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弓蛇影
http://www.sina.com.cn 2001/01/08 18:35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猪小猪
去领最后一份饷银吧。刘副将草草地扫了一眼我,这样说。
我知道,我在军中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直到退休,我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弓箭手。我参加了几次大型的战役,不断地拉弓,射箭,在火光和厮杀声中这是我仅有的任务。我取箭,拉弓,射出去。我不知道在军旅生涯里我杀死了多少敌人,也许一个也没有。功劳与犒赏永远只属于马军和步军,而弓箭队永远只有掩护的义务。我还记得,和我一同入伍的同乡阿狗本也在弓箭队,但那个瘦瘦高高的家伙力量很差,便被派去做伙夫。可刺杀孙将军的那个倒霉蛮子在击毙了六名护卫后偏偏就死在阿狗从背后重重扣过的锅下了。谁都知道这是巧合,可阿狗的确杀死了刺客。于是他成了孙将军的亲兵队长。我曾经为自己的力量而自豪,在家乡的农田上我抵得一头公牛;但除了力量我一无所有,无论是运气还是机遇,于是我一直都是个小小的弓箭手。
去领吧,还等什么?刘副将很不耐烦。几个兄弟将我抬了出去。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真的没有道理可讲。五年的军旅生涯中我射出了无数支箭,虽然可能一箭也没有命中目标,但我自认还是合格的,论资历和能力我也可以做小队长了。但弓箭队的小队长永远都是从马军和步军里选拔出来的,尽管他可能连弓都没有摸过。我说过,功劳与犒赏永远只属于马军和步军,而我们除了跟着分享过几头牛以外,没得到过什么实际利益。
那天的事,我记得模模糊糊。我只记得,孙将军亲自率领马军冲入了敌人的阵地,一枪刺死了那个使斧头的蛮子。敌人溃退了。主将下令弓箭队进行掩杀,掩杀的意思就是趁人家背对着你时赶紧多放几箭,射死一个算一个。这样的事我们经常干,轻车熟路。我随着大部队跑到了右侧的土坡上,敌人正溃不成军地奔逃。黑压压的敌军中,一个一身缟素的女蛮子颇为乍眼。孙将军带着马军从后面杀过来了。小队长一声令下,我们万箭齐发。蛮子们纷纷倒下。那个女蛮子突然勒住了马,回头一箭射向孙将军。孙将军一拽缰绳,坐骑昂起头来,那箭便射在了马眼上。孙将军被负痛倒下的马砸在了下面,气得大声呼喝。女蛮子不再奔逃,率领部众掩杀回去。我们急忙放箭,以便给孙将军以充裕的时间从马下爬出来。女蛮子一面指挥蛮子反扑,一面纵马向山坡上的我们杀来。她挥舞着一把大砍刀——这在我看来很不体面,我们文明人的将领一般都使枪,尤其是女将,更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但我们射出的箭在砍刀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女蛮子很快地就冲散了我们的编队,一刀砍死了我们的小队长。我跑到她的侧面,向马腿射出了一箭。如你所知,弓箭队重视的是速度与力量,靠的是把敌人射成刺猬般的轰炸式攻击,我们很少练习准确度。可这一箭偏得有点离谱,一箭射在了女蛮子坐骑的胸口。我射箭的力量很大,这一箭肯定射穿了马的心脏。那畜生负痛倒地,女蛮子很灵巧地从马上跳将下来,挥舞砍刀向我而来。我说过,她一身缟素,在夜色里看起来像一条游动的蛇。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右臂不见了。我的弓平放在我的胸口。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帐篷里,旁边是一份半温的肉食。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又倒了下去。一个兄弟进来,告诉我,蛮子大军已经退到500里外,现在军中正在为孙将军庆功。“真是厉害。”这个兄弟伸伸舌头,一脸崇拜,“一个人就杀死了蛮子两员大将,一公一母。”母?想来他是在说那个一身缟素的女蛮子吧,看来她也死在孙将军的枪下了,我的这只胳膊也算没有白丢。
后来他们说刘副将要接见我。我很是热血沸腾了一番。但现在我的心已经冷了,我没有胳膊了,弓箭队不要我了。他让我去领最后一份饷银,他让我就这么回老家去。兄弟们抬我走出帐篷,我看了看熟悉的营寨,无声地哭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在马车里。我做了许多梦,都与蛇有关。我总是在梦里惊醒。每次醒来,我都要摸摸怀里心爱的弓,还好,有它在我就感觉安全许多。按军中律法,退伍的人是没有资格带走兵器的;但许是刘副将看我实在可怜,就没有深究。
老家人还是那么朴实,他们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我。族长给了我一间房子和几亩水田,告诉我不用费心打理,只要按时收租即可。过一段时间他会为我说一房媳妇。我把弓悬在最大的一面墙壁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这面弓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牵挂。乡里的富绅们排着队来看我,送来了肉,米,酒。这些挺着肚子的老爷们,当年我和阿狗们一起被抓走的时候不知道拿了多少银两。也好,你们送,我就吃。
