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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一跃(网友来稿)

http://edu.sina.com.cn 2000/08/31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洪宇

  从生到死,只需轻轻一跃。

  一离开楼顶,就有一大团沉重的东西从我体内渗透出来。它们并非来自某个器官,而是来自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发,每一滴水分。它们在我的下面凝结成大大的一滴,托着我向下坠。而上面的我则被一种越来越强大的飞腾的力量控制了。在这两种力量之间,还有一小段正在分化的掺杂的部分,在下坠的过程中,它被拉扯得越来越细。“砰!”下面那一大滴触到地面,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所有的力量。上面的我终于可以飞起来了。那股飞腾的力量沿着它预定的轨迹,带着我,向上飞,向上飞。都市上空的气体,比我能够想象的要脏至少一万倍。肮脏的东西牢牢的长在每一个气体分子上,就象已经生存了八千年的珊瑚。飞翔在这珊瑚丛中,我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和嘴。随着摩擦的减轻,飞腾的力量也渐渐弱下来。在停留持续了几秒钟后,我睁开双眼。没有星星,一颗也没有。四周白茫茫一片,烟雾缭绕。头上是一片沉闷的黑色,正如阴天的夜空。透过双脚,看见下面是个巨大的半圆球,蒙着层黑纱。在把目光从双脚收回的过程中,我发现脐下有一丛毛发样的东西。那里应该是黑色的啊,我想。随即,黑色出现在那里。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它们应该是什么颜色的?我已找不出答案,就让它们是现在的颜色吧。我动了动脚趾,确定脚下是有支撑的。虽然它是透明的,我看不到,但它的确存在。于是我决定向前迈出一步。我的右脚落下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大概是踩到某个声音的开关上了。由于惊讶,我没听清那声音的内容。提过左脚,站在那,不知该做何反应。但一个感觉在我心中升起:我曾听到过这个声音。

  “来,过这边来。”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确定无疑。一边向那声音走去,我一边回想着接下来的话语:

  “把表格放桌上。在这躺下。别紧张。”想到这,我两腿之间还是紧张了一下。

  陈大夫出现在我面前。她和两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天很冷,她脸上的纹路很僵硬,而今天则很柔和。花白的头发还是被她规规矩矩的拢在耳后。她微笑着望着我,看来她还记得我。

  “把两腿分开一些。放松。别紧张。”经过六年时间,这段话又完好无损的重现了。但六年前我是有床可躺的,现在总不会让我躺到脚下这透明的什么东西上吧?我分开两条僵硬的腿,站在那里没动。看来我做对了,因为陈大夫没有再说什么就缓缓走过来。她把一张信用卡般大小的白色卡片放进我两腿之间,并没有贴上我的身体。她把白卡片在我两腿之间前后晃了三下,白卡片渐渐变了颜色。除了温度和气味,还有什么能使它发生变化呢?我正想着,陈大夫把卡片递了过来。她脸上的微笑和六年前把体检表格递给我时有所不同。那时的微笑里含着苦味,就象刚喝完中药汤的嘴巴里发出的那种苦味。而这次的微笑却很单纯。我接过卡片,只见上面有三排黑色小圆点,一排半黄色小圆点,剩下的都是红色小圆点。翻过来,这面全是红色小圆点。陈大夫从我手中拿走卡片,随即就要转身离去。

  “陈大夫!”我惊讶的叫住她。“接下来还要查什么吗?”

  “没有了。”她微笑着说。“其实也不是要查什么,早就有记录了,只是验证一下。你就留在这里。我回去了。”说罢,抬手指了指上面。然后就消失了。

  “早就有记录了,只是验证一下”,“你就留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啊?我象只听了节微积分的鹦鹉一样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出一点头绪来。但六年前体检时的情形却历历在目。那天下午是个淡淡的阴天,一朵朵蓬松的灰云低低的漂浮在比教学楼也高不了多少的空中。灰云的上房还有一层薄薄的平坦的白云,隐隐约约的透着阳光。我和班里的十一个女同学刚被抽完血,左手拿着体检表,右手捏着一小团药棉按着左臂弯上的针眼。我们又在陈大夫办公室门前排起队来,她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妇科”。大家都比被抽血时紧张得多。每个人都把门缝开到最小的宽度,并尽量以最快的速度挤进去或挤出来。当陈大夫把器械贴到我身体上时,我绷紧的后背上渗出一层汗来。陈大夫弯着腰,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体温,她一动不动的停顿了片刻,大约足足有好几十秒。在这段时间里,墙上石英钟的“哒哒”声盖过了所有声音。终于,终于她直起身来,低着头转身,低着头坐回办公桌边。我整理好衣服后,她把表格递给我,面带微笑,含着苦味的微笑。面对这样的微笑,我觉得自己是个干了不该干的事的孩子。在去接受下一项检查的路上,我快速的扫了一眼表格,只见“妇科”一栏上划了一个兰色的勾,旁边还有一个小红印章,刻着“陈慧颐”三个字。

  不该干的事我的确干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7月9号晚上,我们十来个刚刚获得解放的高三毕业生在考场对面的小饭馆里狂欢到了半夜。凯宁喝了三瓶啤酒就再也不喝了,他是怕耽误了马上就要来临的大事。席间,我的右臂时不时的碰到他的左臂,热乎乎的。酒足饭饱,该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男生们开始张罗着转移阵地。无论人家提议哪里,我和凯宁都说:“我不去了。”大家出了门,他们往西走,我和凯宁往东。一转过身来,凯宁就搂住了我的肩。这时,身后同时传来十多个“噢——”的哄笑声。凯宁回身笑着大声对他们说:

  “正常!”

