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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天空

http://edu.sina.com.cn 2000/08/25  新浪文教

  福建永远

  一

  关于南方。

  我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晨像只闹钟般准点醒来,天才刚亮,苍白得仿佛林妹妹的脸。宿舍里一片狼籍,好像挨了颗北约的导弹一般惨不忍睹。黄瓜在打呼噜,起起伏伏的,显是睡眠极为香甜。我侧过头,从蚊帐密密的孔里看出去,看着灰白色的墙板、灰白色的天空。

  灰白色的天空,灰白色的墙板,而土豆的手,从被子里滑出来,垂落在我的眼前。

  土豆是我的上铺,我是土豆的下铺。一千年之后,研究者或许会对这种居住方式发生兴趣,所以我不妨就这个问题说得详细一点。我和土豆都属于一间长六米三宽三米六的宿舍,在这间离上帝很远但离厕所很近的房间里,住着十个正值青春妙龄的FELLOW。系里面要求每间宿舍都要制作一个舍标挂在门上,所以我们也挂了一个。我们的舍标是一块指向门内的路牌,上面写着:SUN、CHICKEN AND LOVE。如果有人悄悄地请我吃上一顿饭的话,我想我会同意这种说法的。

  在雨天的清晨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走过印着淡蓝色花纹的地塑。脚底是冰凉的、光滑的,给我以一种肌肤相亲的错觉。然后我把脚心甘情愿地放进一双温暖的泡沫拖鞋里,像少女投入爱人怀抱一般含情脉脉。

  昨天晚上吃夜宵的时候土豆问我:“你说桃子会喜欢我吗?”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我们220宿舍最著名的问题,因为从大一起,土豆至少已经拿它麻烦过我们一千遍了。如果我是桃子的话,我一定不愿意嫁给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但也不妨和他谈几年恋爱,尝尝被人细心呵护的滋味。然而我毕竟不是桃子,所以我只好冲着土豆不厌其烦地胡说八道一通,然后劝他:“向她表白吧!你有二分之一的成功希望。”

  实事求是地说,我的建议是带有某种私心的。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桃子答应了土豆(当然这是不大可能发生的),那么这个假设就被证明了;如果桃子拒绝了土豆(那简直是一定的),那么这个假设也就被证伪了。证明和证伪对于土豆来说天差地别,但于我似乎关系不大。在前一种情况下我也许会感到嫉妒,而在后一种情况下则可能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和金钱来安慰情场失意者,但不管怎么说,我都会为问题的终结而欢欣鼓舞。

  回到那一个清晨,我端着脸盆上盥洗室去。盥洗室是一种高雅的称呼,更人民化的说法是“水房”。在那样一个阴沉沉的清晨,我衣观不整地穿过挂满了湿漉漉衣服的长廊,然后一头撞上了香蕉。花枝招展的香蕉含着微笑向我打招呼,而我则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这件事在我看来是A PIECE OF CAKE,但香蕉则以为罪不容赦。她一向自诩为全系最有魅力的女生,怎么能容忍别人忽视她的存在呢?

  香蕉为了向我显示她的存在,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中文系的一大特色乃是男女混住在同一座楼,男生少,属孟什维克,故扎根基层,住一二楼;女生则盘踞了三四五层。这本来不失为密切两性交往的优良作风,但我在二十岁那年流年不利,恰好住在了性感女神的楼下,于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香蕉先是发动了其320的全体姐们,晾衣服的时候一律不拧水,一时间敝宿舍的窗外飞流直下三千尺,酷似抗洪前线。在我们220宿舍发扬伟大抗洪精神,顶住了七次洪峰之后,香蕉又在宿舍里开起了踢踏舞培训班,素质教育,来者不拒。我们的宿舍是五十年代中苏友好的时候打那儿学来的设计,外墙一水的条石,欧式圆拱门,内里全是木板地。说起来倒是挺神气,可惜搁了将近五十年,木板地里早就成了老鼠乐园,四楼有人一跺脚,一楼都得抖三抖。香蕉的培训班一开课,古诗里头说的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们在宿舍里都能免费欣赏到。所以说香蕉这一招够损的,简直是丧尽天良。

  我们宿舍在香蕉轰炸的第二天公推我“上山打老虎”,与这群毫无人性的侵略者签订楼下之盟。照我的意思,胡萝卜才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是学生会主席,领导出面通常容易奏效。要不然竹笋也很合适,我们为什么选他做舍长?就是让他去应对这种非常时刻的嘛。可是胡萝卜说他不宜插手宿舍事务,而竹笋则像往常一样,一有事就背上书包去图书馆里避难。领导们做或者不做某件事总是有理由的,我对此不该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茄子建议我应该捧一束鲜花上去作见面礼,以缓和一下谈判的气氛。我本来也是有这个想法的,但既然茄子这么建议了,我又觉得最好还是两手空空地上去。这样说显得很不尊重茄子,其实我倒无甚恶意。茄子是我们宿舍遭到女生抛弃次数最多的人,我不过是想避免重蹈覆辙罢了。顺便说一句,虽然我自认为已经想得很周到了,但还是被轰了下来。

  二

  雨一直下,不见停。青苔在窗沿上慢慢地繁衍起来,灰泥的缝里一片湿绿。我坐在床上,懒懒地翻着一本旧书,黯淡的书页里,陈旧的铅字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老了去。透过被蚊香熏黄的蚊帐往外看,天地浑沌如鸡子。而校电台的声音在雨中流浪着,像个孤儿。