每日酒足饭饱之后,我就睡觉。睡梦中总有那条白色的蛇从我的面前爬过,不过我已经司空见惯,不再理会它,也不再惊醒。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这天晚上我在屋中独自饮酒放歌,也别有一番情趣。什么孙将军刘副将阿狗阿猫的,都去他的吧。我喝酒用的是那种很粗糙的黄木杯子,容量很大。我饮尽,斟满;再饮尽,再斟满。我有点喝不下去了。我呆呆地看着杯子里满满的酒。月华如水,一室清亮。我清晰地看到弓影映在杯中,弯弯曲曲有如蛇类。我笑了,又将酒一饮而尽。再斟满时,那弓影竟活脱脱地便是梦里的白蛇。
“你做什么,为什么总是纠缠我。”我对杯中蛇影说。
“你杀了我啊。”那影子的声音竟很柔美。
“我当了好几年兵,射死了那许多人,为什么只有你念念不忘,小气。”我说。
“我说出来也许你会不高兴——”蛇影似乎语中带笑,“这么多年,你其实只射死过我的坐骑。”
“我说么,呵呵。”我又喝了一杯。
“你是那个穿白的女子?”我又斟满,问那蛇影。
“是我。你们汉人都叫我们蛮子的。”她说。
“我的胳膊不是被你砍掉了嘛。而且最后杀死你的是孙将军,不是我。”我说。
“我一刀砍下了你的右臂,你居然还能用左手拔出腰刀与我缠斗,不过你的刀法实在很糟糕。我被你的疯狂逗笑了,正想生擒你,孙将军在背后一枪刺穿了我。”她说。
“原来如此。那你不魂归故里,跟着我跑回老家干嘛?这可是中原大地,老百姓见蛮子就杀。”我恐吓她。
“也是冤孽啊。”她的声音竟然暧昧起来。
“胡说八道。”我一口饮尽杯中酒,倒头便睡。
次日,酒醒的我头疼欲裂。弓安静地挂在墙上。
又是夜晚了。同样的月华如水。我又将酒斟满,蛇影如期而至。
“我前世,哦,不,是前前世是一条蛇。也许再转世还会做蛇。”她在杯中缓缓扭动躯干,妩媚难当。
“那我的前前世呢?是被你吃掉的兔子?”我说。
“鬼知道,也许是青蛙吧。”蛇影越游越快,竟似要破杯而出。我很惶恐,端起杯来一饮而尽。那酒却不按我意志下咽,只停在口中。
“你干什么?”我含含糊糊地问她。
口中之酒越来越是火热,继而滚烫。我只好把酒吐在地上。那蛇影在地上翻滚数下,幻化成一个白衣女子,笑盈盈地站在当地。
“喂,我可还是童男之身。”我慌张中竟说出这样话来。的确,关于蛇妖、狐狸精幻化女子引诱凡夫俗子的故事我自幼听了太多,不由得我自己不担心。
“呸。你把我当什么了。”她坐在我的对面,自斟自饮起来。
“你你你你可别怎么着我,我我我……”
“你却如何?”她笑了笑,“我可也尚未许配人家。”
“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有伤风化。”我说。
“蛮夷女子,本就不懂什么风化。”她笑嘻嘻地说。
“我要睡了,你走吧。”
“哦?夜半三更,你让我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你也忍心?这便有益风化?”她说。
我哑口无言。
“不吓唬你了,我走了。”她喝尽酒,轻扭身躯,化为一道白光飞回弓中。
“其实我们天天都是睡在一个屋檐下的。”她在弓中说道。
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次日,我携着弓,准备觅一个合适的地方把这缠人的鬼魂埋了。我走到深山里,开始挖坑。我只剩一条左臂了,挖起来很是费力。
“你这是做甚?”她在弓中问我。
“把你埋了,省着总缠着我。”我说。
“唉。”她长叹一声。
把弓埋掉之后,我做了一个记号,一身轻松地下山。晚上再饮酒时,杯中亦不再有蛇影。酒足饭饱,我躺下睡了。正做好梦间,她竟又来了。
“你把我埋的那是什么地方,臭烘烘的。”她捧心颦眉,一脸哀怨地看着我。
“你有完没完啊。”我一气之下从梦中醒来了。
又过了数日,族长带了一个异乡女子来到家中。他言出必诺,真的给我找了一个媳妇。那女子看上去虽不秀美,却也不丑。手脚虽有些粗大,但看得出来是个持家好手。我很是满意,便择日成婚了。
媳妇总是不爱说话。但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我也乐得逍遥。那蛇影也只来过我梦中数次,调笑一番便即离去。想来一切已了,我甚是安心。
忽一日,阿狗衣锦还乡。这家伙替孙将军挡了蛮子一箭,胸口落下了碗大个疤痕,说起话来气喘吁吁。朝廷赏了他一个小官,离开了前线。他来看我,顺便讨口酒喝。
“你的弓呢?”喝酒的时候他问我。
“丢了。”我说。
阿狗喝过酒便去邻县做官了。又过了几月,他又来看我,带来了许多军中消息。
“孙将军死了。”他说。
“怎会这般?”我问。
“很古怪。连打了几个胜仗之后他迷上了晚上独自饮酒,总有人见他对着杯子喃喃自语。”阿狗说,“半个月前,他七窍流血而死,军医说是蛇毒。”
“可茫茫北地哪有什么蛇啊。”阿狗又说。
我的眼前白光闪烁,心跳不止。
次日,我到了当日埋弓之处。果然,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200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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