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是我的朋友，一个失败的人。一位年逾花甲的退休老人。

　　一个月以前，教授因嫖娼而被公安机关拘留，那是一家肮脏的旅店，据说，原本被人尊敬的老先生和一个满脸长满疙 瘩的丑陋的妓女赤条条地翻滚在阴暗而肮脏的小床上，满身是汗。可以想到，公安破门而入的时候，老先生正在妓女的身上呻 吟着，我仿佛看到他因苍老而干枯的身体以及满是皱褶的肚皮抽搐着，那是一张失去尊严的脸，因高潮的到来而扭曲变形。

　　当学校的领导和他的爱人把他领回学校的时候，他的脸沉沉地低着。大家为他惋惜，晚节不保。也有人用弗洛伊德的 理论加以分析，有关教授私人生活的各种猜测在教师和学生中间广泛流传，而且有人将教授的故事改编成各种各样的黄色笑话 ，从此以后，人们再也没有看见教授牵着夫人的手散步校园。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你以为别人尊敬你是对你这个人的尊敬，你错了，别人尊敬你是尊敬你的年龄，你千万别真 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太可悲。”

　　“男人的世界和女人的世界不一样，你看着一样，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就好象作爱，你千万别以为男人的感受和女 人的感受是一样的，差远了去了，打个比方，如果男人作爱象是喝苹果汁，那女人就可能是喝茶。那味道绝不一样。你明不明 白？”

　　我清了清嗓子，活动活动脖子，“教授，您喝醉了。”

　　“没有，我没醉。”他横着脖子，瞪大眼指着我的鼻子“你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不懂。”

　　“得，教授，误解了不是，我就知道会误解”。

　　“你少打马虎眼，”教授拨开我想要抓住他胳膊的手，这力气，大得出奇，酒气呼呼的，喷得我眼花，“你小兔撂蹶 子，倒腾不了我。”

　　“我这不是为您好么，瞧您。”

　　他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想说什么，然后就扑嗵一声倒在了我的床上，等我叹口气摇摇头的工夫， 他已经打起了呼噜。教授的呼噜是叫人难以忍受的那种，再加上满屋子烟酒之气，真他妈没辙，看来今天我得野宿。已经是凌 晨12点多了，命真苦。

　　我的生活之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麻烦，我已经习惯了。

　　“哥们儿，干嘛呢你，”出租车司机将夏利慢慢地停在马路边儿上，侧着身子摇下窗户，好奇地盯着我研究了半天。

　　“没事儿。”我没好气地回答

　　“真没事儿？”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胡同里的灯光映在他将信将疑的脸上，

　　他扬了扬眉毛说：“有事言语”。

　　“多谢”。我拉了拉大衣的衣领，缩缩脚，将大衣盖住了脸。

　　夏利的窗户摇上了，后倒，侧打，然后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胡同里。真他妈的，谁他妈都觉得比你强，有资格管你，觉 也不让好好睡，不就是在街上睡一宿么，招谁惹谁了，可就不行，不是把你当神经病，就是把你当醉鬼，再不就是让老婆给哄 出来的。我他妈有这么可怜吗。心里烦透了，真想逮谁猛踢两脚。

　　这一夜，我听到了胡同里耗子乱咬的声音，野猫踹翻了尿盆的声音，呼噜声，还有作爱的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尖叫， 男人的呻吟和床的吱嘎声，，搅得我一夜心神不宁。每当这时，我就只好从门洞里站起来，兜紧大衣，四处溜达。夜晚的声音 很晚才彻底消失，可我再也无法在别人的门洞里睡着。

　　天终于在我越来越不耐烦的期盼中泛出了微光。伸个懒腰，带着一身的乏，我猫着身子从渐渐热闹起来的胡同里快步 走出来。大街上飘着一层懒懒的清雾。

　　当我回到公寓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房子里有一股浓重的烟气，和酒的甜腥，令人作呕。这就是生活。推开窗户，冷 空气迎面而来，我把头伸出去猛吸两口，感到头晕，转身疲倦地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时间就这样在昏睡之中慢慢地流逝，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坐起身来，一时间，我感到恍惚，有一点儿找不到北的感 觉。愣了一会儿神，才回过味儿来。屋子里很凉，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屋子里静悄悄地，听着屋外的嘈杂声，我觉得饿。

　　我想起了教授，这家伙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呢？

　　其实，我和教授的交往始于我是一名研究生期间，那时，教授和他的夫人常常手牵着手在校园里散步，相亲相爱。我 喜欢春天的校园，这个季节的校园百花吐艳，美好的天性因为环境而生出勃勃的生机。

　　那时我很年轻，对生活有着单纯的向往。散步校园是我热衷的事情。那时，人们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待这对老人。教 授的爱情，我仰慕已久。一天傍晚，在湖畔的梨树下，我笑着对迎面而来的教授夫妇说：“欢迎我到您家来做客么？”

　　“欢迎。可是我不认识你。”教授笑着说。

　　“我认识您。”

　　我看了一眼教授夫人，她并不漂亮，是一位极其一般的老妇人。而教授鹤发童颜，风度翩翩。他们的存在让我感到有 一种东西不是传说，就好象一盏灯，在漆黑的夜里，在远远的前方，那样真实地亮着。是有关爱，和人生。我不是一个循规蹈 矩的好学生，然而这是外表。事实上的东西，谁又能说得清。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教授依然笑着。

　　“束易飞”