  时间是一种残酷的存在,黄瓜说,脸上带着罗素般神秘的笑容。黄瓜正在做他的学年论文:《诗人散文论》,这是一个很古怪的题目,我觉得类似于妓女从良的研究,意义十分重大,亏他想得出来。其实黄瓜本身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诗人,每次系刊征稿的时候都神秘兮兮地摸出一叠诗稿来冲锋陷阵,结果被那些比鬼子还鬼子的编辑们杀得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理由据传是说教意味太浓,更像是哲学文献。后来黄瓜改弦更张,诗歌题材转向歌颂美好的爱情,终于有志者事竟成,大名经常出现在刊物的补白上。这种对天才诗人的怠慢与诗歌大环境的不景气关联紧密,让人也有些无可奈何。其实我是很同情黄瓜的,但黄瓜不但不领情,还威胁说如果我再就此事发表意见的话,他就要杀了我。这厮选修过散打,所以我决定不硬充好汉,而是去吃饭。

  我的午饭吃得很不开心。首先是今天的排骨十分精致,小得要用显微镜才能看清,而价钱却还是两块大洋。更糟糕的是当我好不容易在拥挤不堪的食堂里找到一个有电风扇吹着的位置时,香蕉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出离于愤怒了。香蕉这种霸权主义者的存在是对民主社会的挑战,不将此等泼妇大卸八块怎解得我心头无名火?而现在此人就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啃着一块硕大无朋的CHICKEN,我好像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这时候我想起了茄子的一句名人名言:“失败的男人。”在这个下雨的日子里,我就是一个失败的男人。

  下雨的天气意味着一个时间上的区域,那里有灰蒙蒙的校园和高傲的女生,而缺少SUN、CHICKEN AND LOVE。我的大学历史悠久,很多建筑在我看来都应该列入文物范畴,校方对此津津乐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也很喜欢我们的学校,你或许会怀疑我的诚意。然而,这儿和我想象中的南方毕竟不同。

  在我的想象中,南方应该有蔚蓝的天空、幽雅的公园和盛开的花朵;应该有涟旖的湖光、自由的竹筏和闲逛的鲤鱼;应该有流浪的歌手、温柔的爱情和动人的笑声。在我的想象中,南方的天空终日阳光明媚,即使在夜里依然晶莹剔透如同出产于西南非洲的钻石。在我的想象中,我生来就是属于这样一片天空的角色,在这片天空中,我愿意做一朵云、一条鱼、一段音符,或者,一个故事。

  苹果又给我写信了,长长的信,奢侈地铺满了三页。苹果是一个好姑娘,但她去了北方一座古老的都市,那里有森林、旷野和沼泽,有长城、颐和园和金水桥,还有热情奔放的男孩。自从我考上这所大学之后,我就知道我将会失去苹果,然而我对此无能为力。苹果注定属于另一片天空,她的信如同“达达的马蹄声”一样是个美丽的错误,她不是归人,而是过客。所以我看完了信,就把它给丢了。

  黄瓜的论文被导师毙掉了,不过他并不难过,因为没有人能够在第一轮过关。竹笋自诩为沈从文研究专家,学年论文不也是被毙了吗?学年论文本质上是一种游戏,无论是导师还是写作者本人都不相信它有什么实际价值,不过如果可以不做论文的话,你又能干些什么呢?所以土豆在看《周易》,整天用阴阳八卦的理论来分析自己和桃子有几分可能;而我在看禅宗史,在般若菠萝密和六祖慧能中,寻找一些可以蒙人的论点。这些工作即使从表面上看来,也像是浪费时间。

  晚上吃夜宵的时候辣椒和椒嫂一同回来,脸上幸福的表情叫人不敢多看。我们纷纷和椒嫂打招呼,问她“家教累不累?”其实我们系做家教的女生虽多,但像椒嫂这样享受男朋友全程护送的大概空前绝后,难免让人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猜测。不过猜归猜,我们都还是很羡慕辣椒的。大一刚认识辣椒的时候,他头发极长、脾气极坏、文章极出色,虽然才华横溢但很不得志。那时辣椒为名所累,担任了我们班班报的主任编委,说是领导,其实是“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样样都得来,成天忙得半死不活,也没见忙出什么成绩来。椒嫂的爱情像观音的净水一样改变了辣椒,现在他理着一个精神的小平头,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并且走上了“文而优则仕”的道路。辣椒正好睡在我的对面,所以每当我从漫漫长夜里醒来,痛感人生的无奈时,幸福地呼呼大睡着的辣椒就让我想起了万宝路香烟的广告词:“男人离不开女人的爱。”

  三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九月以来,一直如此。生命像一卷保存不当的黄历,日子与日子之间水渍斑斑。老鼠穿过墙角,在头顶的夹层里歌唱。它们是这里的土著,而我们则是四年刑期的囚犯,离开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带走。

  豆腐背着包来找我,说是有一件能融洽我和校电台关系的事情。豆腐曾经是我们宿舍的好汉之一,但他在本学期初荣升校电台台长,所以背叛了220诸兄弟,搬到电台去享清福了。而众所周知,自从大一时报考电台被毙以来,我和它之间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尤其是我的一篇反映宿舍生活的文章发表之后,因为其中涉及到了一些对电台的褒贬而引起不小的争议。豆腐是我的老乡,出于息事宁人的想法,他打算请我写一个反映大学生活的广播剧在电台播出,以修补一下双方的关系。

