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人生
http://www.sina.com.cn 2000/11/13 11:52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王崴
他感到自己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穿行,隧道的尽头处有一点点光亮。他从来没有见过光,所以感到一些恐惧,想退回那个黑暗舒适的空间去。但是他一直安静地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现在变得冷酷起来,一个劲儿地把他朝前推,直到他把头伸进那团光亮中。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一个人一生中只最多听到一次。因为那是他的脐带被消毒剪剪断时发出的声音。
他被裹进一些布片,放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平台上。隔着垫子,仍然能感觉到身下金属的冰凉:“七斤二两。”一个声音说,“以后还能长呢。一点点就长起来了,快得很。”许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句话,觉得像一个遥远模糊的梦。
他一点点长起来了,快得很。
现在他走路的时候,已经不再用两只手摸地了。别人拿着他吃的食物也渐渐坚硬起来。有时候大人们拿一些线条复杂的图形给他看,然后指着身边的一些常用器具,发出若干奇怪的声音。慢慢地他明白了,那些图形、器具和声音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并且如果自己能在适当的时候重复这种关系,就会得到一些好吃的东西做奖赏。这使得他兴奋莫名。
“这孩子学得真快,”客人们说,“天天向上啊。”
与此同时他的身高也在“天天向上”。于是有一天大人给他穿上一套新衣服,领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他看见许多和自己一样大小的人,滚在一起象许多个绒线团。接下来他们就在一起生活了,每天吃一样的食物,认更多的图形,做奔跑、追逐和抓捕的游戏。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当他已经以为自己就要一辈子这样过下去的时候。大人们把他带离了那里,带到一所灰色的建筑里。那里有一个大厅,许多人在里面排成长队,轮流走到一张长桌子前去。
现在轮到他了,桌子后面的人问了他一些问题,拿了些图形让他认,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嘭”地一声盖了个红色的章在上面。然后朝桌子另一端喊道:
“又来了一位,幼儿园刚出来的。”
从此他就在学校里呆下去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这种数字的增长让他想起爬梯子。很快他就发现世界上的梯子不止这一座。识字的数目要爬梯子:五百字,一千字,三千字,后来又加上了英语……;数字题要爬梯子:加减法、乘除法、四则混算、方程式……课程表上的每一格都是一架梯子,要一蹬一蹬地上去。还有些梯子已经顾不上去爬了:一道杠,两道杠,三道杠……;钢琴一级、钢琴二级……;班里大王、学校一霸、地区流氓头目。许多人就在这些梯子上爬着,争先恐后想挤到上面去,他觉得自己正在爬的这个梯子还要算是比较容易的一个――他知足了。
梯子的长度在不断延伸。
现在他上了中学了。嘴唇上长出了淡淡的茸毛,身体里也开始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身高象坐上了弹簧一样,猛地向上一冲。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身体里的骨骼象新竹拔节一样“咔咔”地响。初一、初二……功课越来越难,梯子越来越窄。眼镜的度数在和他一起爬。这时候有人介绍给他一个发财的捷径,让他去听一个课,一个月一万,一年二十万。他去听了,讲课的和听课的都像疯子一样。他们说这里面有许多等级的,初级会员每年挣一万,发展六个下线变成一级会员,每年五万,然后还有二级、三级……他一听这些数目字就头疼,像逃命一样逃出了那个课堂。
现在他上到初三了,在把眼睛熬得像兔子一样红之后,本校高中保送了他。于是数目字从头算起,高一、高二。这时候他被选送去参加物理竞赛,梯子从区里一直爬到全国,小心翼翼地,总算没有提前摔下来,拿了不大不小的一座奖杯,作为他曾经到达到梯子某一个阶段的证明。然后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爬的梯子突然断掉了,断了好几节,梯蹬再续上的地方已经是在高高的云彩里,看得见,摸不着。中间一个大大的缺口,无数人象石头一样从这个缺口里落下去。他看了看脚下的最后一根梯蹬,上面的标注是“高三”。
那些日子比最可怕的噩梦还要恐怖一千倍,抱着光秃秃的梯架,手脚并用地向上攀,心抖得像一片枯叶。木头上有刺,扎进肉里,十指连心地疼。他没敢往下看,他觉得看了就一定会落下去,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尸骨无存。他感到自己就要粘在这根木头上了,变成上面的一个木瘤,慢慢变硬,变黑――最后,当僵硬的手指终于触到了梯蹬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接下来他就深吸一口气,死命往上一挣,用五根手指牢牢地抓住那根救命的木头,另外三肢全部从梯子上松开,象一只剥了皮的兔子一样挂在梯子上。
他继续这样挂了一阵。
