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怀念狼》即将出版，我专程飞往西安采访。我们乘坐的航班在进入机舱后才通知因故推迟两小时起飞，晚上10时抵达西安。贾平凹一副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的样子，耐心地等候在我们预定的饭店走廊内。一人一硫酸汤面结束了晚餐，很快就进入正题。

　　临行前，熟悉他的朋友们告诉我：贾平凹“不会说话”。不幸而言中。我们的对话并不顺畅，深夜二点结束采访。采访中他沉默的时间比谈话的时间长。但是透过他几近“木讷”的神态背后，我仍然找到了他灵魂的栖息地……

　　“别人的兵器不是刀就是剑，我用的是枪和炮。”

　　贾平凹《怀念狼》这部作品与以往的作品全然不同。

　　这部作品写的时间长，大约三年时间，改得也是最多的一次，一共改了四遍。几易其稿与这部书的责编懿瓴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认同责编的意见所以没有反抗。整干了三天三夜。他的小说观念变了。在写《浮躁》之前还是传统的写法，受中国五六十年代，包括三四十年代那种文学创作路子的影响。这部书抛弃了那些，表面看是写实的而实际又不是，似乎是吸收了印象主义的东西。费平凹平时看文学作品并不多，但他接受西方的东西较早，最早是从从西方美术开始的。他认为它代表西方前卫的观念，而且比文学的观念超前。

　　贾平凹说：“其实我本人内心是很不安分的，总在寻找一些不同的感觉。几十年来的文坛上，似乎我们都是在从事武术，兵器不是刀就是剑，区别也就是你是武当我是少林，而我就用了枪和炮，就把武术变成了战争。我自己总想走出套路。”

　　看到这部作品的评论家大都认为这部作品是最难评价的。社会学家看到了社会兴衰的涵义，人类学家认为是写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学家从文字的叙述后面读到了一种解放了的激情和深深的忧患。而我却认为这部作品是他自己的一种“悲愤质疑”。贾平凹说，近几年来我对世界越来越感到恐惧。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恐惧什么。也许是科技的高速发展，也许是战争和灾荒？如果我说我的“悲情”是对人类关怀的话，有人会说我也在变得矫情，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悖论，这种悖论是人类面对自然、面对动物、面对除人以外一切牺牲的矛盾，面对这种矛盾，人变得既渺小又狂妄，既可怜又贪婪，既精明又愚蠢。我觉得做人实在是挺受罪的一件事情，我有时真希望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棵大树，指不定哪天夜里走在路上真真切切就把树看成人，惊醒时眼前确确实实是棵树，这种意识这种感觉曾经十分强烈。我在想象中把人变成了万物，把万物幻化为人也许是对恐惧的需要。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任何事物都自觉不自觉地辩证地去设想，这种设想实际上是很可怕的，狼明明是人的天敌，抑或说人是狼的天敌，但我真的在祈祷狼繁荣昌盛、人也繁荣昌盛的那一天能够来临，我是痴人说梦，不知哪一个作家不是痴人！

　　“知道狼没了，才开始怀念它。”

　　我非常奇怪，怀念什么不好，为什么怀念狼？问他，从什么时候产生了怀念狼的情结？

　　贾平凹说：“小的时候狼留给我的是恐惧，不是听说狼又吃了哪村的一个孩子，就是狼吃了哪家的牲畜，狼的故事充满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19岁离家到西安读书，往后的日子再回家渐渐听不到人们提起狼，现在狼几乎灭绝了。我的孩子从幼儿园回来说老师讲了大灰狼的故事，问我狼是什么？我愣了。狼的灭绝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我真是恐惧极了。从45岁以后，经常早上睁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心这个世界出事，马上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总怕报道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天灾人祸。

　　贾平凹是个很敏感的人，也有些宿命，这与性格有关，这些因素羼杂在一起，导致作品就那么个样子。他觉得宿命是一种很积极的东西，人不能太嚣张，人太嚣张了对世界的破坏性就加大、加强、加速了，人有点禁忌，有些宿命是好事，人在地球面前是不敢，也是不应该更是不能为所欲为的。