  他的声音特别响亮,挨着他的我,清楚的感觉到了他胸膛的震颤。这是最精彩的回应,我心里想。随即也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感受着他那两条肌肉的强健和肋下的柔软。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疼,但那只不过是盖在就要喷发的火山口上的一层冰。

  第二天早上八点,电话铃准时响了起来。

  “考完了?”爸爸的声音从线路那端平平整整的传过来。

  “考完了。感觉还可以。昨晚和同学们玩到半夜,凯宁送我回来的。今天去逛街,过几天和同学出去玩。”

  “多去有山有水的地方。”

  “内蒙那边热吗?”

  “特别干燥。”

  “挖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吗?”

  “发掘出来的都是有价值的。”

  “注意休息,别累着。”

  “你也是。先这样吧,过段时间再打。”

  “好吧,再见。”

  放下电话,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倾泻到我身上。今天的阳光、空气、风、天空、树叶和鸟鸣似乎比从前都更新鲜,更轻快。我觉得自己好象刚从一层薄纱茧里钻出来一样。

  凯宁从背后紧紧搂住我,面颊轻轻贴在我的耳朵上。

  “想什么呢?”他问。

  “咱们日光浴吧!”

  “好啊!”

  “早就有记录了,只是验证一下”,“你就留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个问题最终还是绕了回来。我也只能象个问题似的在一片白茫茫中绕来绕去。

  “嗨!你好!”身后有声音传来。

  转身一看,又是一张曾经面对过的脸。

  “你好!”

  “刚来吧?你。”

  “对。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啊。你身上还有下面的温度和气味呢。而且又转来转去。有什么搞不明白的?”

  我把我的问题告诉了他。

  “我们在下面无论做过什么,想过什么,上面都有记录的。上面分好多层,上升到哪一曾就必须完全符合哪一层的条件。比如说,我们两个都没干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所以我们就上升到了这一层。这是第一层,我们不符合上升到第二层的条件,所以就只能留在这里。那张卡片的含义我已经猜出来了:黑圆点代表自己摸自己,黄圆点代表别人摸你,红圆点代表你干了不该干的事。我那张卡片上都是黑圆点,漆黑一片。”说到这,他笑了笑。“所以你不难猜出上升到第二层的条件是什么了吧?”

  “陈大夫一辈子没结婚还上升到了第二层,挺了不起的。”

  “是挺了不起的。我猜上升到第三层的条件是连想都没想过那事。”

  “没想到变成鬼还要被这些事情纠缠。”

  “其实我们并没有摆脱很多东西,我们只是脱离了物质的肉体而已。”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能做些连带着肉体就无法做的事。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我们无法干预下面的世界,我们只能在我们的世界里旁观。我们脱离了物质,也就失去了在那个物质世界里的所有能力。”他把严肃的目光投射进我的眼睛,消灭了我的希望和失望,使我无可辩驳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想回去看看,是不是?”他微笑着问。“要去哪里只需想一下就好了,我跟着你。”

  我想回家。

  我们一前一后出现在我的家门前。

  “想进就进去吧。”他说。言语和目光中充满抚慰。

  穿过灰尘、铁皮和木头,我们进入我的家。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临走时最后见到的景象和眼前的一切完全重合。我仿佛置身于一块透明固体的中央。我的心骤然紧缩,整个我好象要聚变成这透明固体中的一点了。不!我得马上离开。于是,我们又飞出窗外。我悬停在空中,因为我的心还没有舒展开,我还没有任何去哪里的想法。他牵着我的手飞起来。当我可以感受周围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是在一朵花的花芯上。这是一座小山丘上的一朵再常见不过的小花。远处有墨绿的松林和几间屋顶。

  “这地方俗了点儿,不过阳光很好。”

  “是啊,晒得我心都舒展开了。”

  “习惯了就好了,刚来的时候都这样。”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施宽。你呢?”

  “吴彻。你是为什么来的?”

  “什么都不为。脑袋里有个小血管瘤,突然破了。当时正睡着呢。刚来的时候跟疯了似的。现在已经完全接受这新世界里的新生活了。”

  “真可怜。”

  “那个世界里的爸爸、妈妈和姐姐比我可怜多了。”他用双手捂住脸,念经似的说:

  “忘掉、忘掉、忘掉。”然后苦笑一下问我:

  “你是自己想来的,对吧?”