  豆腐和我说话的时候,嘴里不时冒出几个脏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骂我,其实他是在骂他床上的东西。豆腐走的时候和我们说好了他的床上不放行李,以便他偶尔回来休息之用。我们倒是都履行了诺言,可是豆腐的上铺胡萝卜以为让床空着是对资源的浪费,不由分说地用脏衣服臭鞋子占据了整张床铺。豆腐回来一看见床上乱得像个垃圾堆就很伤心,但是他除了自己骂骂咧咧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220是一间尊重领导的宿舍,而胡萝卜就是我们的领导。所以豆腐又背着包走了,窗外秋雨纷飞。

  当雨下得很大的时候我想起了苹果,我还没有给她回信。苹果小我两级,身为大一新生的她在学校里会是男生们追逐的美眉,何况那是所理工科的院校,具有重女轻男的光荣传统。苹果好像和我处处不同,比如我喜南而她喜北,我喜文而她喜理,我喜欢阳光灿烂而她喜欢大雪飘飘。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回信很难,而思念则比较容易。

  九月一天天过去,但改变的仅仅是一些表面的东西。我在钻研禅宗史的间隙考虑着广播剧本,时间长了感到有些精神分裂。竹笋在研究后现代主义,借来了一大堆存在主义的理论著作,使整间宿舍弥漫着萨特们的灵魂和气味。他说我新写的一篇小说有昆德拉的风格,这种恭维让我不寒而栗,疑心在自己身上已经出现了人格异化的苗头。

  班级里在讨论国庆出游的计划,核心问题是到哪里去。这座城市就像我们的大学一样历史悠久,但值得一去的景点十分有限,大多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干活。辣椒在教室的后黑板上写了一行笔力雄劲的大字:我们要到哪里去?来上课的教授们无不对这个带有哲思性的问题肃然起敬。只有教科学社会主义的马列部老师不以为然,他走到黑板前,用力地写下了“共产主义”四个大字。我们热烈鼓掌,之后又陷入集体无意识的沉默。

  有一天晚上椒嫂到220来做客的时候,土豆请她替我们介绍她们宿舍的女生,当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椒嫂笑眯眯地说她们宿舍除了她以外已全都名花有主,但还是给土豆说了一个名字,让这小子喜出望外了一番。我也请椒嫂为我牵线搭桥,可是她只顾抿着嘴笑,不肯帮忙。后来土豆就开始和椒嫂讨论有关的细节问题,我百无聊赖,只好去图书馆的阅览室看书,顺便构思一下剧本。但是我在路上遇到了受伤的香蕉,书就没有看成,构思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从宿舍到图书馆的小路上有一段没有灯,黑乎乎的十分吓人,在女生中流传着大量以这儿为背景的鬼故事,即使是男子汉如我也不是全无顾忌。倒不是怕鬼,而是怕有人打劫。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只好边跑边大声地唱着一首以慷慨激昂著称的俄罗斯民歌,走调走得天昏地暗。唱到我最得意的高音C时我听见有人在树丛里低声地叫我的名字,第一反应就是有鬼,但随即醒悟过来,那不过是香蕉罢了。我于是愤愤地过去质问她为什么躲在这里吓我,香蕉可怜巴巴地说她在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个空,右脚踝现在麻麻的,一步也走不得了。

  我在中学的时候踢过一阵足球,也就是在场上跟着跑跑步的水平,但是因为踢得太野蛮,有好几次被红牌罚下的经历。踢足球的人脚最容易受伤,久了也就积攒了一些对付脚伤的经验。照我的经验,脚踝受了伤,最重要的不是上药,而是按摩。我把这意思给香蕉一说,她愣了愣神,就把脚伸到了我的身边。天太黑了,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后来我跟宿舍的同志们汇报这件事时,大家都怀疑我有趁火打劫的思想,其实这是对我不够了解。香蕉与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我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这乃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我之所以提议给她按摩,完全是出于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而且隔着一层袜子,也算是“男女授受不亲”罢。但是香蕉不那么认为。在那个惊慌失措的夜里,她坐在阴暗的树丛中,右脚毫无知觉,心情惶恐不安。这时候有一个男生唱着歌走过来,问了情况,然后直截了当地要她伸出脚去。于是接触发生了,她感受到一种全然陌生的力量正在努力突破她坚硬的外壳,带来了屈辱、迷惑和痛苦相混合的感受。曾经有无数男生试图走到香蕉的身边,但似乎从未有人如此明确地敲打她娇嫩的肌肤和自尊,因而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会在下一秒钟死去,或者,升入天堂。

  四

  雨才停了几天,又开始下。细细的雨丝像雾一般飘浮在空中,带点淡淡的灰,让人想起文人画里的山水。窗前的树叶已经黄了,这是一种秋天的颜色。秋天已经过了一半,而我们好像还是那样。

  国庆过后我给苹果写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已经收到了她写来的信。我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了,在五十周年游行上。你看上去很好,我很高兴。我把写好的明信片放在包里,却一直忘了投进文科楼对面的邮筒。最后我请了半天假,骑车去了趟城里,在一个人很多的邮局把明信片给寄了。把这件事做完之后,心里空荡荡的。

  周末的晚上宿舍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茄子买了两张影评协会五折优惠的电影票,说是要和一女生同去。我们以为他已经名菜有主,纷纷表示祝贺,茄子大为得意,但仍作谦虚状,连声道:“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说完就向辣椒借金利来领带,向竹笋借杉杉西服,并且乘蘑菇不在,偷偷地用了他半瓶摩丝。我等兴趣大起,强烈要求一睹丽人风采。茄子虽一再推辞,终于架不住几个人可以杀死猫的好奇心,于是去打电话。先是拨了一个手机号码,对方不接;随后又挂了一个传呼,对方不回;茄子大窘,乃打丽人宿舍电话,其舍友告曰:“下午就和男朋友出去玩了。”茄子放下电话的时候脸上表情精彩之至,我们不忍多看,就一个接一个地溜出门去。

