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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在北京的小胡同里 李联朝/摄 时隔16年之后,大江健三郎这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近日来到中国。在掀起一阵不小的“大江旋风”过后,为了让我们的读者进一步了解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这4天访华生活中的另一面,编辑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副研究员许金龙先生,向我们的读者讲述了他在代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全程陪同大江先生期间的几个小故事。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文学的血液 在北京逗留期间,大江先生私下里较多谈论的话题,恐怕还是围绕着对他一生影响极大的母亲而展开的。据大江先生说,他最早的文学启蒙者就是他那位酷爱中国文学的母亲。早在30年代初,母亲就与长期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的丈夫结伴而行,经由上海前来北京大学聆听胡适用英语发表的演讲。1936年,也就是大江出生的翌年,他母亲从报纸上得知中国著名作家郁达夫将要来东京进行文学活动,便将刚刚一岁的大江托付给丈夫和婆母,自己只身一人前往东京两个星期,去听郁达夫的文学讲演。母亲对中国文学的挚爱直接影响了大江健三郎,使他在很小时就接受了中国文学的洗礼,在从父亲那里接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的同时,还从母亲那里接受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而后一种影响往往更为直观和亲近,使得小小的大江从鲁迅和郁达夫等中国作家及其作品群中领略了文学的美妙。谈到这一切时,大江自豪和动情地说:“很小的时候,我就从母亲那里接受了中国文学的影响。可以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文学的血液,我的身上有着中国文学的遗传因子。没有郁达夫等中国作家及其文学作品,就没有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存在。” 妈妈说,我有一双和郁达夫一样的大耳朵 也是在那次北京之旅中,他母亲在琉璃厂买下两块非常漂亮也非常昂贵的墨,这是两块后来在大江的人生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的墨,一块是黑色的,另一块是红色的。据大江先生转述母亲的话说,在兄弟姊妹7人中,自己的长相是最难以让人恭维的,以至他的母亲担心这个儿子将来会娶不上媳妇。但少年大江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有一对显然与众不同的招风大耳,一对据他母亲说是和郁达夫的双耳非常相似的大耳朵。他母亲坚持认为,自己的这个儿子将来也一定能够成为像中国作家郁达夫那样有名的大作家。由于家境并不宽裕,兄弟姊妹7人中只能有一人出去上大学,坚信大江终将成为大作家的母亲最终决定让大江前往东京求学。临行前,母亲将早年在琉璃厂买下的两块墨郑重地包裹起来,又写了一个地址交给大江,那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地址。到达东京后,大江找到那位画家,并从画家手里接过了一笔不菲的款项。就是靠这笔卖墨的款项,大江度过了东京大学的几年学生生活,最终走上了职业作家的道路。数十年过去了,从四国岛那片森林中走出来的大江终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当他特地告诉母亲这个喜讯时,母亲只淡淡地说道:“你获得这个奖项没什么了不起。在亚洲,有罗·泰戈尔,还有鲁迅,你要比他们低得多。”说到这里,大江先生不无感慨地对我们说:“是呀,在我前面,有泰戈尔,还有鲁迅,在我来说,他们都是文学巨人。” 再也没有人比莫言更接近我的文学特质了 9月27日上午9时半,中日两国作家、学者和评论家座谈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室的会议室里召开了。在这场代表中日两国创作界最高水准的座谈会上,有两个作家分别坐在环形会议桌旁相距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他们是从日本四国岛那片森林中走出来的大江健三郎和从中国山东省高密县的高粱地里走出来的莫言。这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作家存在着的诸多共同处之一,就是他们都从外国文学中汲取了自己所需要的营养,经过消化吸收后化为了自己的血肉。就在这次座谈会上,大江说莫言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如同毛泽东主席所教导的那样,正在以农村包围城市;而莫言则回敬道:“大江先生在日本成功地发动了一场文学意义上的农民暴动。”