  “对。我不愿再留在那个世界里了。小时候妈妈改嫁去了香港,再无音信。上大学的时候爸爸病逝了。男朋友又爱上了别人。”

  “你爸爸肯定在上一层。否则你一来他马上就会找到你。”

  “死别之后还是死别。”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不觉得我们身边的阳光都变冷了吗?”他微笑着对我说。“还记得我们的那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那天是情人节嘛。”

  没错,那天是情人节。我觉得那是我和黄豆的第一个真正的情人节。因为那时我们俩个都开始工作了,这个情人节的味道又正又浓。

  第一间花店里的玫瑰花都装在一个大红塑料桶里,女老板的香水味骑在花香的头上。我拉着黄豆往外走。女老板在我们身后喊:

  “小姐,我这儿优惠,十块一枝!”

  第二间花店的主人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姑娘,她的玫瑰花每一朵都精心的包装了,放在一个大竹篮子里。

  “您这玫瑰多少钱一枝?”黄豆问。

  那姑娘暂停了在她男友耳边的窃窃私语,微笑着答道:

  “三十。”

  黄豆毫不犹豫的交了钱。转身说道:

  “你来挑吧!”

  我望着那一大篮子玫瑰花,不知所措的摇摇头。黄豆把篮子转了一圈,从差不多正中间的地方抽出一枝,递给我。

  “给!”

  眼前的玫瑰花是模糊的,而它后面的那张笑脸是格外而又永远的清晰。我紧紧的捏着玫瑰花枝条,就象捏着自己的幸福。

  后来我们有去买巧克力。当我指着M&M巧克力玩偶时,黄豆说:

  “那个还是留给咱家孩儿吧!我要送你这个。”他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兰色圆铁盒给我。“这可是世界上最纯正的。”

  我的爱情也是世界上最纯正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捏着盛开的幸福,抱着最纯正的爱情等候进入地铁车厢。一个男孩和我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从我怀里的花和巧克力上跳到我的双眼。车厢门关闭后,我透过车窗望着他。他在进入出口前又回头望了一眼,我们的目光再次相对。那个男孩就是施宽。

  “我觉得你那天的目光里好象包含了很多内容。”

  “噢,那我们就称其为鸡尾酒式的目光吧。”施宽笑着说。“当我先看到玫瑰花和巧克力时,我想,又碰上一个俗的;当我看到你的脸和眼睛时,我急忙收敛这个想法。我先是被感染了,接着有些懊恼,就象教皇听说人是猴子变的似的。后来,心里就充满怀疑:难道是我的信念错了?难道她的爱情和幸福都是真的?”

  “不,当然不是。如果是真的,我怎么会在这里?不过,开始的时候倒象是真的。或者说,开始的时候是真的,后来就不是了。”4558

  “怎么才能当个快乐的鬼?”我问施宽。

  “和当个快乐的人是同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

  “增减法。把所有你拥有的东西的价值增加到最大,不管它们是什么;把所有你得不到的和失去的东西的价值缩减到最小,当然也不管它们是什么。”

  “有谁能做到?”

  “大概有能做到的。你离这种境界越近就越快乐,离它越远就越痛苦。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有,确实有道理。但这是最残酷的一条道理。”

  “真实的大多是残酷的。”

  在一小段沉默后,施宽说: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想去个地方。不好意思,这次不能带你去。你有地方可去吗?”

  “当然也有。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能啊。不必大声呼唤,只需在心里想一下我就知道了。别忘了,咱们是鬼朋友。”

  “不会忘的,已经开始习惯了。”

  干燥而凉爽的风驱散着湿热的夏天,草原上已是淡黄的初秋。薄纱般的云从北方的天边抛洒而出,笼罩了大半个天空。阳光似乎含着离别的温情。

  在一个向阳的缓坡上有十几个长方形的沙坑。我落入其中的一个。这个沙坑中的浮沙下,有那么一层沙子曾被我爸爸踩过、躺过,还有一层曾经覆盖过他的身体。那天早晨,我爸爸小心翼翼的顺着梯子下到沙坑里,那具骨骸依然睡着,她侧卧着,右臂在下,左臂搭在身上,两腿略微弯曲,把她那两千多年的睡眠延伸进了新的一天。傍晚,进城办事的同事回到营地,发现我爸爸不在。他们很惊讶,因为发掘现场没有照明设备,而我爸爸绝对不会在昏暗的光线下进行发掘。他们来到沙坑边,看见我爸爸侧卧在坑底,姿势和骨骸差不多,手里还握着他那把用了二十年的毛刷。后来我把那把毛刷送给了小潘叔叔,他是我爸爸的学生兼同事,是他把我爸爸的骨灰和遗物带回北京交给我的。我爸爸发掘笔记的最后几行写道:从骨骼上推测应为女性,年龄、体态均与小彻相仿。隔了两行是最后一句:她幸福吗?