  我在出门之后才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心下不免踌躇。黄瓜曾经说过周末就是单身男人的地狱,此刻我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才体会出他说这话的悲愤交加。不过黄瓜现在已经“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早早地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所以我突然间想,或者该去谈一场恋爱了。很奇怪,想到恋爱这个字眼时,第一个出现的名字居然是香蕉。

  我后来记起苹果有一天问我喜不喜欢她,我没有回答,她以后就没有再问过我。那是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有一点遥远了,其实也只有两年。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和苹果很要好,好像我到哪都带着她,有点儿形影不离的意思。在拿到高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骑着摩托载她上公路兜风,因为之前我喝了一点酒,所以开得很快,绕着城市疯狂地转了一圈。车停下来的时候苹果突然问了我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是很久以来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当中的,但是我想了很久也没能答上来。后来苹果就走了,在夜色中她的背影让我感到有些忧伤。

  上古文课的时候老师按惯例抽查背诵,这回是抽到茄子背《论语》学而章。茄子站起来用流利的闽南腔普通话背道:“鸡曰:‘学而习习鸡,不亦乐嘿?’”(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全班为之一楞,而后哄堂大笑。茄子让我们第一次感到了上古文课的快乐,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据说法国拓朴学家托姆曾经和两个古人类学家讨论原始人为什么要保存火的问题。一个古人类学家认为他们是要取暖,另一个则以为应该是用来烤熟食物,但托姆说他觉得是原始人喜欢火的颜色,火让他们觉得快乐。他的看法几乎肯定是错的,不过那无关紧要。

  豆腐问我广播剧进展如何,我告诉他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框架。他说你最好抓紧,配音演员还得熟悉一下稿子呢。我乘机向他打听配音演员的情况,豆腐讲你放心,都是一流的播音员,我们可不想砸自己的牌子,香蕉你知道吧,她来配女一号。

  黄昏的时候我和土豆在系楼下踢球,三三两两的女生端着饭盒从我们身边走过。桃子正好拿着一个打开水用的大桶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赶紧拼命向土豆挤眉弄眼,他视而不见,害得我的表情肌十分失落。土豆的感情事业近来雪上加霜,桃子这一面固然是毫无进展,椒嫂介绍的那位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肯和他涉及实质问题。进退维谷的土豆只好借锻炼身体来排遣烦恼,每天都绕操场跑五千米。我想,当这个秋天过去的时候,他会变得很强壮,单从这一点上说,我应该向他表示祝贺。

  我在截止日期前一天完成了学年论文的初稿,因为写得太烂,连再看一遍以更正错字的勇气都没有了。根据我的亲身体会,如果你想毁掉你对某个学科的兴趣,不妨去写一篇有关的学年论文。我所钻研的禅宗认为,觉道不是靠长篇大论的讲经,而是要妙悟。这一个宗派的缘起,就是如来手上那朵不开口的花。而现在导师却要求我分析这个故事。你说,如来都干不来的事,我能干得了吗?

  苹果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不要说话,静静地听我这里有什么声音。我侧耳听了很久,除了“沙沙”的电流声之外一无所获。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苹果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她说是雪在落下来啊,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向我描绘过的雪,现在就飘在我的身边,我的身上,我的手心里。到处都是雪啊,你听到了吗?

  五

  天气越来越冷,秋雨一场一场地下个没完。伞坏了,懒得去修,就淋着雨从文科楼前走过,看见那寂寞的不锈钢雕塑上满是雨水刻镂的痕迹,而天地冷默空旷。突然想对着这一切放声大笑,用颤抖的笑声告诉自己,你还活着。

  草莓进屋来的时候我正在和蘑菇饶有兴致地探讨关于美女作家的问题,这是近来网上的热门话题。我从网上下载了几篇棉棉和卫慧的小说以及相关的评论文章,阅读之后颇有心得,于是也在讨论区里大放厥词,结果招来一片骂声。蘑菇对此也很感兴趣,他说黄瓜的同门师妹就是写这个方向的学年论文,买了一大堆“新新女性”文学在研究,但是不肯借给男生看。我们于是慨叹世风日下,继“儿童不宜”之后竟然出现了“男士不宜”,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哉!草莓进来以后我们赶紧改聊起了天气,两人相视一笑。

  草莓是我们的舍妹,比我们低两届,大家都叫她小妹。220本来是一个女生罕至的角落,有了小妹的经常光顾,气氛才显得比较温情脉脉。当然我们也得为此付出代价,比如说帮她和她的舍友们干一些提开水之类的力气活。然而在替女生做事的时候,大多数男生是不容易感到疲倦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说到男女搭配的事情,最近宿舍里流行的问题恰好是:“爱情是什么?”一般说来,当我们对爱情的本质发生兴趣时,我们一定是失去了它。沐浴在爱河中的人是不会有兴趣去研究河水水质的,干这种傻事的总是在河岸边站着的失败者。这一次也不例外,根据卧谈会上的情况交流,除了辣椒和椒嫂仍然是恩恩爱爱之外,其余人等均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麻烦。我们于是青梅煮酒论英雄,愤怒控诉美人们对革命事业的阻碍和破坏,酒到酣时,众英雄长歌当哭,全楼皆惊。