现在他有新的梯子要爬了,许许多多的梯子。有一些是法象庄严的:学士、硕士、博士……他不太相信自己能在这根梯子上爬到头,所以只去试着爬了爬英语和计算机这两根。另一些相对简单一些,他参加了几个社团,就开始爬起来,其中有一二个居然走到了理事一级,这种游戏的确非常有趣。他第一次在梯子上感觉到有趣。后来他报名学习跳舞的时候,这种有趣达到了顶点。教课的人说,舞蹈有许多种,我们先从较容易的三四步学起,然后是吉特巴之类复杂的步法,循序渐进,就象爬梯子一样。
很好,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爬梯子还可以这样快活。
在这根梯子上他爬得极为用心,每一个梯蹬的方位和特点都烂熟于心,跳得很拘谨,但是步法从来没有错过,从中他体会到一种规则的美。但是有一天这种规则被破坏掉了,那天他在舞场里看见了一张脸,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的目光再没有离开那张脸过。那一天他所有的舞伴都变得怒气冲冲,因为他不断地踩到她们的脚。
从此他在梦里经常会见到那张脸,时而长发飘飘,如而笑靥如花。他梦想着他们相会的每一个瞬间,设想了他和她置身于各个季节的时候,周围环境、颜色和气味的变化。他的课本和笔记本上开始出现一些疯狂的涂鸦。最后当他做梦做到再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时候,他就把一封信扔到女生宿舍的信箱里去。
他们再次见面的场景和他所设想过的一切情节都截然不同。她的一个女友一起跟着来的,两个人说的话加在一起比他的十倍还要多,其中又有百分之九十是她们彼此在一起笑着打着说出的玩笑话。他插不进嘴去,在那些梦里他曾经指点乾坤口若悬河,然而现在却无法把一句合适的话送上舌尖。他觉得自己和她们似乎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中间有一道钢化玻璃做的墙。分别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表现很糟。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把这一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情节、每一秒钟都做了一番全新的改造,直到它变成完美无缺的样子,然后才沉沉睡去。
过了一天他打电话约女孩出来电影,她一个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似乎一切正常,然而永远和他所设想的情景不同,里面永远有一些东西不对头,非常非常之不对头,缺了点什么而他无从知道如何弥补。有某种有害的气氛在他们中蔓延开来,女孩的态度始终若即若离,有一次她居然说:
“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靠不住。”
他不太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以及怎样才算是靠得住。凭直觉他知道她不是说他应该长得胖一点才好。于是新的梦境和设想又重新开始,每一个梦都有童话般的结尾。与此同时现实变得越来越冷酷,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在公共车站错过巴士的人,拼命地在后面追,追得几乎要断了气,然而只能绝望地看着它越行越远。
那天他们一起逛街回来,她破天荒地说了句:
“明天中午别出去,我给你打电话。”
他从早晨九点就把同宿舍的人全部轰了出去,耐心地守在白色的话机前。有时候他幻想这可能只是她的一种试探,她也许会悄悄地来到他的窗子下面,这样她就会看到他真的像教徒期待弥赛亚降临一样虔诚。这个幻想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最后完全确信事情就会是这样。为了做得更自然一些,他顺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翻到一页,做出一副读的样子。但是如果走到很近的地方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的目光根本没有停在书页上,而是一直穿透了书脊,投射到深深地地层里。
突然电话铃声大振,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他拿起听筒,听见那边只说了一句:
“我说,算了吧,祝你幸福。”
然后就是长长的拨号音,嘀――嘀――。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随着这些嘀――嘀――一点一点地飘走了,那些生命挤成一团,争先恐后地要离开这个没有价值的身体,堵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嘀――嘀――。他把话筒放回到叉簧上,咽了一口唾液,把那些生命硬压了回去。一件沉甸甸的东西落下来,砸在他的脚上,是他刚刚读的那本书。他拾起它,第一次瞧了一眼它的封面。书的名字叫《中国可以说“不”》。
他想开始读它,但是发现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了,那些字又变成了无意义的图形,如同许多年前,大人们举给他认的那些卡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许多朋友纷至沓来地安慰他,讲各种各样悲惨的故事给他听。常有的,第一次,常有的,很正常,你是没经历过,慢慢就习惯了,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呸呸呸,我真是乌鸦嘴。
什么叫多经历几次啊?他想,难道是说还要爬新的梯子?