  在我爸爸去世后的三个月里,我一滴眼泪也没流。那时我和黄豆都不住校了,他经常小心翼翼的搂着我,怕我冷却了,怕我熄灭了。他还战战兢兢的看着我,就象看着一道被积水冲压得就要崩溃的堤坝。一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回来。走到楼下,看到一片灯光中我家那黑洞洞的窗户。我突然间特别清楚的意识到:爸爸不会在离开几个月后带着满身灰尘回来了,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我再也见不到他的目光了。我扑进黄豆的怀里,我的堤坝终于崩溃了。

  我进到浮沙里,在那两曾沙子间展开自己,重新体会到了爬在爸爸背上的感觉。结束了这短暂而虚幻的快乐后,我抱住风中的一粒沙尘,顺着风,飞回北京。

  面对着下午的阳光,凯宁默默的坐在窗前。一本厚厚的Visual Basic 6.0从中间展开,放在腿上。别想他说过什么、干过什么,找点快乐吧,我劝告自己。我飞上他的头顶,站在他那被阳光晒的暖融融的乌黑的头发里。我划下他的额头,背靠着他的眼皮坐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眼睛眨得很慢,眼球也呆呆的。目光象路灯的光线一样固定而散漫。终于,他向远方望去,我急忙跳上去。那冷冷的目光带着我穿过玻璃,穿过温暖的阳光,落到城市西边的山脊上。他收回目光,翻了几页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赶紧抱起一粒灰尘飞到他鼻子下面。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吹起我和那粒灰尘。灰尘重重的撞到他的电脑屏幕上,我则穿过屏幕和显象管又飞回到电脑显示器的上沿。我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目光在我脚下上下左右的扫过。

  他背包上的小塑料狗闪了起来,我飞过去抱住它,这是我送给他的。凯宁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先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然后接通:

  “喂?”

  “嗨!怎么样了?你。”

  “没怎么样。”

  “还那样呢!你。”

  沉默了两秒钟。

  “晚上陪我去Black Rose吧!好久不见了,我特想你。”

  凯宁叹了口气说:

  “我不想去。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还得等啊!”

  沉默了四秒钟。

  “你总想着那些有什么用啊?!”

  “没用,但我没办法不想。”

  沉默了六秒钟。

  “那好,先这样吧。有事儿再联系。”

  “好吧。Bye-bye。”

  下班了,凯宁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他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但没有马上开动。他手握方向盘,想了想,然后驾车向环城公路驶去。

  太阳落下去,灯光亮起来。此时的城市,就像一个大大的匹萨饼。馅料包括:钢筋、水泥、玻璃、塑料、黑暗、灯光、欲望、失落、快乐、悲伤。各种馅料的比例绝对保密,而且还要用几百种烟来熏制。否则,怎能味道独特,无以仿造。

  绕了三圈后,凯宁将车停在一家快餐厅前。这家餐厅开业的第一天,我和凯宁坐在窗边侃了一下午。外面狂风大作,黄沙满天,小沙砾“噼里啪啦”的打在大玻璃窗上。

  凯宁要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咖啡。当他打开钱包时,我看到了我的笑容。我坐在托盘上。他把我和汉堡咖啡端到窗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我们当初坐过的位置上坐着一对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他们爬在课本上鼻尖对着鼻尖的窃窃私语。凯宁一边呆呆的盯着男孩的椅子背,一边打开咖啡杯的塑料盖。他开始加糖和牛奶。我也跳了进去。他开始搅动,我浸在咖啡里,转啊转。当他端起杯子时,我跳出来,飞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把耳朵贴在他的喉结上,听那“咕噜、咕噜”的声音。

  午夜,凯宁打开热水器的开关。我顺着水流冲出喷头,落在他的头上,沿着脑后,划过他的脖子、宽宽的肩膀、凹下的腰和凸起的臀,在经过大腿、小腿流到脚跟。然后飞起来,再从他的额头开始,划过眉间、鼻梁、嘴唇、下巴、喉结、胸口、肚脐流进那丛毛发,最后从毛发的下面飞落到地上。就这样飞上流下,直到水流停止。

  凯宁用我也曾用过的浴巾擦干身体,穿上我曾帮他洗过的短裤,躺到我曾躺过的床上,盖上我曾盖过的被子,枕着我曾枕过的枕头。我坐在床窗边,看着他在月光中渐渐睡去。我想飞进他的怀里,可是,可是我有觉得我不能。

  当月光最亮的时候,凯宁离开睡在床上的他,默默的走到我面前。

  “你爱我。我知道,你还爱我。”

  我无以对答。

  “原谅我吧!好吗?”

  当他向我展开双臂时,我心中一股飞腾的力量带着我冲出窗外,迎着月光,向上飞去。2343

  我和施宽躺在一块陨石上,在太空中飘荡,上下左右闪烁着或强或暗的星光。

  “我们下面这块石头或许曾是某个星球上某座山的一部分,许多许多年前,或许曾经有对恋人躺在上面,看他们那片夜空中的星星。”我说。

  “也可能自从形成以后就深埋在地壳深处,挤在数也数不清的同类中间,什么山崩地裂啦、火山爆发啦、钻探挖掘啦,它连边儿都贴不上。最后,‘轰隆’一声,星球爆炸了。它就开始在太空里这么飘着。”

  “施宽,你爱过某个女孩子吗?”