  我突然发现大学是一个悖论,当你身在其中的时候,你永远不会理解你所必须去面对的一切,比如学年论文,比如爱情,再比如我很少提及的英语四级。等到你离开了这里之后,你才有可能对你的大学生活有一些宽容,但到那时你又根本不需要面对它们了。回到高三暑假的那个夜晚,我之所以不能回答苹果的问题,或者也就是因为这样一种心态吧。

  那天夜里我在可以通宵开灯的物理系教室里完成了豆腐所要求的广播剧,写下最后一个字时已是凌晨两点。我长叹一声,将厚厚一叠废稿丢进纸篓。熬过了觉头,只觉得全身软软的,却没有一点睡意。日光灯从顶上斜斜地照下来,我的影子在苍白的墙上模模糊糊地晃着,而外面的天空是黑黑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忍不住就想起往事,想起高三的慷慨激昂,想起大一的壮志凌云,忽然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

  洋葱是一个容易被我们遗漏的兄弟,小妹甚至于吃不准他是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在群英荟萃的220里,他确实显得个性张扬。洋葱用来与电脑屏幕对视的时间远远多过与人交流,他大约是宿舍里最早迈进e时代的网络先锋。很多次我在打印文章时遇见他独自坐在网吧里,面对着一屏色彩斑斓的网页神情严肃。我想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谁又能说得准哪一种方式是最好的呢。所以洋葱继续在虚拟的空间里游弋,而我则在周末的晚上去和女生约会。我们都很快乐。

  接到香蕉的电话在我是一件很意外的事,但是香蕉本是一个勇于突破定势的人,这一点想必220的难兄难弟们大都深有感触。香蕉说她已经看完了我写的剧本,有一些想法打算和我交流一下。我告诉她我的习惯是只负责写,不负责解释,如果她要问“为什么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或者“为什么女一号会拒绝男二号”之类的愚蠢问题,最好免开尊口。必须承认我这几句话说得很不客气,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倘若我事先知道香蕉是打算以此为契机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大概就不会显得那么强凶霸道。尽管我态度恶劣,但香蕉还是很有诚意地约我晚上去学生街某家以情调浪漫著称的咖啡屋小坐一番。在我看来,这就好像巴以会谈的地点既不在耶路撒冷也不在特拉维夫,而是跑到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戴维营去,纯粹是浪费油钱。

  我们的时代充斥着快餐文化,这从某一个角度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参加过几次隆重的宴会,每次都吃得太饱,吃快餐就绝无此忧。咖啡屋里的爱情大约也是属于时代特色的一个表征,在那里有浪漫的一切外延,从鲜花音乐到法国葡萄酒一应俱全。不过事情的真相往往让人沮丧,比如五元一朵的玫瑰其实是月季,十五元一首的《YESTERDAY ONCE MORE》其实是盗版CD,而三百八十元一瓶的进口白兰地的娘家其实就在本省。虽然月季、盗版CD和国产酒对我而言也不算太糟,可是在那样一种暧昧的气氛中和香蕉两情依依地坐着多少让我感到有些胆战心惊。这种感觉可以有两个解释,从我的角度看来,这说明我立场坚定,感情专一,不会逢场作戏;但从打扮得楚楚动人的香蕉那一面来看,她无疑是对着一头不解风情的大笨牛吃力不讨好地白弹了一晚上琴,。关于我和香蕉的约会,情况大约就是这样,OVER。

  六

  秋雨总不太大,零零星星地下着,让你不知不觉没了脾气。在这样一个季节中,我的天空永远是一片灰白。我翻过许多旧书,那里面都说秋天有晴朗的天气、明媚的阳光和一年中最好的心情。他们或许是对的,但我宁可相信自己的眼睛。

  土豆的胃病犯了,我们送他去医院。如果你想长年在学校食堂里吃饭而不得胃病,最好像牛一样长四个胃。现在有了克隆技术,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把皮肤基因突变成含有叶绿素,这样就可以靠光合作用来维持生命,而不必每每为了鸡腿天文数字般的价格痛不欲生。我在人声嘈杂的收费窗口办好了有关的手续,然后和黄瓜一起扶着神情沮丧的土豆去他在七楼上的病房。那一天天气阴沉,我们沿着刷成雪白的墙壁穿过静悄悄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怪味,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洁净里有恐惧不由自主地涌起。然而当我抬起头向未知的前方张望时,却看见一个白衣白帽的护士迎面走来,光线刹那间变得明亮而柔和,她的不施粉黛的脸上有种美丽就像光一般照亮了我的心。我感到我和她被凝固在同一个瞬间,成为一桢照片、一幅画,或者,一尊青铜的雕塑。

  小妹有一次神秘兮兮地问我喜欢喝什么饮料,我说是茉莉花茶。她又要我说出喜欢喝它的理由来,我说是它闻起来很香,而且喝起来有一种清凉的苦味。她听了乐不可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道戏弄人的题目,因为据说你喜欢的饮料味道与初吻的感受相类似。没事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这个问题,并且发现在它显而易见的荒谬中包含有一些容易为人们忽视的真理。其实我所希望的爱情就是一杯清茶,闻起来很香,喝着有一些淡淡的苦。豆腐在课间的时候通知我这个星期天进棚录广播剧,八点钟准时到电台,说着说着他的传呼就响了,赶紧去回电话。豆腐最近衣冠楚楚,整天忙于应付一些社会活动,茄子曾不止一次地赞美他是“成功的男人”。忙碌的豆腐让我想起了大二时我也和他一般在校学生会里充当着“职业革命家”的角色,为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而绞尽脑汁,就像王蒙笔下的少年布尔什维克。我们曾经狂热地追求着社会的认同,希望能够以成年人的身份来发表意见,而社会似乎并不赞同这种自行其事的做法,所以王蒙的少年被放逐到漫无边际的荒原,而是我也从学生会的办公室里悄然消失。在这个雨水充沛的秋天,当走过那贴满社团海报的宣传栏时,我总感到一种恍若隔世的亲切。

