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张英

　　受访者陈染

　　最近，文坛上出现了不少所谓另类作家，另类小说也成为一种流行时尚，而我却总是想起另外一些作家，她们的作品也被评论家们称为“另类文学”，可是她们却从不张扬，在生活中一直保持着低调，只是躲在人们的视线以外，安安静静地写着她钟爱的文字。我把她们的写作称作是“灵魂写作”，比如陈染，她的《私人生活》已经成为90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的经典作品。10年前曾经把写作看作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陈染，面对今天这样一个物质时代，又是怎样看待她的写作的呢？

　　陈染说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写得少了。最近刚刚完成两本书，一本是《声声断断》，另外一本是《不可言说》(谈话录)，“在书中我把我们貌似平淡安然的日子注入了无限的诗性、哲思和感悟，我身边的朋友看了，写信对我说：你用敏锐深挚的触觉和探幽索微的目光，直抵生活及人性的内核，令人猝不及防、怦然心动又感怀深思。”

　　张英：最近看到你的《私人生活》新版本，封面上标有“私小说”标签，你怎么看？你的这本书已经有好几个版本了，加起来应该有十几万册了吧？

　　陈染：起码10万册吧。关于那个“私小说”的标签，是书商制作的“噱头”，与文学本身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去探讨“私小说”这个概念是什么，我只是很想说一说，我的写作题材，比如说《私人生活》，与我的个人私生活根本不搭界，不沾边，90%的细节都是虚构的，真实的只是一些心理体验、一些情绪而已。我愿意把写作的立脚点放在个人或者叫作私人这样一个很小的元素上，我始终认为小说的“大”与“小”不是由题材的大与小决定的。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文艺理论一直有这样一种认识：只有大题材才是宏大的。但是小说毕竟不是政治教材或社论，有它自身的艺术特点，我坚持“小说要往小里说”，我的兴趣点就是在那些“边缘”的人物身上。我觉得，只有探测人性深层的复杂性，透析人内心的东西，这样的作品才有长远的意义。

　　张英：你对“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有什么看法？她们对你的写作构成威胁吗？

　　陈染：构成威胁的其实只有自己。人活一生，不过是不断向自己挑战，战胜自己的问题。她们的作品比较符合她们的青春期特点，充满“新人类”的一些特征，很有锋芒，大胆而逼人。前一段时间，我读了绵绵的《糖》，觉得非常流畅，很震动。我们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而她们只是张扬自己的观念和生活态度，对与她们不同的，根本视而不见，这其实是一种很大的蔑视姿态。我相信，如若她们继续写下去的话，到了35岁以后，会有一些变化的。

　　张英：你刚才谈到了35岁，你觉得你25岁和35岁的写作，有什么不同吗？

　　陈染：这肯定是一个变化流动的过程，时间这个东西是一个最有力的改造师，我25岁时偏执、激动、冷酷、绝对化，夸张得要命，所有的锋芒和叛逆都是显而易见的，不是那种隐含在“水下”的涌动和暗流，其实还是有幼稚的成分。而我现在可能就会选择“水下”的涌动，一种貌似沉静的东西，那种力量肯定要超越“水面”上浪花似的激动。

　　张英：为什么写作的女性婚姻多不幸福？你认为对你来说什么样的婚姻才是幸福的？

　　陈染：一般地说，写作的女人差不多都太有想法了，男人有点害怕。可是，女人大多喜欢有想法的男人。这些当然不是绝对的。婚姻是在一起过日子，无论是男人选择一个女人，还是女人选择一个男人，都有十分复杂的心理，我记得一个美国女人曾说，天哪，谁不想要个妻子，特别是我们这些做妻子的！

　　张英：你对王小波《＜私人生活＞和女性文学》一文的批评，有何看法？

　　陈染：我相信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就不一定与他的看法完全一致。他是站在极端的男权文化中心的立场看待《私人生活》和女性文学。其实，我们应该是一个“阵营”的伙伴，只是在性别问题上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张英：如果不当作家，你愿意从事哪一种职业？

　　陈染：首先，“作家”不能说是我的“职业”，写作是我喜欢的一件事。我不喜欢任何“职业”。任何事务一旦职业化，就会失去它的魅力，令人厌恶。我适合做一个悠闲的无业者，一个现代的家庭妇女，可以去做或把玩与艺术沾边的事，全凭喜欢。我原来说过，一个人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要想“自由”，也不要想“尊严”，那样你会为此付出生活的代价。我现在在一个出版社做编辑，如果我有几百万，我就会提拔自己做一个家庭妇女了。

　　张英：一个人一辈子从事写作，是否有些单调和贫乏？

　　陈染：我是80年代成长并走出来的作家，至今已经有20年的写作历程，但只要你喜欢一件事，你就会觉得这里边有无限的趣味。当然，喜欢一件事并不意味着轻而易举，比如写作这件事，真的是太累了，一个月前我见到刘索拉，她一直在美国做着十分潇洒的音乐，我们谈起写作，她说，那真不是人干的事，可见写作之艰苦。但我想，我会干下去。

　　张英：商业化、市场化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给你带来了哪些坏处和好处？

　　陈染：商品化、市场化比原来的计划经济和一元化大大地迈出了一步。这个对我的写作类型本身或者说精神内核并不构成什么影响，只是从大环境方面自由了一些。好处是我的稿费多了。不理想的地方当然也存在，主要是图书市场鱼目混珠有些混乱。

　　张英：你现在还有什么梦想没有实现？

　　陈染：我只是顺应着感觉一步步走，没什么远大目标。你不能想得太远，人生的许多前景或难度都是自己虚设的，你在这种虚设的圈套里悲喜起伏，多么虚幻！过好每一天吧。这当然是我理智的态度，其实在日常生活里，我经常冒出一个又一个梦想，没实现的太多了，我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只好自己再用理智去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