应该说,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的人生及其文学并把握了其核心之所在,他们在这次交流(或曰交锋)中互相欣赏和互相被欣赏。 9月30日这天清晨,大江在莫言的陪同下来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当大江应邀在文学馆的贵宾签名簿上龙飞凤舞地抄录了日本作家中野重治的一段咏秋的和歌以抒胸臆后,随手将名簿推到了莫言面前。在舒乙馆长等文学馆领导的坚持下,莫言于是也龙飞凤舞了一番:“不进庙堂,不知道自己鬼小。”大江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说:“我同意莫言先生的这句话,不进中国现代文学馆这座庙堂,我也不知道自己鬼小。” 在手稿区,大江专注地凝视着玻璃柜中鲁迅、老舍、茅盾和朱自清等文学大师的手稿,不时发出声声赞叹。看完所有手稿后,大江抬起头来,向身边的文学馆领导问道:“我怎么没看到莫言的手稿?”没等文学馆的领导作答,倒是莫言红着脸抢先说道:“我还年轻,怎么能和大师们的手稿放在一起呢?”大江像是没听见莫言的解释一般,满脸认真地对文学馆的领导们说:“莫言是世界级作家,他的手稿完全可以放在这里。”而全然不管一旁的莫言如何尴尬。 让莫言去遭那份罪吧 在舒乙等文学馆领导和莫言的陪同下,大江最后来到地下室的书签画展厅,在泰戈尔画像前停下脚步,对周围的人说道:“我最羞于听见的,莫过于人们对我说起亚洲三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句话了。如果说到川端康成这个日本作家,我倒颇不以为然。然而面对泰戈尔,我却非常惶恐。我怎么可以与这位巨人相比肩呢?在这位巨人面前,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转身逃去。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莫言能够早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时我就可以把这个尴尬扔给他,让他去遭那份罪吧!”说罢哈哈大笑,又一次将已经在尴尬的莫言晾在一边。 就要离开文学馆了,尽管此前大江已经委托外文所的陪同人员将作了亲笔题签的《大江健三郎自选集》转送莫言,此时却好像意犹未尽,又掏出自己已使用多年的笔,拧开分别套有钢笔尖和毛笔头的机关,做了详尽的说明和演示后便送给了莫言。可以认为,这是一个日本作家对中国作家的欣赏,也是一个老作家对青年作家的期许。看着眼前的情景,我想起大江在另一个场合说起的一段话:“在我们之间,文学上的血缘关系非常类似。可以说,再也没有人比莫言更接近我的文学特质了。” 我的读者全到北京来了 9月27日中午,大江来到签名售书现场时,早已有数百名读者排队等候在那里。短暂的仪式过后,大江先生在签字桌前坐下,放好他的两支签字笔,一支为黑色墨汁的小毛笔,另一支为蓝色墨水的钢笔。小毛笔用来写“大江健三郎”这5个汉字,而钢笔则用来在汉字下面书写“Oekenzaburo”,这是用来标识“大江健三郎”这个名字日语发音的罗马音标。等待签字的读者队伍弯弯曲曲长不见尾,大江先生在整个签字过程中几乎没有抬起过头。为了让更多的读者有机会得到大江先生亲笔签名的自选集,我们建议大江先生只写“大江健三郎”即可,不必再换用钢笔签那行罗马字母。但是大江先生对我们的建议却充耳不闻,说多了,也只摇摇头,便接着往下签。既然动员大江先生“偷懒”不成,我们只好转而劝说那些抱着一大堆书的读者只签一本书。这项工作也很难做,因为读者和大江先生都不愿配合。现场热情的读者感染了大江,他说:“原来我的读者全跑到北京来了。” 日本人可否信赖…… 就在大江离京驱车前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收到了FM365网站主持人吴小姐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位网友希望转告大江先生,他们最近一直在围绕“是否可以信赖日本人”而展开讨论,却一直没有定论。但通过大江先生来北京后旋风般的各种活动,他个人认为可以下结论了,那就是:从大江健三郎这个日本人在北京的种种言行看来,日本人也是可以信赖的。当我把那位网友的个人意见转述给大江先生时,很显然,他好像感受到了一阵冲击,一阵强大的冲击。沉默了一会儿后,大江先生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迟缓却很清晰地说道:“请转告那位网友,对他的这个结论,我很感动,也很感谢。但是,我还要对他说:不要轻信日本人,对日本要有戒心。” 在卫星厅的登机舱口,大江先生沿着车桥通道往舱口走去。当走到约半程的处所时,突然回转身子,就在他看到我们几位陪同人员还在向他挥手告别的那个瞬间,他的面部表情似乎一下子凝固了,身体动作似乎也僵住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大约5秒钟,不,也许是10秒钟吧,而后猛地转过身子,向舱口疾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我想,大江先生的眼睛里恐怕又一次漾起了泪花。(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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