  我们学校的基建工程遵循着一种奇妙的游戏规则,我一直不能充分理解这种规则的意义。他们总是热衷于在头年就将老房子拆成类似于圆明园的样子,然后让这片土地在整整一个冬天里素面朝天,到第二年春天再开工建设。其结果就是这座建筑物里的所有单位都得毫无必要地多流浪上一个冬天,在寒风里冻出清水鼻涕来。基建方面的另一仁政是已经和正在拆去这所大学里所有称得上古色古香的老房子,而代之以一些造型古怪的方盒子。这些方盒子上贴着蓝红白三色瓷砖,好像是对法国国旗的漫画讽刺。有人说新房子质量低劣,我们不妨认为这是一种误解,不过如果孔二先生莅临我校视察工作的话,一直标榜着“危邦不入”的他肯定不愿意住在这种方盒子里罢。

  宿舍里的兄弟轮流去看土豆,大家都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同志,要安心养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轮到我去的那次,一进病房的门就发现土豆笑得十分开心,床头上还有一束盛开的鲜花,原来是班上的女生来慰问过了。土豆笑嘻嘻地告诉我花是桃子亲手送给他的,我想桃子是班上的财政部长,拿公款买花当然是由她掌管,这帮女生真是无法无天,居然擅自动用集体财产来收买人心。我告诉土豆系里组织了一次舍标评比,我们的“仙人指路”居然榜上有名,乃是以宿舍乱七八糟而闻名的220世纪末最大的神话。土豆听了也很高兴,因为这个舍标是由我设计,而由他和竹笋共同完成的。正和土豆聊着的时候我突然看见那个白衣似雪的女孩拿着一本书轻轻地走了进来,在靠近窗口的床位上坐下。我问土豆说她不是护士吗,土豆低声说你别傻了,她是白血病人,整天做放疗,头发都掉光了才戴的帽子。

  苹果寄了一个邮包给我,里面是一大堆她在北京收购来的废铜烂铁,有几片香山红叶确很漂亮,昂贵的长城模型则做工低劣。苹果在邮包里夹了张纸条,上面草草地写着一些文字。苹果说天气已经变得很冷,据老生讲十一月传统上不该这么冷的,但是既然老天爷决定不按常规办事,你除了多穿几件衣服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苹果说她洗了一条牛仔裤晾在走廊上,收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地上,断成了好几截。苹果说她走在雪花飞舞的天空下,四周寂静无声,脑海里忽然响起我写的那些歌来。苹果说她以前一直想离开南方,为此不惜和父母吵了几架,现在她对北方并不感到失望,但觉得南方好像也不算太坏。苹果说宿舍里的日光灯坏了,有一个男生在修,他个子很高,动作潇洒,她正在考虑假如那个男生约她去喝咖啡的话她该不该同意,她让我也帮她想想。苹果说好吧我告诉你实话,在修日光灯的其实是个老头,他有点驼背,手脚好像也不大利索。苹果说,混蛋,你还好吗?如果还没死掉,就拜托你给我回封信吧。

  七

  衣服在走廊里挂一周了,非但没干,好像还更湿了些。我从箱子的最下层找出几件两年没穿的存货,用手拍了拍就套在身上。然后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樟树,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樟脑味儿。这种发现首先是带来了生理上的不适,之后才是心理上的。

  中午的时候大家都懒得去食堂吃饭,于是人手一碗快熟面,宿舍里一片亲切的吃面声。吃着吃着黄瓜跟我说他昨天看见香蕉了,我说看见香蕉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要想看大可去天花板上钻个洞,谁让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呢?黄瓜又补充说香蕉是和一个男生在一起,我强笑着说男生更不足为奇,你是男生我也是男生,男生到处都是,绝对算不上什么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黄瓜“咕咕”地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放下面碗看着我说你不懂我的意思吗,香蕉有男朋友了。我本来想说她有男朋友于我何干,但黄瓜已经去水房洗碗了。等到他从水房回来的时候,我又觉得浑身发软,什么也不想说了。

  星期天的早晨我早早醒来,依然是灰白色的天空、灰白色的墙板,但土豆还没有回来,视野里空空荡荡。在这样一个寒冷潮湿的清晨我应该躺在舒适的床上思考一些关于人生的重大问题,而不是像豆腐所要求的那样七点起床。想到豆腐就联想起了我的广播剧和别人的香蕉,然后我的头就习惯性地痛了起来,于是只有起床。从这个角度来看,香蕉对我的影响就和一只闹钟差不多。

  然而有关于头痛的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我曾经告诉过你220最近的热点是对于“爱情是什么”的大讨论,这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在我以为,当你开始为一个女人感到头痛的时候,你就是坠入了爱河之中。而且为了治好你的头痛或者说实现你的爱情,你得付出在你而言最沉重的代价。比如说有名的周幽王,这位老兄虽然已经天天和褒姬在一起,却深为不见美人的回眸一笑而遗憾,什么招儿都不灵的情况下,只好放焰火招诸侯来开阅兵式,弄得国破家亡不说,还落了个千古骂名。其实他是位不折不扣的好丈夫,历史上夫妻恩爱的例子虽多,但像周幽王这样为妻子的面部表情费尽心机的却是绝无仅有。不过这样一来,香蕉对我的影响好像也就不能说纯粹是一只闹钟了,这不由得让我产生了一种茄子式的苦恼。