渐渐他懂得了确实是这么回事。随着识字能力一点点恢复,周围世界的声音、色彩、运动一点点回到他的生活里。那年秋天他在学校的湖边散步,远远看见她拿着书,大叫大笑地走进图书馆去,突然感觉心象被放在了荆棘编的篮子里一样,所有的血液一瞬间流动失序。圣诞节,朋友拉他去跳舞,去了之后发现同时被请的还有邻校的几个女孩。许久没有跳过舞的他出了许多洋相,搞到乱成一团。那些笑声感染了他,他激烈地为自己辩护着,讲各种滑稽的理由。结果是所有的人笑得更加疯狂。在那个圣婴的诞生的纪念日里,一种复活的感觉回到他的身体里。
后来他和那几个女孩经常聚在一起,但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梦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一个头发短短的女孩和他跳舞的时候配合得最默契,舞场是一切故事的起点。他们后来又交往了一段时间,寒假新年的时候他还往她在南方的家打过拜年电话,那个月的长途话费严重超支。后来这段关系莫明其妙地就中止了,如果问他们两个人理由,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出完美的解释。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到了春天,冰会化。这一次他的感觉很平淡,只是心尖上微微痛了一下。与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他几乎是把自己的灵魂都交出去了,每一个细胞都改变了颜色。上一次他用斧子,在心里为她搭了一座小屋,等着她来住。她没有来,那座小屋就一直空在那里,每天从天花板上往下渗血。这一次完全不同,这一次的女孩他连一回也没有梦到过。
后来他在这个梯子上继续爬了几阶,爬得越高,离第一级越远,灼的感觉就越轻。但是他仍然不敢去摸那一级的梯蹬,因为他知道那上面满是硫磺和火。所以他就继续向上爬,在每一阶上学到一些的技巧,一些装饰自己和保护自己的技巧。最后他相信那些火已经熄灭了,就试着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她的照片来看。刚开始看的时候,心象被一只钢钳狠狠拧了一下,但是疼痛来得快也消失得快。第四百次或者五百次看的时候,已经像看一份简历一样完全没有感觉了。然后他又拿出她写给他的信来读,从第一个字一直读到落款。
最后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全免疫了。于是他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守候在她每天的必经之路上。看到她远远地过来了,就装做偶然碰到的样子迎上去,然后主动问好。令他惊奇的是,他的心跳没有加快,血液的流向和流速也一切正常。他们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说了一会儿话,道路两边鲜花怒放。谈话的内容客套而冷淡,他讲了几个笑话,她也很开心地笑。当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句话出口之前都要像国际象棋大师那样考虑数十种后着和变化,经常说着说着就讷口无言。而此刻他的发言轻松而自如,几乎无需经过大脑就可以脱口而出。他的目光也不像以前那样痴痴地停在她的眼睛上,而是四下随意顾盼。他甚至注意到她把长发烫出一些卷曲,中指上套了一枚戒指,指甲上还涂了蔻丹。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于是大胆修正此前的计划,提出到附近的水吧里接着聊一会儿。她答应了。那个下午他们聊得逸兴横飞妙语连珠。但是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一个话题。其实他倒真想试着去触及一下呢,但是又担心前功尽弃。所以他只和她聊生活,两个人很长时间里各自的生活,没有交集的生活。
和女孩分手之后他感觉非常轻松。那些火,那些曾经燃烧得极为炽烈的,似乎要把世界都烧成灰烬的火,现在已经完全熄灭了。因为随着他在梯子上越爬越高,那些火失去了燃料,就一点点冷却下来了。他曾经以为可以建立家园的地方如今是一片焦土,但是焦土至少要好过炼狱。焦土还可以优哉游哉的畅游,可以心不在焉的栖息,可以无关痛痒的凭吊。许多日子以前,曾经有一个男孩坐在电话机和窗子之间,大脑轻而易举地就被她洗成了一片空白。现在那个男孩已经不在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他亲手杀死了他。
这是他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春天了。既然底端的火已经熄灭,他就暂时从梯子上下来,参加到乱营营的求职队伍里。开始他对这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但是爬了几阶梯子之后,大致掌握了其中的关键要领,最后和一家不高不低的合资公司签了合同。临近毕业的前几天晚上,每个宿舍楼前都摆放着十几个搪瓷脸盆,里面燃烧着考卷、信件、便条,以及一切写过字的东西。他拿着女孩的信和照片走到一个火盆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放回书包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大睡。梦中的一切通红而灼热。
他在公司办理了员工上岗的一切手续。胸卡上的字样和工资单上的金额标志着他属于这里最低的一个等级。一道新的梯子架起来了,但是在第一蹬上就出了问题。那天部门主管让他做一个报表,他忙中出错,向电脑输入数据的时候点错了一位小数点。最后得出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结果。部门主管讥讽地对他说:
“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小学生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你那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
