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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网友:南琛 我轻柔地走过喧闹的夜晚,终于,酒肉味和脂粉气被我抛在了身后,我一直向前走,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在黑暗里窥视着我,我皆不在意,上山下山,好象天要亮了,东边的太阳正在升起。我穿过很多的坝子,坝子紧靠着山脚,靠东边的叫东山,靠西边的叫西山,东边还有一条河,叫东河,那是南盘江的一条支流,江面上升起薄薄的一层雾,透过使人微微窒息的薄雾,我可以闻到一股带着农家肥味道的清新之气,早起的农民开始下田操作,我开始爬山,上山的有一条小路,路两边是一些桑树,上面长着毛茸茸的马桑,可以吃,很多小孩爬上桑树采马桑,一边往嘴里丢一边往口袋里装,嘴角一下子变成紫黑色,他们互相看着笑对方,我也看着他们笑,于是他们丢下了许多马桑给我,我也吃,于是我的嘴唇也变成紫黑色,他们就一起笑我,我也看着他们笑,然后向他们挥挥手,继续向山上走去。 我路过一片藕塘,我突然想起了朱自清写的荷塘月色,现在已经天亮,自然没有月光,可我仍能看见曲曲折折的池塘下面,弥望的是恬恬的叶子,于是我暗自背颂这篇散文,我看到的是一片正在散发着热气的硕大的荷叶,荷叶完全遮住了水面,但我知道这下面是黑色的淤泥,淤泥下是美味的莲藕,里面还有一种水鸟,小时候我们叫它秧鸡,不会飞,但是会游泳,它隐藏得很深,但每每被我们采用人海战术把它赶出来,最后大家欢呼着把它捉住,然后大声商量着如何处置它,男孩子说要烤着吃,女孩子就说要养起来,于是这争论不休的声音引来了看藕塘的老农,他牵着一条狗,大骂着走过来,于是大家轰的一声作鸟兽散,死里逃生的秧鸡于是扑楞楞地逃回藕塘深处。惊魂未定地等着我们下一次的围剿。 有几个男孩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寻找蜻蜓,那时我们叫蚂螂,逮蜻蜓叫蒿蚂螂,蒿是用一根很长的竹竿,竿头上用铁丝弯一个半圆,把用坏的带网眼的手提袋穿到铁丝上,这就做成了一个蒿,那时男骇子都带着蒿去上课,放了学就去藕塘边蒿蚂螂,我们也跟着去,不过我们不蒿,我们的玩法叫约蜻蜓,先在草里找到一种叫荠的植物,放到嘴里嚼,越嚼越粘,最后变成象胶水一样的东西,然后逮一只蜻蜓,用细线栓住它的腰,把荠涂在它的翅膀上,然后放它飞,它一般就绕着半圆飞,线头抓在我们手里,嘴里高喊着:“约蜻蜓,约蜻蜓。”不大功夫,就会有另一只蜻蜓飞过来,于是两只蜻蜓被荠粘在一起,我们就高声欢呼。男孩子就撇着嘴站在一边,满脸的不屑,因为我们约到一只的时候,他们已经蒿到了十多只。 我想起了这些事,于是我站住不走,我怕我的脚步会惊跑了他们的蜻蜓,他们警惕地四处看看,终于发现了一只,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举起长长的蒿,猛地扑下去,随后就发出欢呼声,我突然想问问他们想不想约蜻蜓,我怀疑他们不会,但我想教他们,但我找了一下没找到那种叫荠的植物,我猜想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我饶过了藕塘,又爬了很长的山路,终于到了山顶,山顶是平的,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还有露水,湿湿的,有点凉。我看见他正在那等着我,他是一个军人,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但他还只是一个中校,他很快就要退役,他说很留恋这片山,不想走。他每天都穿笔挺的军装,我特别喜欢他穿军装的样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笑,然后拿出一件雨衣铺在地上,我们一起躺下去。他说:“我要退役了。” 我说:“那是好事啊,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他说:“可是我不想退。” 我问:“为什么?” 他不说话,拿出一根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一阵轻烟飘过我的脸,我喜欢闻这种烟的味道。 “我想当一辈子兵。” 天空真蓝,我定定地看着天,有一阵风吹过,周围的草拂到了我的脸上。 “我来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小孩。”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玩。” “哦,你想玩吗?” “想。” 他又吸了一口烟。 “我想当兵,永远当下去。” “我喜欢兵,永远喜欢。” 他笑了,说:“你真可爱。” 我也笑,说:“我就是可爱。” “可我很快就要退役了,也许就在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后,一天后,我就不再是兵了。”他很惋惜地说。 山上的花真多,都是野花,我定定地看着花。 “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的。” “我也是。” 他笑。 “可你现在在省城,我还在这里。”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省城,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当兵的。” “省城也有当兵的。” “我就喜欢这里的兵。” “可我很快就不是这里的兵了。” 太阳升得很高了,我的眼被刺了一下。 “你们小时候玩过些什么?” “玩过很多。” “比如说?” “蒿蚂螂。”我知道他要说这个,他每次都说这个。 “你现在想不想去玩?” 他惊奇地看着我。 “你怎么想到要去玩这个?” “因为我来的时候我看见有小孩子在玩这个。” “哦--”他沉默了一会,说:“可来的时候我想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 山上真静,静得我想睡觉。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去吗?” “我去。” 他站起来,顺便把我拉起来。 “走。”他拉着我的手向山的另一边走去,我想起我是从对面上来的。 他带我走进他们部队的烈士陵园。 墓真多,满山都是。 “这里埋的都是我们部队的兵。” “恩。” “现在很少有人来了。” “恩。” “我有很多战友被埋在这里。”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场战争。” “可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可我每天都在想。” 我们路过了很多的墓,很多。 “想听我的故事吗?” “打仗的故事?” “是,也不是吧。” “那是什么?” “一个兵的故事。” 一个兵,他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在爱他,他们曾经很幸福。 “我不想听了。” “那我就不讲了。” “我只知道现在有一个兵,他不是很年轻,可有一个女孩在爱他。” 他叹了口气。 后来这个兵死了。 “你说的不是你的故事吗?” “我说的是一个兵的故事。” “恩,女孩怎么样了?” “她也当了兵。” 她上了战场,当了一名卫生员,另一个兵爱上了她,爱得很深,很真。那个兵常年守在猫耳洞里,阴暗潮湿的猫耳洞使他得了病,病得很重,这时又遇到越军偷袭。 “你说的是你吗?” “你听下去。” “恩,你说下去。” 他负了伤,几乎对生命已经绝望,这时他爱着的那个女兵上了阵地,她背着他往后方走去,山上有很多地雷,有很多荆棘,还有不时落下的炮弹。她沿着她上山的路往回走,荆棘刺破了她的衣服,刺破了她的肌肤,她一声不吭地忍着,终于把他背到了山脚下。 “……” 这时越军开始炮击,用炮火封锁这条通往后方的小路,她背着他躲闪着炮火,艰难地往前走,就在要冲出封锁线的时候,一发炮弹落在了他们身边。 “……” 她本能地把他压在身下,他活了,她被炸死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而思念的表情。 她死的时候很美丽,她只有十九岁,那个兵拼命摇着她,呼喊她的名字,她终于睁了一下眼,他大声说:你不能死,我爱你。她的泪水流下来,然后就死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墓碑前,上面刻着一颗红星,还有几行字: 王萍,女,十九岁,生前所在部队:XXXXX部队,卫生员,一等功臣,一九八X年牺牲,XXXXX部队政治部。 “是她吗?” “就是她。” “我想见她的照片。”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皮夹,打开,我看见了她的照片。 “她很漂亮。” “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 “比我漂亮吗?” “比你漂亮。” 山里吹来一阵风。 “起风了。”我说。 他异样地看我一眼。 “你想走了吗?” “你呢?” “我想呆在这。” “呆到什么时候,我陪你。”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要永远在这里呆下去。” “……” 我好冷。 “你不是山里的人。” “你的故事完了吗?” “完了,晤,也没完。” “继续说。” 那个兵活了下来,可他在猫耳洞得的病再也没治好,他永远留下了猫耳洞的回忆。 “什么病?” “没什么,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浑身打了个哆嗦。 “你以前没告诉过我。” “你以前也没问过我。” “我不问你也应该告诉我。” “你从来没问过我这事,我是一个兵,你从没问过我兵的事。” “……” “我现在告诉你了,虽然你还是没问过我。” “我来的路上有见到了许多孩子在玩。” “恩。” “我也想玩,我以前一直这样玩。” “恩。” “你陪不陪我去玩?” 他笑了。 “不,我不陪你去玩,我有更重要的事。” “你要守在这里?” “是,守一辈子。” “可是战争已经过去了,没有了,所有人都忘了。” “可我不能忘。” “恩。” “因为我告诉你的只是很多故事中的一个,我还有更多的故事。” 我沿着来的路下了山,我路过了那片藕塘,我看见了那些孩子,我没再想起朱自清,我也没再想告诉他们怎么去约蜻蜓,我穿过那条路,有很多桑树,有很多孩子在采马桑,我没再对他们笑,我没再吃他们抛给我的马桑,我穿过那片田,我没再闻到带有农家肥的清新的空气,我走过东河,那是南盘江的支流,我走过坝子,我远离了东山和西山,我走入了黑暗,黑暗中有许多双眼睛在窥视我,我很在意,我走进城市,我又感到了酒肉味和脂粉气的侵袭,我拖着酸麻的双脚躺在床上。 一夜又一夜,我终是睡不着觉,我终是不能忍受,我又起床,出了门,轻柔地穿过城市的夜晚,我再也闻不到酒肉味和脂粉气,天亮了。我看到了东河,这是南盘江的支流,我穿过坝子,我看到了那片田,看到了东山和西山,我上了山,穿过那片桑树,路过那片藕塘,上了山顶,我看到了他,他已经不是军人,他再没有那身笔挺的军装,他变得象个农民,他看见我,笑了,说:“你来了,瞧,我还养了一条狗,我承包了山下的那片藕塘,我就住在藕塘边,我每天都要到陵园去扫地,我还负责接待所有来陵园的人,我还领着工资呢。” 我很想哭。 不过我说: “要是有孩子来藕塘抓秧鸡,你别带着狗去吓他们。” 他点头,随后叹息说:“再也没有秧鸡了。” 于是我离开了他,离开了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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