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画家塞尚一生画下了多幅《大浴女》，表现他魂萦梦绕回归自然的渴求。铁凝的这部小说则竭力向我们证明：每个人能净化自己灵魂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坦诚地裸露和正视自己的丑恶。

　　铁凝的《大浴女》有点先声夺人，还没等问世，文艺评论家还没有来得及齐声叫好，名声就先冲出文坛之外：先是媒体一窝蜂地风传辽宁春风出版社某要人称它可能赢得为爱情小说“金布老虎”百万奖金；紧接着，报道又连续来了几个大倒个儿：“铁凝婉拒金布老虎”，“春风否认打算颁奖给铁凝”……到了这份上，想要人不信是出版商炒作促销伎俩也难。只是局外人无法断定：铁凝是默契的同谋者呢，还是无辜的受害人——我当然宁愿相信是后者，我也但愿《大浴女》在读者心目中的文学价值不至于因这种炒作而受到贬损。

　　平心而论，在近年长篇小说之林中，《大浴女》的独特风姿是不会被其它繁枝茂叶所掩盖的。记得铁凝抒写人性之美的前期创作曾被人质疑，说文学嘛，应该致力于发现人性而非肯定人性。她后来的创作在这二者中摇摆取舍，在本书中，铁凝也是试图在发现人性和肯定人性这二者之间，保持住一种平衡——平衡很脆弱，才更显示出了她这种尝试的难度。

　　从作者讲的故事，她的这种尝试就昭然若揭——我要顺便说一句：我在博库网上读到本书的“内容简介”，不知出于何人手笔：“一个美丽善良的母亲为了两个女儿，为了家，不期有了外遇；爱的理由、氛围、地点无不让人心动。然而，来自各方的心理黑暗，却像潮一样弥漫了这爱的鲜活和结晶”云云，实在令我愕然——铁凝为我们讲的故事的前半截，完全与这段话不搭界：文革期间一个下放农村的家庭主妇章妩回城治病，为得到诊断书以能更长久地留城，而与医生发生了关系，不料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受到冷落的两个女儿尹小跳和尹小帆敏感到家庭的危机，眼看在这个妹妹要掉进污水井时却心照不宣地装作没有看见，消除了这个隐患。对铁凝故事的后半截，“内容简介”中下一段话，却作了相当精到的概括：“多少年过去了，所有人发现这生命并未死去，负罪感随岁月发酵，改变着每个参与者的个性、爱情和命运。”铁凝以她从容不迫、流畅温婉的笔触，令人信服地证明，这个集中体现了当年对配偶不贞、对子女不负责、见死不救等等一切罪恶的夭折了的小女孩，确乎主宰了他们后来的命运：夫妇之间的疏远冷漠，母女之间的敌意冲突，姐妹之间的明争暗夺，以及所有相关人等的矛盾纠葛(例如，医生的外甥女唐菲与尹小跳第一次见面，就狠狠打了她一个大嘴巴)……若追根寻源，无不可以在尽头处悚然发现这个小女孩的阴影。

　　铁凝写到这儿，在发现人性方面基本上成功，将人心底层那黑暗残酷的隐秘揭破来令读者骇然，然而，她同时也给自己提出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在这种情况之下重新肯定人性，使读者恢复对人性的信心。很可惜，这一方面铁凝远不是那么游刃自如。我们遗憾地看到，她笔下人物不断采取缺乏内在性格逻辑的行动。如果说，章妩与医生第一次发生关系，主要出于要诊断书好留城这么一个功利性的交换意图，是可信的；那么她后来与医生长期保持这种关系，尤其是在女儿已经表现出越来越洞悉其隐秘的时候，冒着失去女儿信任和爱戴的风险，坚持倾斜于与医生的这种关系，行为的合理性又在哪里？如果说，尹小跳在美国德克萨斯州那个可爱的美国小伙子家里，是凭借想起多年来与自己相知相爱的青年建筑师陈在，而能最后把持住自己，是可信的；那么当陈在终于费尽千辛万苦办妥离异手续，即将与自己结婚的前夕，尹小跳却出尔反尔，戏剧性地反悔，行为的合理性又在哪里？作者兴师动众、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尹小跳为了与陈在走向婚礼如何坚韧不拔，经历了多少感情的山重水复，却那样轻而易举地将这个婚约撕毁——她怎么能祈望读者相信人性升华，而不感到轻率和造作呢！

　　小说题为《大浴女》，据说是因为作者看到法国著名画家塞尚的同名名画，受到震撼和启发之故。浴女是西方常见题材，安格尔、雷诺阿等名家都留下了题为《大浴女》的画作，塞尚刚出道画的就是浴女，临终才完成的仍是浴女，其间大小不一的浴女至少有17幅。他题为《大浴女》的有好几幅杰作，不知让铁凝受到启发的是其中哪一幅、是从中受到什么样的启发。我这里挑选了藏于伦敦的一幅。与雷诺阿偏爱满纸粉红浅紫金黄的体态丰腴、容光焕发的女性，满纸尘世热闹、肉体芬芳的《大浴女》截然不同，塞尚画笔之下的浴女却有着奇异笨拙的轮廓：头如郁金香，身体状如香肠，有些甚至无腿无脚，变形为某种接近几何图形的结构。塞尚的《大浴女》，表现他魂萦梦绕回归自然本色的渴求，他不屑去捕捉某种偶然的神韵，而是要挽留个中恒久不朽的特质。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提到塞尚的《大浴女》，却用了大段篇幅来抒写对巴尔蒂斯画作的感慨。从巴氏的画中，尹小跳代表作者思索：“所有照镜子的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观照即是遮挡。”而同时，“窥透他人，让他人狼狈才是人心深处最本能的愿望”。“我们何时才能细看自己的心呢……细看会导致我们头昏目眩脚步不稳”。

　　对了，或许这正道出作者的意图。我们看到小说众多人物在“细看自己”这个问题上的种种表现：尹小跳从原来尽力遮盖、回避，到后来终于将解剖刀深入自己内心的病灶；而尹小帆一味推诿，章妩一个劲转移，方兢拼命自欺欺人，唐菲用放纵来麻醉自己……作者借这些林林总总的人物，反复地强调的正是：每个人都必须像“大浴女”那样，抛弃遮挡，浑身裸露，不是只琢磨着窥透他人，而是“细看”自己内心最深的隐秘，哪怕会“导致头昏目眩脚步不稳”。真正能净化人，使人回复健全人格、生活得充实自信的灵魂洗涤剂，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只是他坦诚地直面自己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