他把这句话翻译给自己听:你那么多梯子都白爬了。
于是他更加专心地爬这道梯子,象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年后他向上攀了一级,已经累得他气喘吁吁。梯子的每一个规格和结构都似乎在和他做对,木料接榫的地方时常会夹痛他的手。因此他终于在某个月开始的时候扔掉了这架梯子,象扔掉一件垃圾一样,拍拍手远远地走开去。同样的故事又上演了几次,大概是在他找到第五架或者六架梯子之后。他感觉这一次很舒适了,在梯子上爬象列子御风而行一样,虽然仍旧行之不远,却很轻松。他开始安定下来,在公司里建立固定的朋友圈子,在假日里到各种活动场所逍遣。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在梯子上上升了好几级。一些刚刚开始爬这架梯子的男孩和女孩们也经常向他请教一些事情,咨询他起步阶段的感觉和对策。
与此同时另外一架梯子上的事情也进展顺利。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是二舅母的三姑夫的四姨丈的五表弟的六侄女婿的七外甥的八表侄女的同学。这次爬梯子的过程短而迅速。不多几天,同事们已经在大嚼由他分发的喜糖了。许多年以来他始终把婚姻生活想象得神圣而完美,现在知道那不过是由一大堆梯子组成了一个结构而已。而两个人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让这个结构坍塌下来,同时在那些梯子上爬得尽可能高。
他们做得不坏。
两年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两个人都是守法的好公民,所以自觉地在梯子的第一级就停止了。他们知道,这个国家里的一些人在偷偷地爬其余的梯级,有些人甚至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但是他们既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兴趣。
女儿一天天长大,渐渐也到了开始爬梯子的年龄。他看见经历过的一切事情又在眼前重演,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的家庭生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夫妻间偶尔吵嘴,床头打架床尾和,反而成了生活中不时调剂一下的盐。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自己多少年来一直是在梦里生活。明天梦醒时分,他会发现自己重新躺回到大学宿舍的床上,周围响着舍友清晨洗漱的哗哗声,热水在脸盆里冒着蒸气。有时候他疑惑,如果自己和最初的那个女孩一直好下去,经过许多日子最后建立家庭,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他想了许多遍,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仍然有无数的梯子等着他们去爬。
结婚之前,他把保存了许多年的女孩的信烧了,把她的照片混到毕业前夕同学们互相赠送的一大堆照片里。她的特色在那堆照片里渐渐隐没。有一次妻子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些照片,于是就一边翻看一边问他这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他搂着妻子纤弱的肩,很有耐心地一张张讲给她听。讲到那个女孩的时候,语气里仍然没有丝毫变化。他相信自己的淡然不是装出来的,不是有意要瞒着妻子。如果妻子问到这里面有没有你的初恋对象,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如实相告:有,这一个就是,后来吹了。然而妻子竟没有问。真可惜,他想,她当时问就好了。我一定会不会骗她。然后还要加上这么一句:幸亏和她吹了,否则怎能娶到你?这后一句话当然不是百分之百地正确,至少十几年前他不会想到什么“幸亏”。但是妻子听到这句话会高兴,这就够了。他想到这里,就微笑一下,看一眼身边熟睡着的妻子,然后走到隔壁的卧房里,给女儿掖一下被子,回来再看一眼妻子,合上眼睛,开始入睡。
他们的梯子爬得稳定而顺利。几年后他们买了一套新房子,从二居改善到三居。按揭贷款使他们在未来的许多年里必须为了这道梯子努力经营。现在他已经被公司提升为中层管理人员,同样也具有了向新员工咆哮和挖苦的资格。但是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小心,努力避免提到任何和梯子有关的话题。他加入了一个钓鱼俱乐部,俱乐部按重量计算的垂钓记录上,他的成绩逐年增长。
他的头上开始出现了白发,一根、两根、三根……直到最后妻子已经数不过来。上大学的女儿把男朋友领到家里来让父母过目,他看着那个瘦削的男孩子,象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他清清喉咙,想把那些已经湮没在箱子底和灰烬中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但最终说出来的是每个父母都讲过几千百次的那些话:你们学习忙不忙?平时都玩些什么?你家在哪里呀?父母呢?哦,哦,哦……。妻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男孩一边吃一边称赞。他搞不太清楚是真心话还是曲意逢迎。他自己反正吃不出来。吃了几十年了,什么美味都会变得平平常常。然而这些年他离家的时候,在壮观得惊人的酒席上,却每每强烈地思念起妻子平淡的厨艺。
他起身去帮妻子刷碗,起身的一刹那,身体里有几处关节发出轻微的喀嚓声。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在一天天迟缓下来,身体的活力在一天天消逝,象沙粒在计时器中静静倾泻。
那个小伙子,他还有很长的梯子要爬呢,他想,我要不要帮帮他,要不要?