  “啊?!你当我同性恋啊?实话告诉你,我是双性恋。”说罢,他笑了起来。然后说道: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同一个专业,虽然不是同一班,但所有的课几乎都在一起上。她的样子特别可爱,象只胖乎乎的小毛熊。最有特点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当她伤心、生气或者激动的时候,只有嘴巴那一小块地方有点变化,眼睛还是那样。上课或者上自习的时候,我总是坐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肩微微起伏。那时候我总觉得教室里只有我们俩人在呼吸。后来,我连着给她写了两封信。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是在飘飘忽忽的状态下写的。但绝对没有什么‘我爱你,你爱不爱我’之类的酸话。没有直接交给她,是从学校门口的小邮局寄出去的。约莫着她已经收到信的那几天,我满怀希望的观察她,可她连半点变化也没有。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一封信,里面装着我那两封信,看倒是看了,但没有回信。我把那两封信撕得粉碎,扔进马桶,看着它们被水冲得干干净净。其后的那段时间里,我贼溜溜的看着她,小心谨慎的和她说话,生怕她不理我,或给我个白眼。但她始终是那个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直到我们毕业后各奔东西。后来听同学说她在老家有个男朋友。那人高中毕业就去经商办企业了,是个小有成就的乡镇企业家。这故事越来越俗套了。”

  “后来呢?和她联系过吗?见过她吗?”

  “毕业后第一年,她生日那天晚上,我给她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先是很惊讶,然后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你能给我打电话。’这时,电话里传来‘喀哒’一声响,是有人拿起了那边的分机。再也没说什么,她就挂断了电话。此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不久便听说她结婚了。活着的时候,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去那江南小镇看看她,但始终没能如愿。上次我说想去个地方,但不能带你去,就是那里。

  她住在一栋两层小楼中里,那栋小楼和周围的几百栋一模一样。我去的时候她正一边炒菜一边‘叽里呱啦’的和她儿子说话。她有些变化,但不是很大。她丈夫回来后直奔卫生间淋浴。那家伙特强悍,连屁股上都长着黑毛。吃饭,看电视。她和她丈夫基本上没怎么说话。她儿子好象也比别的孩子强悍,话多,事多,屎多,尿多。上床后,她丈夫先捏了捏她的胸,然后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摸了一会儿便睡过去了。在他丈夫那农用三轮般的鼾声中,她睁着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望着地球和月亮,我和施宽沉默了片刻。

  “看得出,你特别特别爱下面的那个他。”施宽说。

  “是啊,深得爬都爬不出来。可后来——”

  “先不说后来了,考你个问题,看看你离快乐还有多远:世界上最可笑的话是哪一句?”施宽笑着问。

  “我永远爱你!”

  “哈哈哈!!!”

  我们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太空中爆发。1282

  “唉!亲爱的,你到了?那儿还挺热的吧?”

  我在上面听见这声音,循着它飞落下来。那女人正在凯宁家楼旁的大榆树下打电话。

  “我在路上呢!我这就去跟那个胖鬼子谈那份合同,就是前天晚上我跟你提过的那份。你可不知道这人有多粘。等会儿到了他那谈的时候我还得把手机关了。谈完了再跟你联系,好吧?怎么着也得两个钟头吧。好,那先这样。晚上我打给你。Bye!”

  我知道她是谁。我听过她的声音。我从凯宁身上闻到过她的气味。此刻的她没用化妆品,所以那股肉体的味道更加浓重。她坐在我曾坐过的石凳上,我坐在她头顶的树枝上,我们一起等凯宁回来。

  凯宁把车慢慢的停好,下车后心慌意乱的望着那女人愁苦不堪的脸。

  “你气色好多了。”女人深情的说。

  “噢。”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说。”

  “上楼吧。”

  她坐到我曾坐过的沙发上。凯宁把一听打开的可乐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问道:

  “你老公又出差了?”

  “去宁波了,这一走又是好几天。”

  她低垂着头,双手放在紧合着的膝头。仿佛背负着一万吨悲伤。沉默了一阵后,两滴泪流下来。她使劲的吸了吸鼻子,好象要把脸上的泪也吸回去似的。凯宁把纸巾盒递给她,她一边清鼻子,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起来:

  “我觉得我特别对不起你。可我真的不是成心伤害你。我疯了似的喜欢你,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为了你,我不怕失去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可我跟我老公都这么多年了,也不能说散就散啊。我们俩要是不和和气气分手,这公司非跨了不可。那样的话,咱们受损失,客户受损失,那帮员工也跟着遭殃……”

  “小彻自杀后,我也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我们也不能都扔下你不管呀。再说那又有什么用啊?小彻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其实这个问题摆到桌面上来商量吗!可以跟我竞争啊。你根本就不必埋怨自己,其实我觉得你把事情已经做得够漂亮的了,要怨就怨我好了……”

  我坐在茶几上,看着她的话语和昏暗一起慢慢充斥着整个房间。凯宁那颗慌乱已久的心在这话语和昏暗中渐渐沉静下来。他打开灯,关切的看了看那双哭红的眼睛。起身到卫生间弄了条湿毛巾来,递给那女人。她把湿毛巾贴在脸上。透过湿毛巾,我看到一丝窃笑,就象午夜天边一片不祥的火光。

  “饿了吧?”凯宁问她。

  “嗯。”

  “下去吃还是让他们送上来?”