　　“历史系宁教授的高足？”教授睁大眼，笑着点了点头。“好，好，我的门随时向你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时光一转眼过去那么久了。那时的教授不是后来我认识的这个教授，灯灭了，也许，灯从来也没有真正亮过。然而， 有一年的春天，在开满梨花的湖畔，教授的笑容深深地嵌入了我的人生。今天，这笑容无时无刻不刺痛着我，在告诉我一个现 实，一个讽刺。

　　研究生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来访，带着啤酒或是香烟。白天在校园里见面，他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并不显得 与我关系特别地近。他的专业是区域经济学，学习一般，有一点沉默寡言，但是喜欢文学，有时会和我探讨一些关于文学的话 题。在这个校园里，他没什么朋友，而且名声很坏，

　　“在梦境里，我是多么地无助，多么地忧伤。那一吻，那湿润的一吻，热乎乎的，依然留在醒来的唇边。奇怪的是， 梦境竟然有音乐的伴奏，我记得歌词，‘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喝一碗酒，别问酒上头。’

　　“是辛晓棋的作品。”我说。“别问旧伤口。”

　　“醒来看到大太阳穿过玻璃窗铺在屋子里，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字，爱。于是光着身子跳下床，抓起电话拨通了洁洁 。我就那样，赤裸裸地站在阳光里和洁洁说话，说我爱她。她笑了，然后挂断。”

　　我点了点头。为了缓和沉重的话题，我说：“你睡觉不穿内衣啊？”

　　“你不要捣乱，”他说，“她不愿听我说这样的话，因为，我痴情地爱着她，而她并不爱我，她知道我对她的好是一 种完全的好，所以远远地避着我，连朋友也没得作。然而，我更是疯狂地爱她。她先后和不同的男人恋爱，两天就可以上床。 和她上床的男人品种繁多，一想到她和我在床上的情景，想到她的淫荡和疯狂，想到她把我带到学校的小树林，在深秋的夜风 里脱下裤子，靠在树上让我干的情景，想到她扭动着身子插在我的身上咬着牙说“操我！操我！操我！”想到那些男人也会这 样得到她的肉体和汁液，想到这些，我就嫉妒得发疯。然而，对她的渴望也就越深，就越是爱她。渴望得到她。我的肉体和灵 魂在燃烧。我知道我贱，可是没有办法。我知道我的心灵已经被破坏，然而却无以自拔。”他停顿了一下，“心灵的干净是最 重要的。最最重要的。”他叹口气，不再说话。

　　我抽出一支烟，递给这位经济学硕士，点着。他猛吸了一口，深深地吐出，眯着眼问我“你是不是觉着我很贱？而且 变态？”

　　“你手淫吗？”我问。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有一点烦乱有一点反感。

　　他愣住了。不知所措。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手淫吗？”我问。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中的香烟，然后哈哈大笑，点了点头。

　　“没有人是真正正常的。”我说。“就象没有人不手淫一样。”

　　当他从我的公寓离开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凉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夜已深。他回学校了，然而我却想起了教授。

　　教授喜欢游泳，喜欢高谈阔论。大学里美女如云，那时的教授从来不看一眼。他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夏天，女孩子们 穿着花花绿绿，美女更是尽量地暴露出美丽的身体，有的美女很喜欢用半透明的纱衣造成性感的效果，然而，教授不喜欢。今 天才知道，教授不是不喜欢，而是在拼命地压抑自己。可是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喜欢，当了教师，还是一样地喜欢。我喜欢看 着女孩讲课，赏心悦目，思维流畅，喜欢下课之后和女学生聊天，尤其是和美女聊天。

　　“易飞，宁先生对你的个人作风很有看法。”有一天教授在教学楼里碰到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有些事是个人的 ，别人本不该说什么，你应该好自为之。”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况且，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

　　有几个学生从我们身边侧身而过，教授紧张起来，提高声音愤慨地说“这不对，你应该好好反省。”

　　然后，匆匆离去。我理解他。

　　当然，教师里确实是有衣冠禽兽的，男教师里有，女教师里也有。时代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人们的 看法发生了变化。

　　我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也就是前年，管毕业分配的一个男人出了大事儿。有一个学生会的女孩儿，很漂亮，向学 校反映，说是这个老师在办公室强奸了她。一时间沸沸扬扬，经调查，这个男人和女孩确实发生了性关系，而且确实是在他的 办公室里，那是初春的一个夜晚。可是男人的交代与女孩不同，他坚持说是女孩自愿的，想在毕业分配中能够获得他的照顾。 情况变得复杂起来。但是很快，又一件令人震惊的事牵扯到他，他终于无话可说。原来，曾经在教学楼七楼发生过三个年轻教 师强奸一个女学生的案子，这个女孩名声很坏，学生里早有流传，说她是一个贱货，卖淫，而且极其轻浮，可以和任何一个男 人上床，这几个年轻教师对她的强奸并非没有她自己的原因，然而，强奸是真实的，这个男人便是强奸犯之一。两件事联系起 来，前一件事的理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但是阴影却长久地延续下来。有一段时间，年轻教师的压力很 大，面临着人人都被当成潜伏流氓的危险境地。

　　历史系是一个沉闷的地方，人们循规蹈矩，没有什么流言蜚语，教授所在的哲学系情形也差不多。时过数年，学生中 已很少有人还记得和提起这件往事，然而，教师的印象依然深刻。

　　教授的提醒是有道理的。可我并不在乎。

　　有时我问自己，你是一个纯洁的人么？可什么是纯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