那个男孩终于没有爬到顶点就退出了,这项任务后来由另一个男孩完成。现在如果把这个家庭的所有梯子放在一起,会出现象座山一样的世界奇观。家家有自己的梯子要爬,梯子上记录着他们的忧愁与欢乐。假日里,女儿女婿会带着这个家庭的第三代人回到他们身边。姥爷教你爬样子好不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小小的生命举到自己的脖子上。但是孩子永远奶声奶气地喊着:骑马喽,骑马喽。
他的身体一天一天佝偻下去,脸上的皱纹密得像鱼网。所有的梯子仍然竖在那里,等着他去爬。有些梯子还长路迢迢,有些已经接近终点,在夕阳的余晖下静静地矗立着。他知道大多数的梯子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和智慧去爬了,他在不同的梯子上停留于不同的梯级。这些梯级加在一起,可以写一篇墓志铭。
终于有一天,当他象往常一样散步的时候,突然感觉身体里面爆响了一个闪电。他象被子弹击中一样,先僵僵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象一架梯子一样倒在地上。当他再次苏醒过来之后,医生告诉他,他的心脏曾经停止跳动了两秒钟。
这病很严重。医生说,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心肌梗塞的面积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心脏停搏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就无可挽回。
无可挽回就无可挽回吧,他想,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爬的最后一架梯子了。
一段时间之后他住进医院里,被各种急救设施所环绕。亲人们每天来看望他,把外面的事情讲给他听。他的孙子已经在准备托福考试了,真的,这可是架大梯子呢,爬到顶端才算,爬到一半等于零。有时候深夜里红色警铃狂响,医生和护士火速赶来,把各种管子插进他的身体,让他的心脏重新工作起来。急救措施延缓了病情的恶化,但是他凭感觉知道自己仍然在梯子上一点一点地爬行。
最后的时刻到了。
心肌梗塞象往常一样击中了他。他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世界在身边消失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病房,却是一支长长的队伍,队伍里的人千姿百态,而他正跟随这支队伍一起向一座巨大的建筑物行进。
我们这是去哪里?他问身边的人,去天国么?
那些人不回答他。他只好跟在队伍里,一起走进那扇高入云霄的门里去。那里面是一个宏伟精美的大厅,窗子和廊柱的线条优美无比。厅堂里来来回回走着许多穿着奇异服装的人,其中一些轮流盘问着队伍中的人,问完了,就用手触一下他的手背,把他们领进远处的一扇门。那扇门虚掩着,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门后的东西。只能看见一角奇异的天空,空中飘浮着许多螺旋线和圆弧,大地上长着一些三角形的东西,还有许多模模糊糊的物体在往来运动。天上没有云,空气中变幻着许多不同的色彩,令人眩目。
我真想到那里去呢,他想,如果他们让我到那里去就好了。那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地方,是的,在那里我会换一种方式,用心地活。我已经活得这么久了,活得已经有些厌了,死亡真是一种不坏的解脱方式。可惜我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余的人。
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穿那种奇异服装的人已经走到他的面前,问道:
“你从什么地方来?”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于上那个人抓起他的手,把一个红色的东西放在上面,它就迅速变成了另一种颜色。那人看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句意思不明的话,接着就碰了一下他的手背。他看见自己的手背上立即出现了一个印记,上面有两个翅膀一样的东西,还有三个非常象逗号的标记。
然后那个人就把他领到那扇门前,同时对门里面大声嚷道:
“又来了一位,幼儿园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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