  “累了,不想动。还是让他们送上来吧。”

  “吃什么?”

  “鱼香肉丝、宫爆鸡丁、香菇油菜。”

  “你的老三样?”凯宁笑着问。

  “是啊,总也吃不腻。”

  凯宁给楼下的饭店打电话,那女人收拾餐桌,摆放餐具。她从提包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微笑着对凯宁说:

  “你瞧,我带来瓶法国情侣酒。”

  “法国情侣酒?”

  “对呀。这种酒只有真心相爱的情侣对饮才能喝出它特有的味道,别人是绝对品不出来的。本打算留着和我老公五周年纪念日时才喝的,但我觉得今天喝更合适。”

  酒足饭饱后,那女人把餐桌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随着她身体的移动,她的肉体散发出越来越浓的气味。

  她紧紧的挨着凯宁坐下来,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说:

  “咱们得把剩下这半瓶喝了,最好的味道都在最后的几口里。”

  我坐在葡萄酒瓶子上,看着法国情侣酒流进他们的每一个细胞,然后在那里发挥能量。

  她开始吻凯宁的耳垂、脸颊、嘴唇、下巴、脖子。她把手紧紧的贴在凯宁微微发烫的身上,上下左右的抚摸。凯宁的身体象根弦一样越绷越紧。她在凯宁两腿之间跪下来,双臂紧紧搂住凯宁的腰,贪婪的舔吸。

  午夜天边那片不祥的火越烧越旺。

  “来,到这边来。”那女人躺到餐桌上,把分开的两腿高高翘起来。

  “来呀,快来。”

  面对两腿间黑糊糊的一片和那后面的笑脸,凯宁呆住了。因为他发觉那是猎人爬在陷阱边缘冲着猎物微笑。凯宁的热量在那一瞬间彻底消散了。他留下憎恨厌恶的一瞥,转身进了卫生间。开始往热水器里放水。餐桌上的女人愣了一会儿,放下双腿,跳到卫生间门前,一边砸门一边骂道:

  “你丫的有他妈毛病吧?你他妈都上了我几次了你?装你丫的什么正人君子呀你?你自己图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话音刚落,卫生间的门打开了,一桶凉水泼了出来。那女人又愣了一会儿。然后浑身哆嗦着抓起罩在沙发上的布单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临走前把法国情侣酒瓶子死命的砸在卫生间的门上,瓶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坐在窗台上等凯宁出来。过了好久好久,凯宁从卫生间走出来,赤身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明亮的月光下,我和肉体里的他相对无言。1727

  一个月光如洗星光寥寥的秋夜,我和施宽并肩躺在一只天鹅的背上,和它一起顺着北来的风一路南行。

  “嘿!知道吗?昨晚我下去看毛片去了!”施宽笑嘻嘻的说。

  “看毛片?不会是去偷窥别人作爱了吧?”

  “作什么爱呀?性交而已。”

  “无聊。”

  “如果光是性交,当然无聊。但这过程当中倒是有点可聊的。”

  “那就不妨讲讲看好了。”

  “昨晚我去了下面一家叫GoldenCock的酒吧。我躺在调酒师手中的小罐儿里,随着冰块和各种酒液上下翻飞。快半夜的时候,一个头发半湿不干的女人走进来。她一屁股坐到一个男的身旁,先‘咕嘟咕嘟’喝了一杯酒,然后问那男的:‘跟我走一趟,怎么样?’‘行啊。’那男的答应得特爽快。‘没涨价吧?’女人问。‘没涨没涨,就算涨也不能涨到您这老客户头上啊。”两人进了出租车,一路上手也没闲着。到了那女人家,那女人一个饿虎扑食把那男的按在床上,骑上去就开始干。正当两人要到高潮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女人骑在男的身上接电话:‘喂?噢,对不起,亲爱的。我忙得都忘了把手机打开了。一回来倒头就睡了。还没最后确定,但基本上差不多了。还剩下点儿细节问题等明天接着谈。一个人睡呢?没找个伴儿陪陪?睡觉的时候可要想着我啊?刚才你来电话的时候我正梦见你呢!好,那先这样,明儿一早给你打过去,好吗?Byebye!’女人放下电话,闭眼、吸气、收腹,准备继续。可那男的好象有点不行了。“快点,快点,怎么还硬不起来呀?’‘别催呀,这事儿越急越不行。’‘你可真他妈够废物的你!’‘大姐,不是我废物,是您忒难满足了。这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得昏死在我这金枪之下了。可您瞧您,还没怎么着呢!’‘少他妈跟我臭贫,今天我可真他妈够倒霉的,竟碰上你这号窝囊废。得了,得了,赶快穿上你那身臭皮给我滚!’男的穿上衣服,然后朝女人伸出手来。‘干吗?’‘多少您也得给点儿打车钱呀!再说了,让您干了这么一把,我最少三天不能出来找活了!’女人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往男的手里一拍。‘得、得、得,快滚!’男的笑嘻嘻的揣起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了句特逗的话:‘您最好找瓶冰镇啤酒塞进去降降温,忒火暴了。’你说这事逗不逗?”

