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辛欣

　　不久前我去探访了Trrey。这位学究住南卡Columbia。这趟旅行让我再次感悟在中国工作时你简直会忘记的一种真理：人可以过着毫无变化的日子。

　　6年前独立日的时候，我探望过Terry和他的妻子Carol，他们住在安静的小街上，是一座带游廊的房子。房子20年代建的，像旁边的房子一样，用木板护墙把自己圈起来。这一次，是国殇日，我开过乡间小路到Columbia。

　　我的到达被两条狗迎接着。一条是欢天喜地大叫的小巧的波士顿狗。还有一条矮脚长耳朵的猎狗，这条狗性格偏执，悲愤，一见外人就会吼叫着，飞快钻入椅子底下躲起来。6年前Terry就有这条狗，上一次来，这狗也是狂叫，一直叫到它自己快要犯心脏病了。它一边用低沉，生硬的口气大叫，一边围着Terry和Carol团团转，像是跟主人说，“危险！生人进来了！危险！你们怎么不听我的话！太危险啦！”而另外一条狗，6年前Terry的那条波士顿公狗，已经死了，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母的波士顿狗。当我走进屋子时，这条新小狗亲昵地舔着我的裤脚，而我，其实分不出来从前那条小公狗跟这条小母狗有什么不同。欢蹦乱跳的小狗在我看来全都一样。

　　我记得，6年前的时候，Terry的房子管道有毛病，因为管子漏水，浴室地板腐烂了，需要更换。这一次，Terry房子的管道还是有毛病，这一次是阴沟坏了，于是不能使用厕所。幸好，他家后院很大，长满了灌木。

　　6年前，Terry为我作了墨西哥辣椒饭。这一次，我吃的是味道十足，很辣的，同样的墨西哥饭。

　　在“新经济”下，好多人换职业像换袜子一样勤。而Terry干同一个活干了16年了。他是为国家档案历史的南卡档案历史部工作。具体说，他的工作是调查那些提名作国家级保护的老建筑，他初步决定一个建筑是不是著名到足以原封不动地被保存下来。我由此推测，南卡的老建筑一定非常多，于是Terry才能干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活干。Terry曾经梦想的职业是在大学教历史，但是大学里教书的职位非常少。Terry41岁了，与他的年纪般配着，他更明智了，更会权衡个人计划究竟有多大的可变性，怎么作对医疗保险福利，退休计划更合算。想当初，为了获得教书的位置，他花18年的时间写了一本有关南方历史的书，他写的是上世纪美国内战南军历史。他跟我开玩笑说过，他挑选这个题目是因为比较容易，只花4年大学时间就能干掉美国一半历史，而不是去对付220多年的整个美国史。干完四年的轻松功课，接下来，就耗费了他整个的成年生活。他曾经在乡间到处收集南军战士手写的家信，他在内战的遗址上狂奔着，我眼见过他激情横溢的神采！如今，进大学教历史的梦想，飘远了，稀薄了，但不能形容为，散淡到不成形了。环视着这些年来屋内毫无变化的陈设，我在想，Terry将终身拥有“南方历史学家”的头衔。

　　他的没有变化的家，与其说像家，更像是个图书馆。房子里有7000册书，绝大部分是美国南方历史，(还有墨西哥烹调书)。这些书夹在三个卧室的三张床和一个电视之间。在其中两张床上，在电视上，全都摊着书。这样的环境，对我来说，亲近，静密，舒适，很合适临时落脚。那台老电视也是老朋友的面孔，跟6年前一样，整个晚上和周末的下午，整个锁定在橄榄球和球赛分析频道上。

　　像大多数南方人一样，Terry和Carol视电视为准宗教。Carol说，Terry娶她，不是因为爱情，而是看上她的家族多年拥有南卡大学橄榄球赛的预订票！这两口子对橄榄球如此着迷，如此忠诚，以至于，我有点希望他们一边看着电视机，一边摇着藏传佛教的转经轮，或者焚上一柱香。不过，在对电视的崇拜方面，学究Terry跟好多人还是有所不同，绝大多数美国人不是崇拜电视的内容，而是崇拜电视本身！

　　Terry似乎对自己的生活缺乏变化的状态很达观。在午餐桌上，轮流传着大盆里的墨西哥饭，超越了大学教书梦想的老话题，因为那显然是遥不可及的。Terry说，现在这样的状态也OK。喝一口南方人惯饮的冰茶，他宣称说，“我认识到了，生活也可以是没有梦想的。”

　　这趟旅行最让我意外的是，这里没有任何让我意外的事情。除了一条狗改变了性别，Terry的房子和生活毫无改变。他发现了满足和安宁。满足，安宁，在我所认识的美国人和我自己，这些似乎是罕见的词汇。这倒使得Terry仍然让我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