　　他的这部作品对达尔文物种起源的论点提出质疑，有人称此部书为后达尔文的文学作品。实际是贾平凹是对我们百年来“承传文明”这个口号，包括人类贪婪地探索太空，疯狂地掠夺极地资源，拼命地移植基因包括模拟智能等行为发出了质疑。

　　上帝创造了人的同时也创造了众多的生命，只是人是高级动物，这是宣传人的觉悟，但一味地强调入的地位，把人的地位提得特别高，实在太糟糕了。如果动物都消失了，只剩下人类，人们又希望回到与动物共同生存的时候。入的生存也不能没有狼，狼虽然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但人的记忆中依然有狼。

　　贾平凹说，写作前，我的朋友也担心我写成个“环保”式的东西，但我给他看完一部分后，他马上去掉了担心。他认为这部作品看上去是虚的，实际砸得特别深，夯得特别实。

　　现在我也不能一下子说清我写的是什么具体的事。因为每个细节都很具体，好像身边发生的，但又都是假想、整个创造一种虚的东西。这部小说肯定有隐喻和象征，隐喻和象征是我思维的一部分，也是最易呈现文学的一部分。

　　在这部小说中，血光之灾比比皆是，妖夭奇事、倏然丛生、诡事异象层出不穷，好像有侦破小悦的情节.还有戏剧诸种元素，似乎还有笔记体的色彩。他把传奇、民俗、民风、古代、现代、历史、战争、动物的性亢奋及人的性衰退杂糅在一起，但没有人事件.喝一次茶就可以写几万字，写得细，同时给人以阅读快感，把形式搞成中国气派，中国人爱看，中国人味道，慢慢地作品就形成这个路子。并不是设计好要写什么。

　　我问他你书中的“金香玉”是确有其“召”吗？

　　贾平凹当即从旧布书色里取出一块用粗麻纸包着的比鹌鹑蛋大些的青灰色石头，我在胳膊上磨了几下，一股奶油巧克力似的香味留在身上，拿到鼻尖细闻.气味更加浓些。

　　古时说有“香妃”是体香，其实是女子身上戴着块“金香玉”，是玉放出的香。他原来还有一块较薄的，常挂在脖子上。有一次朋友聚会，人家非要看看，还给他时没接住一下掉到玻璃茶几上碎了。他不假思索地说你们数数准碎成了六块.因为当时是六个人在场.果然一分为六，每人一块各自留作纪念了。

　　“这是写得最好的一部”

　　过去作为文化与地理名称的“商州”最挺美好挺抒情的，可是《怀念狼》里的“商州”把人带进一种恐惧的阅读之中，而且越到最后越让人毛骨悚然。

　　我问他你认为这是你最辉煌的一部作品吗？

　　他真诚地说，我写完以后糊里糊涂的。一开始我只知道我写的河向东流，怎么而找不知道。我能感觉到，但无法说清楚。本来这是本寓言式的小说，没有解释一个概念、一个观念，没有理念的东西。小说出来了评论家怎么评是他们的事情。可以说这是我认为我写得最好的一部。

　　贾平凹认为，写作的快感就是常常有飞来的灵感。突然在这儿加个这，加个那，这就是兴奋点。水流着流着出个浪行，这是动笔前不会想到的。写到这种状态就特别高兴痛快淋漓。有时写得就非常涩，一上午就写不下去。

　　贸平凹最初创作时受三十年代的作家影响人些。后来读拉美作家作品。他不喜欢俄国作家的作品。他有个毛病，别人都看什么他就不看。而且从没系统地读过某位作家的全部作品。有一段看谁的作品都比他好，有一段就觉得谁都不过如此。他喜欢有才华的作家。同辈人喜欢莫言、余华的作品。他不会忌恨任何人，不管什么原因有些入突然红了，这些人的作品他都要找来看看。他是写革命故事起家的，把雷锋的一双袜子编成故事。那时全省找不到发小说的刊物。

　　贾平凹骨子里是个比较前卫的人，包括情感方面。在文学的探索广是喜新厌旧的。

　　他不会永远在一个巢里孵蛋，做好一个窝他就要走了。贾平凹内心的叛逆和颠覆性很强，哪怕头破血流先干了再说，写作品也一样，不会在一个套路里没完没了。表面上形式上看不出他前卫。他没圈子，他在写作上完全是一只孤独的狼，祸害读者的“狼琅”，祸害评论家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