  所谓茄子式的苦恼其实是古往今来无论贤与不肖都得面临的考验。古人说:“食色,性也。”这就是说,人的天性里,本来就有些不大好意思说的成分;可古人又说:“存天理,灭人欲。”也就是叫大家都得去做太监。这好像有点儿偏激,太监中虽然是人才辈出,文有发明家蔡伦,武有冒险家郑和,但也用不着让大家都和他们一样。我们的前辈们在道德伦理方面的建树本来是很出色的,但是连他们对此也支支吾吾的,可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所以总而言之,我们的苦恼就和赫赫有名的齐桓王相类似,所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是也。

  雨停了几天,晚秋的阳光算不上明媚,但还有些暖意。我于是常常骑着车去医院看土豆,路过学生街时顺手买一包瓜子丢在篮子里。病房里总是冷清的,所以我们搬了凳子,坐在太阳照得着的阳台上边嗑瓜子边聊些闲天。聊着聊着笑起来了,荔枝就说:“这样,真好。”

  我往往不敢正视荔枝,她的脸一天天地白下去,白得像一张半透明的纸,连一点儿血色也看不见了。这个像艺术品一样精致的女孩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我们讲宿舍里的笑话,讲食堂的饭菜如何糟糕,讲冬天在水房里用冷水洗澡,讲男生和女生之间的故事。她的笑声轻轻地滑过秋天的天空,像灰色的大雁一般消逝在远方。这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在沉默中看着太阳慢慢地消失在城市的烟雾中。这场景让我想起从前写过的一首歌来:

  这城市的黄昏总一如既往

  人来人往交汇在我的身旁

  在这个故事里我没有方向

  唱着歌走过那下雨的南方

  记忆里流淌着快乐和惆怅

  姑娘像鸟儿一般飞过村庄

  我流浪的地方是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那陌生的南方

  夜晚的河流在月色下闪光

  迷人的琴弦已经悄然奏响

  谁能来告诉我爱人的模样

  我情愿为她守候直到天亮

  八

  雨从秋天下到了冬天,漫长得像没有面包的日子。我站在窗前发了一阵子呆,恰好看见香蕉打着伞从楼下走过,在纷纷的雨中留给我以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然后她的笑声从很远处传来,模模糊糊地,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小妹回了趟家,所以一进门就冲我们天使般地微笑。她说她在路上听了一段我的广播剧,感觉香蕉的声音很好听,220众兄弟均不置可否。然后小妹就和躺在床上看书的土豆打招呼,问他是什么时候出院的,还说要请他吃好东西。小妹从家里带来了一些糍粑,装在饭盒里,一打开盖就溢出芝麻暖暖的香气来。我们连忙去找自己的汤勺来打糍粑吃,宿舍里顿时一片慌乱,在“叮叮铛铛”的声音中蘑菇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又快到冬至了。”

  澳门回归前学校里举行了一些小规模的庆祝活动,红底白字的横幅挂得到处都是。庆典那天竹笋早早起床,穿了身与季节不相适应的短裤背心在地塑上又蹦又跳。我从梦中被“嘣嘣”的声音惊醒,莫名其妙地看着竹笋。黄瓜突然在床上大叫道:“地震了!”掀开被子就从上铺跳了下来,大家于是都睁开了眼睛想看个究竟。后来才知道今天早上有“迎回归”环校跑,竹笋也荣幸地入选了敝系代表队。在弄明白不是地震之后,胡萝卜说,跑步是件好事,但如果运动员到楼下去热身的话,他的安全似乎会更有保障一些。

  那天晚上系里把五十九寸的大电视搬出来直播回归盛况,系楼里热闹非凡。兴高采烈的男生女生们在灯光暗淡的楼道里跑来跑去,各个宿舍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出售情人梅和巧克力的小卖部生意也十分火爆。我骑着车慢慢穿过校园,有些嫉妒地看着恋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情话绵绵的模样。辣椒和椒嫂从街上购物归来,微笑着和我打了声招呼。我想起土豆今天下午在宿舍里说晚上要去给桃子送玫瑰花,也不知道去了没有,在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我本来是应该去为他捧捧场的。

  荔枝说,你来了,我想你会来的。荔枝站在医院的门口等我,天很冷,她的手握上去冰凉凉的。我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热的糖炒栗子,放在她的手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荔枝问你的同学现在好了吗,我想了想,回答道,他还在吃药,阿莫西林加盐酸雷尼替丁。荔枝无声地笑了笑,说,去阳台坐坐吧。

  那一夜城市里有许多地方在放焰火,五彩缤纷的火球在夜空上滚动。我们坐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唱着歌。高处的风一直很大,在黑暗中荔枝忽然说我有点冷,抱抱我好吗?我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荔枝的眼睛闪着淡淡的光,我感到蜷在怀里的身体很轻很轻,像是歌者低吟的清音,又像是舞者轻挥的衣袖。这个瞬间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秋夜里的一场幻梦。两千多年前,一个蒙园小吏睡觉醒来,说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又说不知道是庄生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生,做梦的感觉真是古今一般同。