  “噢,挺逗的。你见到的那个女人在去酒吧之前去了凯宁那里。”

  “啊?是吗?”施宽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安慰我说:

  “看来她在凯宁那儿没得到什么。”

  “是啊,在紧要关头,凯宁好象明白了什么,把她赶走了。”

  “看来你在他心里还是最重要的。”

  “可他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其实,有些欲望是很难压抑的,有些诱惑是很难抗拒的。我活着的时候也曾放纵过自己,你呢?”

  我哑口无言。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还是给你讲讲我的梦中情人吧。想不想听?”

  “讲吧,挺感兴趣的。”我收回慌乱的心,答道。

  “我的梦中情人啊,当然是个女的。她有好几个名字,我喜欢叫她什么就叫哪个。这次她就叫花生好了。她的长相对我来说当然是最漂亮的,因为我把所有我认为漂亮的面貌特征都安装在了她身上。她的性格当然也是最棒的。她拥有所有我认为属于美德的品行,没有任何缺点。当我需要女强人的时候,她就铁骨铮铮;当我的怀里需要一只小绵羊时,她就柔情似水。我可以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管怎么变,有几个条件是不变的,比如她最好是没有父母,如果有的话也应该开通到我们没领结婚证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同居;最好也没什么兄弟姐妹,我可不想陷入七大姑八大姨的纠缠之中。我们一起去好多地方干好多好玩的事。我们坐在金字塔尖上看夕阳西下;我们站在海市蜃楼的后面看对方旅人和骆驼惊讶的目光;我们从山崖顶顺着瀑布飞落下来,再潜入和瀑布一样深的潭底。当然要脱得光光的,象两条小鱼一样自由自在。我们在灿烂的阳光下作爱,她笑得象在阳光下散步一样自然——”

  听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作爱那一段和我想的一样。”

  “你跟凯宁曾那样作过?”

  “曾经。”

  “你笑得自然吗?”

  “应该还行吧,当时觉得自己好象都变成了一个微笑。”

  “你们真幸福,我只是在瞎想。”

  “瞎想的幸福不会在突然之间变得粉碎。”

  “后来你是怎么发觉凯宁和别人有关系的?”

  “他的眼光开始躲躲闪闪,他的动作开始象体操,他的身体在阳光下变得又凉又硬,里面的火焰已经奄奄一熄。有时候,当俩人的目光相对时,愣一下,又慌忙躲开,仿佛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对方的眼睛或嘴里蹦出来。一天晚上,一个男人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段时间凯宁和他老婆的关系非同寻常。他说他还爱他老婆,如果我还爱凯宁的话,那双方就合作阻止他们。我说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么相信你?他说那你就自己到凯宁公司斜对面的BlueLake去看一眼吧。等确信之后就赶紧把凯宁缠住、看紧。我来到那家酒吧,从窗外望见凯宁的背。那曾是多年来我几乎每次望见后都要跑过去紧紧搂住的背。而在那晚暧昧的灯光下,另一个女人的胳膊搂着它。我飘飘忽忽的回了家,那种感觉和咱们现在走动时的感觉差不多。当你发现背负着你所有幸福和希望的人背叛了你的时候,你的整个世界也就‘轰隆’一声崩塌了。”

  “所以你决定离开那个世界。”

  “我象一只越升越高的气球,但还有一根长长的细线垂在下面。凯宁只要伸手抓住那根细线就可以把我拉下来。可他并没有那样,他茫茫然的看着上升、上升,最后,‘砰’的一声炸碎了。”

  “我觉得你现在对他又爱又怨恨,他对你又爱又愧疚。你们曾经在同一个世界里一起幸福过,如今又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一起痛苦着。难道你不想改变这种状况吗?”

  “怎么改变呢?”

  “原谅。”

  “谈何容易?”

  “确实不容易,可你又有什么更容易、更值得去选择的方法呢?”2224

  冬去春来,人的悲欢离合是不是也要象季节一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在和天鹅从南方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施宽正在澳大利亚和当地的土著巫师研究通灵术,他说他想随台风吹来的水汽回来。

  在一个煦暖无风的上午,我躺在天鹅背上望着荡荡晴空。我能看见一个个透明的灵魂穿过黑蒙蒙的烟雾,从都市和村庄中飞升起来。同时,又有一颗一颗象冰雹一样的小颗粒,穿过蔚蓝的天幕飞落下来。那些是被从天堂中投射出来的灵魂的种子。某个种子将与某颗精子同时进入某颗卵细胞,这样,一个有灵魂的生命就诞生了。

  春天的湖水象半梦半醒的少女,天鹅粉红的蹼在那单纯而庸懒的水中轻轻搅动。它们时不时的把嘴巴伸进水底的淤泥里探寻一阵。可吃的事物不是很多,而被它们翻腾起来的泥味却十分浓郁。

