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夏日，傍晚，我在一个偏远的车站上等车。一阵风飘来一片雨，随即又“噼噼啪啪”地随风而去，给人打打闹闹的感觉。正抬头看雨，身边走过来一个老人，瘦瘦高高的，拎着个塑料袋。他笑眯眯地开了腔：“说英语还是说德语？”

　　“德语。”

　　“噢，德语，我喜欢说英语。”他改说德语，我只好对他抱歉一笑。

　　“从哪儿来？”

　　“中国。您呢？”

　　“澳大利亚，悉尼。”

　　车来了，我们一起上车。

　　“我知道，一个大岛，一座闻名世界的帆船大剧院在海边，好多袋鼠。我看过澳大利亚的电影，好美呀！”澳大利亚辽阔的原野在我的眼前一掠而过。

　　他开怀大笑起来：“好美，当然好美，我的澳大利亚。那儿也有好多和你一样的中国人。看，快看，虹！”

　　封闭的车窗外侧上还挂着雨滴，窗外的天空仿佛像一个圆形的大盖，在层层叠叠的云雾中，有一束阳光破云而出，炫目的光芒闪烁着把大地上的一切一一点燃。就在这浅灰深灰的天幕上，一道彩虹凌空高悬，迷人的七色光洒遍大地。

　　老人的目光收不回来了，他直盯着那道彩虹喃喃自语：“虹，虹，真美啊。”我不禁被他那份专注和入迷所打动。人，对于大自然的感受力是不同的，有的人越来越弱，有的人与日俱增。

　　“快看，两道虹了！”“再看，晚霞！”他一次次激动地叫起来。

　　又一道彩虹，悬挂在刚才那道虹的下方，两条虹线还在一个地方交叉着。彩虹用云、水、雾、光色、气在天地间架设桥梁。阳光又把晚霞牵到人间。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房子是红色的，牛羊是绿色的，道路是紫色的，森林草地一片片淡红、淡黄、淡青，大自然的艺术品就是这样光彩夺目，静穆祥和。

　　一直到车开进市区，我们才把目光收回来。老人告诉我，他特意到这个偏远的超市来买鱼，因为这里便宜。他经常在周四来，因为这一天处理的降价商品多。

　　“您不是澳大利亚人吗，怎么经常来？”

　　“不，我是瑞士人，我在澳大利亚生活了14年，我觉得那里是我的故乡。那里，而不是这里。”

　　“那么，德语是您的母语啊。”

　　“是的，不过我更喜欢英语，说英语可以走更广阔的世界。你为什么不说英语？”

　　“因为以前在学校里没有学。”

　　“你们的学校。为什么不学？”

　　他这一问，我好像不知从何说起，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

　　“因为我16岁就离开学校了，我们必须去劳动。”

　　16岁以前为什么不学呢，瑞士的小学五年级开始学第一外语，中学开始，第二第三外语同时学。我的回答似乎有点答非所问，我在心里这么想。

　　“我知道了，这样的中国人很多，在悉尼也一样，不上学，去工作。”这真是哪儿对哪儿啊！

　　我对他笑：“您不懂中国，您不了解这些事。”

　　他有点急了：“我当然懂，我去过上海，你知道吗？我去过，还有昆明。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中国已经不一样了，是不是？在悉尼，我见过很多中国人，我听过他们的故事，他们都很会做菜。悉尼的中餐馆好极了，比瑞士的好多了。瑞士没有好的中餐馆，又贵得一塌糊涂，不能去，不能去。”

　　其实我的内心里，最不喜欢老外一提中国人就和中餐连在一起，好像中国人除了开饭店做中国菜什么都不会一样。眼前的这位老人，其实只是想说话，至于说什么倒无关紧要。

　　他又说：“瑞士太小太沉闷，又贵得毫无道理。”他好像比我还不适应瑞士的生活。

　　“您还去悉尼吗？”

　　“我退休了，还是回来吧。家里的人都喜欢瑞士，孩子们也喜欢。”

　　“您不喜欢瑞士？”

　　他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慢慢地说：“我喜欢瑞士，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知道这里的一切，一切！”

　　他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瑞士太小啦，太小。不像澳大利亚，不像中国，那么大，那么多可干的。现在的瑞士，好像在山顶上。爬山的人那么多，而山顶上的地方总是那么小。”

　　我们的车到了中心火车站，要换不同的车子，他却意犹未尽。一边说一边就上了我所要上的车。他问了我的生活，又问学习。还问：“如果我去中国旅行，一个人走，不和旅行社联系，你说行不行？”

　　我想了想：“如果您还年轻，我说行；如果你现在去，我想说不行。”

　　他握着我的手大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回中国，我和你一起走。”(江音) (2000年10月12日寄自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