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辛欣

　　你知道，我又在搬家，你不知道，我在扔东西。首要的，是扔手稿--仍未完成--未出版的书。扔掉的长篇书名和稿子大约有：《家里的孩子们》、《中国花瓶》、《女书》、《新儒林外史》、《1949》、《洋插队手记》、《寻找戈多》、《佣人的眼睛》、《永久的新娘》、《中美大战》、《百分之二百的美国人》等等。还扔掉出版了的中长篇小说后来又修改过的内容。扔掉和外国出版社以及翻译的来往信件。

　　一张黑白照片的明信片上，一个抽烟年轻洋女子在读一本书。扫一眼明信片反面写着：“这个女人就是我，我在校读XXX译的你的《这次演哪一半》手稿。我目前守着xx，正爱着另一个人，这种感觉真好。顺便说，你的《在路上》xxxx译得好极了……”，是法国编辑的。扔掉。

　　光是手写稿，扔掉了半人高一堆。扔着，继续发现，还有短篇构思，短文，中篇，发表的，没发表的。扔的时候想到过，假如你在的话，也许会拦住我？而阻拦的原因，我猜--不要太自恋的猜，是对手写的古典劳动残留的尊重？也只有你这样的最后一代人了。不过，在应该也扔掉的老手提电脑里，还有一部科幻小说，那个电脑生生被我用到“超载”。第二个退休的手提电脑，屏幕暗到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里面遗留着好多打字故事的片段。而我从来不作备份，不是就这样把文字扔在虚空里了？

　　我应该惭愧：怎么这么能“写”？！(我还作了很多事呀。但是作出那些事倒让人可以批评：“你什么都作！究竟想作什么？”我怎么忘记抖出仅仅这些纸片来反驳：“您又干下些什么呢？”)而这些纸倒提醒我想起来，我为什么不想再认真写下去的原因，这种沉默着持续于内心的回旋状态，无边搜索着，洞察了世态，忘记了躯壳，于是生起病来。漫长的手稿里，也许有好段落，有好文字，又怎么样？生命，感受，日日变化，你永远找不到时间固定和修改，而修改过的，落成所谓书的，看来也是一大堆记录，真是一点偶然。诗稿短，或许有点含金量。也扔掉。

　　你说过，我必须在“状态中”才能写得好。你是不是想说，我患有精神病症--有点疯狂？对不起，连这个我也写过了，是长篇自传的其中一种方法，题目就是《慢性疯狂》。我看写作，要激情，更要控制，是一种有条不紊的疯狂。到某种边界时刻只有自己知道护着自己停一停。也许，假如你看到我的手稿量，你会重新观想：这人居然能够长期处在疯狂的状态里？还是，你会想：这人居然可以在一直的如此愚笨操劳下！

　　自然，你什么都看不见。昨天，我把手稿扔到门前收垃圾的地方。这里收垃圾的方法，表达了这个新贵区的落后，这里甚至没有把报纸、瓶子挑出来回收的要求。什么都堆在一起。在对比里微笑起来，过去那个中产阶级小区的人们多蠢，为了倒垃圾精心地分类，盲目持续着每个星期、每个星期的生存紧张！窗边一晃，垃圾车，来了，走了。手稿跟断了一条腿的椅子，破着挂钩的衣架一起运走了。

　　扔着手稿还想到，有许多的表达手段，许多的体验方法，包括曾经和你作爱。无人知道，连你也不知道，在回忆中，那些独自的后体验，仿佛密宗的修双身，鼓舞着乏味的生存表象。那个故事我还没扔，因为还没写完。

　　写作，无非是生命时刻一种自我修练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