  据说中国的情人节是七月初七,虽然牛郎织女的故事恰好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我关于“爱情就是头痛”的观点,但我仍然很不喜欢这个日子里所隐含的悲剧意味。无论中国的情人节还是外国的情人节在我的大学都很不得人心,因为它们恰好是排在才子佳人们劳雁分飞的寒暑假里,不免显得有点小布尔乔亚情调。时间长了我们就约定俗成了两个节日为它们的替代品,三八节是国际的,所以在那一天男生们西装革履,给女生送鲜花,请她们跳交谊舞;而冬至是传统的,所以在这一天情人们一起去吃热气腾腾的元宵和糍粑,也算是接触民族文化吧。不管怎么说,一到这两个节日总有许多原来不显山露水的恋人们把彼此的关系从地下转为公开,于是身边到处都是卿卿我我的靡靡之音。如果你像我一样还待字闺中的话,最好在被窝里躲上一天,以免让大家都看到你那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而吃不下饭,拜托了。

  苹果给我发了E-mail来。从她去读大学以来,苹果与我的通讯方式便在不断的升级中,按照这种趋势,我们有望在明年就实现人类梦寐以求的心电感应。苹果说你的来信我已经看到了,谢谢你还记得我。冬至到了,想起以前一起吃元宵的日子,有点难过。我快要考试了,考完了也不一定回来,准备考T。你自己保重吧。看完了信之后我想电子时代真是人类感情的天敌,连苹果都变得那么惜墨如金了。

  冬至的晚上宿舍里的单身汉们相约去看了一场电影,本来是想借此逃避没有情人的尴尬,结果这一伙大汉在成双成对的电影院里反而十分突出。看完电影以后我们默默无语地走在十二月冰冷的风中,感觉都有些凄凉。后来我们就在空旷的校道上狂奔起来,刹不住车似的越跑越快,像是在参加一场越野比赛。然而毕竟不是的,所以没有人在一旁加油助威,在这个寂寞的、无人喝彩的夜晚,我们孤独地跑在路上,而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九

  雨大雨小、雨落雨停。我在中学时写过一首写雨的歪作登在学校的黑板报上。诗虽然很烂,但抄写者的书法却赢得了普遍的赞扬。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的漂亮女孩原来叫作苹果,忍不住就有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一类的感慨。这说明下雨也不一定总是坏事,就像政治书上说得那样,要学会辩证地看问题,一分为二。

  我在中学的时候政治学得一般,但政治老师对我印象很深,这也是拜辩证法所赐。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容易冒傻气,这是我爸跟我说的。他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才华横溢英俊潇洒,若不是一时犯傻说要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番,怎么会被发配到热死人的南方来。我在中学时候的傻气就是喜欢和人讨论哲学。一般来说别人并不太怕我,因为他们可以谦虚说对哲学不了解,然后溜之大吉。但有一个人是不能这么说的,那就是我的政治老师。因为如果他也说他不了解哲学的话,他就没法混了。我的政治老师是个很和蔼的老头,但连他也受不了我的死缠滥打。有一次我就辩证法的问题和他谈了一个下午,把所有的理论都谈成了一堆浆糊,但连什么是辩证法也谈不拢,最后他勃然大怒,忍无可忍地冲我吼道:“辩证法、辩证法,辩证法就是变戏法!”能从一个德高望重的政治老师那儿听到这样的话是很不简单的,我一直都引以为荣。

  中学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但仅仅是在回忆中往事才会显得那样美丽。当我在微微的雨中穿过那些外墙上生满青苔的老房子时,我忽然对素来痛恨的阴沉沉的天色和平淡无奇的生活产生了某种依恋不舍的感情。我想,这或许是因为荔枝的缘故。

  荔枝走了,带着苍白的微笑离开了这座南方的城市。在这个宁静的季节里,我为她写了一首忧伤的歌:

  女孩你的长发飘飘我不曾看见

  我说你现在的样子依然妩媚

  可是你给我看你过去的相片

  长长青丝你看上去真的好美

  女孩你带走了天空里小鸟的歌唱

  寂静夜里让我的心如瓷瓶般破碎

  我的窗口有你送的风铃轻轻摇荡

  在雨中它的声音一次次让我落泪

  女孩你说月明的时候你会来看我

  让我看看你的长发在云中纷飞

  记不记得我送你的那只小熊

  抱着它唱首歌你就能入睡

  我在2000年的前夜收到了苹果自己设计的贺卡,印着一张她在雪地中微笑的照片。在贺卡的背面,苹果公事公办地写道:“新年快乐。”我对着苹果的微笑看了很久,然后把贺卡夹进案头的书里,合上书页的刹那,我感到疲惫不堪。

  晚上我们在宿舍里看中央一套现场直播的仪式。宿舍里挤了很多人,有两情依依的辣椒和椒嫂,也有到哪儿都安静不了的小妹。土豆们在打牌,而另一些人则在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我躺在床上,看着吵吵嚷嚷的房间里摇来晃去的人影,头脑里一片空白。这时候我突然对新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新年是什么?

  对于许许多多的人来说,新年就是又一个季节的轮回,在春夏秋冬的交替中,平凡的生命将会一天天地从指缝里溜走。然而我所期待的新年则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在我的新年中,始终有纯净的蓝天、飞翔的小鸟和像玫瑰一样鲜艳的姑娘;始终有芬芳的田野、蜿蜒的河流和在屋顶上歌唱的少年;始终有欢笑的记忆、真诚的拥抱和像逃课一样快乐的日子。在这样的新年里,我将会,拥有一片很小但很美丽的天空。

  关于南方。

  2000年8月(youreverfri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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