  忽然,岸上传来一阵说笑声。一群男男女女穿过树林来到湖边,他们把一大块塑料布铺在新生的草地上,从背包里倒出可乐、火腿肠、面包、水果、扑克牌,还有一架望远镜。很快,各色目光就通过这架望远镜在裸露的湖面上肆意的扫荡起来。我躺在天鹅背上,透过羽毛的缝隙看着那一道道目光。突然,我见到了凯宁的目光。它在每一只天鹅身上都停留了一会儿,随后便落在湖那边的山上。那座山不是很高,但山脊很陡峭。朝湖的这面是黑褐色的裸岩。山脊上稀稀落落长着一些矮小的植物,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古长城的残垣。凯宁的目光停留在山脊上,很长时间不曾移动,仿佛钻进了岩缝,和矮树的根缠在了一起。望着那凝重的目光,我的心“砰砰”狂跳,我有一种冲动,我要跃到那目光上,再顺着那目光去拥抱它的源头。

  凯宁收回他的目光。我向湖岸望去,只见他背对着湖水,坐在塑料布上打牌。他把牌轻轻的投下去,再也没能听见他用力把牌摔出去的“啪啪”声和他那爽朗的笑声。

  临近中午时分,凯宁离开湖边,驾车向北驶去。我抱着后视镜上的小布偶与他同行。这个小布偶是我给凯宁买的,我亲手系了上去,还曾给它洗过澡。我们沿着公路蜿蜒前行。穿过一排排杨树投下的阴影,果园里桃花盛开,青砖灰瓦的村庄安静得与山坡无异。没有云,没有风,没有尘埃和烟雾,也没有飞虫的天空被温暖的春天的阳光充得满满的。

  凯宁将车停在一处山脚下,钻进浓密的松柏林。翻过山坡,是一条窄窄的山谷。谷底没有树,裸露的砾岩间流淌着一条单薄瘦弱的小溪。

  去年夏天我们曾来过这里,当时的溪水可以没过脚背。我们离开了旅游区内划定的路线,随心所欲的在松柏林间穿行。在山谷里,我们逆溪流而行。一块巨石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巨石的下半截湿漉漉的,上半截被阳光晒得很干。顶端的缝隙里还长着几棵枯草般的小树苗。巨石与山谷的崖壁间有一条夹缝,溪水就是从那里缓缓流出来。我和凯宁蹲在夹缝口往那边望了望,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那边的谷底。

  “我觉得咱们可以钻到那边去。想去吗?”凯宁问。

  “想。”

  于是,我们四肢着地,趟着溪水向夹缝那端爬。夹缝里的溪水凉凉的,卵石都很圆润。一只小青蛙躲在一块大卵石后面目瞪口呆的望着我们。突然,一个小东西碰了我的手腕一下。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磕到脑袋了?”凯宁赶紧停下来问,他没办法转过身来。

  “没事儿。是一条小鱼撞到我手腕上了。它又游走了,我都感觉到它的尾巴扫到我手腕上了。”

  “那条小鱼一定会告诉它的同伴,它今天撞上了一块又白又软还会动的石头。”

  我们钻出夹缝,置身于一座石头天井中,背后是那块巨石,三面是陡峭的石壁。溪水从一面石壁顶上流淌下来。这面石壁的中间有一块角状的凸起。流水落到凸起上,溅成无数朵水花向四面八方纷飞。最后又在地面会聚起来,从夹缝流淌出去。

  我们背靠着巨石坐下来。我把头倚在凯宁肩上,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看着水花纷飞,感觉着那凉凉的细小水滴落在我的鼻尖和睫毛上,听着流水飞溅的“噼啪”声。

  “我有点渴了。”我望着那晶莹的流水说。

  凯宁把手伸进背包去拿矿泉水瓶。就在这时,阳光照射进来,一小段弯弯的彩虹浮现在水雾间。我赶紧抓住凯宁的胳膊叫他快看。几分钟后,阳光退出了天井。彩虹消失了,水雾仿佛什么也没经历过似的纷飞依旧。我叹了口气,亲了亲凯宁的脖子,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变成两只小青蛙或两条小鱼,生活在这里。”

  凯宁沿着我们去年夏天的足迹进入天井,他背靠着巨石坐下来。在那里,依然有我们的体温和气息。我飞上石壁,顺水流下来。落在凸起上,再抱着一颗水滴飞落到凯宁的眉毛上,睫毛上,鼻尖上,嘴唇上,还有他胳膊的汗毛上。阳光照射近来,那段弯弯的彩虹又出现了。凯宁望着彩虹,两大滴眼泪夺眶而出。他离开巨石下的肉体,站起身来,朝我展开双臂。我义无返顾的扑进他的怀里。我们在阳光、水雾和彩虹的笼罩下紧紧相拥。阳光渐渐暗淡下来,我吻别了凯宁,送他回去。我从天井中飞起,发觉自己又轻盈了许多。我把一大团粘稠沉重的东西丢弃在了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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