攥拳头可以闻到一种德国烟草的味道，如果睡觉前念一段唐诗然后嘴里含一小片柠檬睡觉那么你就会拥有一个玫瑰花香的美梦，假如很想闻到咸鱼之类的美食味只需要点上三只被赫色烛台支起的白蜡然后放舒曼的夜曲，听到第3分钟的时候你想不闻到香喷喷的味道都不可能。

　　还有一个秘密我从未公开过，夜深人静如果窗外正巧有夜莺的啼叫，那你赶紧去穿上一条红色的裙子，大声朗读里尔克的诗歌，或者就是他写僧侣的那些名篇，读第一段的时候你可以闻到一种肥皂水味，读第二段的时候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也许是一种酒香，读第三段的时候就更加妙不可言，那味道的品质我从未在书里有过记载。当然这样层出不穷的体验是不可言传的，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连妈妈都不知道呢。只是隐约觉得这事怪怪的。因误打误撞而获得的嗅觉体验实在屈指可数，多数时候都是妈妈来教我。这感觉象是学一门外语，语法极为混乱，即便是会了词组也很难自行组句成篇，我想自学成材都不大容易。

　　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多的人闻到了我身上奇异的香味，当他们注意到这种味道时脸上都挂着一种匪夷所思的惊愕之情。作为一股香气，我把这些惊愕当作对我美好天赋的一种礼赞。唯一可惜的是我无论怎样都很难闻到这种味道，后来我想也许世间的所有香气都有这种苦恼，她们只负责提供自己，不负责自我享用。如此一来我到没必要追究了。

　　妈妈仍旧照料她的花房，弹琴，教我唱歌，有一些歌本身就有香气，有一些香气闻起来带着天然的忧伤，与妈妈同在琴旁时很容易获得一些零星的味道，有的刹那即逝我都来不及收集记忆。妈妈说她的每个琴键都有花香，用挽过花的手弹奏的钢琴自然会有花香，那些黑键白键是沐浴着花香铺进音符里去的。生活就在那些神秘莫测的通感与暗喻之间过去了。

　　17岁那年的一天，我们风平浪静的生活终于起了波澜，原因就是我身上的那些奇异香味。

　　我第一次遇到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双眼睛辣辣地盯在我身上，大口地吸吮我身上的味道，毫无顾忌毫无羞色，仿佛我真的只是一股飘在他面前的香气而已。有种奇怪感觉，当他盯着我，在他瞳孔深处我觉得那里似乎潜伏着一些……味道，以我奇怪的方式有可能获得的味道，一种未知的可能性令我格外欢喜于他的热烈追求。第一天他就追随着我的香气到了我的家里。我回到房间，他便象罗密欧一样爬上我家的花房顶叫我到窗台边与他说话。

　　妈妈在下面弹琴，而我就在顶上放肆地与这个陌生人聊天，奇怪的是我们的话题大多与香味有关，对于我这个鼻子仅为摆设的人而言不是格外讽刺么。他说他在我身上闻到了爱情。我笑得差点从窗户上掉下去。爱情还有香味呀！我只知道一些声音一些色彩兑到一起有可能产生香味，但爱情……

　　他说他以性命担保爱情是有香味的。他可真认真，看来他用来闻东西的器官也不象是鼻子，当我指出这个论断的时候他哈哈地笑起来说我好聪明，他说他向来只用鼻子挡风。终于听到有一个人比我有着更缺乏建设性的鼻子，我笑得开心极了。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爬到我的窗户上来同我聊天。我们这两个有着没用鼻子的主人大多数话题竟都跟嗅觉有关。

　　三月，理想的三月。存在着我的体香的三月来了，妈妈说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少才可能闻到自己的味道。我几乎都要放弃这个念头了，但被那个陌生男子一番爱情香的渲染我竟然重新燃起了兴趣。

　　象调一杯鸡尾酒那样调试一个散发香气的早晨，一切都是在趁妈妈上花市的工夫准备的。1/3的晨光，藏蓝色天鹅绒棉被，少量红酒未进食……我已开始微熏，然后呢？然后呢？我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气味降临，等了好久都没有反应，嗅觉世界大门紧闭。没有错啊，哪里出了问题，我几乎都快要睡着了，春天天尚未全亮时最容易入睡的，更何况还有一些酒精的作用。迷迷糊糊中有什么靠近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竟然是那个陌生男子，他瞳孔深处的气味强烈地朝我招手，真是很神奇啊，我笑着用手勾住了他。

　　他终于帮我把那个遗忘的细节给补充上了。

　　很快我那在意识里假设过千万次的香味泫然打开，从万事万物的最底层潮水般淹没了我，第一次确切地获得一种嗅觉，那是最为明确的一次。后来很长时间过去我真的承认弥漫在我身上的味道的确叫做，爱的味道。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春天的床上双双醒来时，他的第一句话竟是：你身上的香味怎么没有了？

　　我从床上起来，檀香木的床头散发着丛林的气息，头发贴在我的脸上我确定这是洗发水的味道，我打开窗户，花房里无边无际的花香有如海风向我袭来，春天的泥土味，蓝天白云的香甜，还有过路的倒垃圾的腐败气味，一切的一切都以气味的形式为我打开。那个早晨，我站在那里，再不是以一股香气的名义。我闻到了这个世界。

　　妈妈，妈妈，哦，我飞快地拉开房门跑下楼去。她一定会比我更爱这个喜讯。

　　故事可以定格在这里了，事实上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妈妈。我无意间偷偷地戳穿了一个不那么严重的小秘密。而起因是嗅觉这个大秘密对于我的破产，这一次破产破天荒地天时，地利，人和。

　　我也有理由相信我妈妈根本是个诗人而绝不是魔法师。我的亲生父亲如果果然是一些花香……我宁肯理解为那是她对过去诗意的搪塞。而我，用我的气味充当了岁月的书签。

　　她的本子上写了很重要的一句话，是造就我那些神奇气味的根本原理。它写道：

　　“香气是一种记忆，是我们破碎的一生。”

　　全文完

　　(新年晚上爸爸妈妈精心为我挑选了一晚的香水，说是新年要换一个味道了，新的味道且清纯且妖艳，格外合心意。正巧1月1日是爸爸妈妈20周年庆，在跨世纪的香味里仅以此文献给二位。20年，气味不变的20年，实在不容易啊，呵呵呵呵，继续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